肖恩睜著眼睛直到天色由黑轉亮。

終於鬧鈴響了。他起床、刷牙、洗澡……乘坐4路公交車來到醫院。

蔚藍的天空幹凈無雲。

肖恩在醫院門口停住腳，雙眼極快地往四周掠過。

沒有發現那道身影。

他雙手指肚摸了摸肩上的背包帶子，繼續向醫院走去。

醫院走廊和休息室他同樣沒有看到那道身影。

因為高功能自閉癥，肖恩對自己感興趣的事很容易專註投入，尤其今天他們要面對一位孕婦病人，病人腹中的嬰兒尾椎骨長了一顆腫瘤，需要做切除手術。所以他很快將頭腦中的那道身影抹去。

可是只要他的大腦空閑下來，被抹掉的身影又會繞過所有的警戒，重新出現，讓他的思維出現短暫的混亂。

“So，”傑瑞德端著咖啡站在他身邊，突然問道，“奎妮還好嗎？”

肖恩停了一下，說：“梅倫德斯醫生讓她出院，所以是的，我想她現在很好。”

傑瑞德只得說得更明白一點：“我看到她昨晚在醫院等你，所以你們一定一起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

正低頭發信息的克萊爾終於受不了傑瑞德的八卦，從手機上擡起頭：“夠了，傑瑞德。”

傑瑞德舉起雙手：“我只是關心一下同事。”

肖恩聽懂了傑瑞德話裏的暗示，他誠實地說道：“我們沒有一起度過愉快的夜晚，我們在醫院就分開了。”

傑瑞德無語半晌，不死心地問：“那你至少留了她的電話號碼吧。”

沈默幾秒鐘，肖恩說：“我不認為她有電話號碼。”

傑瑞德看了看他臉上的表情，擡手拍一下他的肩膀，安慰道：“不用後悔，夥計，反正現在後悔也沒用了。”

傑瑞德的動作讓肖恩下意識往後躲了一下，接著他臉上露出迷惑茫然的神色。

他後悔了嗎？

他一向不擅長感受普通人的情緒和情感，包括他自己的。

但是傑瑞德看起來很擅長，所以肖恩問他：“我為什麽後悔？”

傑瑞德喝了口咖啡，搖頭笑道：“這只是一個玩……”但是肖恩臉上的表情讓他吞回了後面的話，“噢，夥計！”傑瑞德笑得更厲害了，“看來你真的後悔了。不過別擔心，相信我，你還會有別的女孩的。”

肖恩沒有立刻回答，他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就在傑瑞德認為他們這個話題已經結束時，肖恩突然快速而流利地說：“我沒有後悔。後悔是人對自己沒有做或者做錯的事情感到難以釋懷，而不斷生出的煩惱和懊悔，希望能有機會改變。可是昨天奎妮問能不能跟我一起回家，我說不能。即便這件事重新發生一次，我依舊會拒絕，不會有任何改變，我也不想改變，因為我不喜歡跟別人一起住。所以我沒有後悔。”

說完還拿那雙小動物一般的清澈眼睛看著傑瑞德，似乎在說，我的論點很充足，你被推翻了。

傑瑞德：“……”

被推翻的卡魯醫生無語半晌，端著他的咖啡轉身走了。

當晚自覺充分說服了傑瑞德也覺得充分說服了自己的墨菲醫生順利下班。

他住的公寓是一棟很老的建築，從醫院到這裏要經過三個街區，租金是他可以承受的範圍。

肖恩從公交車站走回到公寓的時候，奎妮正坐在公寓樓前的門口臺階上等他。

肖恩沒有立刻發現她，因為在她前面站著兩個陌生男人，將她擋住了。

直到他走上臺階的時候，奎妮才開口叫了他一聲：“肖恩。”

肖恩應聲轉頭，就看到她坐在他腳邊臺階上，正歪著頭盯著他看。

肖恩驀然停住腳步，過了幾秒鐘才想起來將那只已經踩在上一級臺階上的腳慢慢收回來，雙手緊緊握住肩上的背包帶子，乖乖站好的樣子像聽話的學生。

奎妮從臺階上站起來，對站在她面前的那兩個男人說：“我的朋友回來了，你們可以走了。”

那兩個男人真的聽話地轉身就走。

然後她笑瞇瞇地說：“你好，肖恩。”

她碧綠的眼睛大而明亮，心無旁騖地盯著人看時，讓人心裏不自覺就升起莫名的緊張。

肖恩微微側開目光。

很奇怪，她的眼睛經常讓他想到與世隔絕的古森林深處的碧綠清潭，幽深、沈靜，又清澈迷人。

肖恩仍然不看她，對著空氣打招呼說：“你好，奎妮。”可是聲音有些高昂的愉悅。

又問她：“你為什麽在這裏？”

奎妮說：“因為我住在這裏啊。”

“住在這裏？”

奎妮點頭：“嗯，哈登先生和詹姆斯先生很友好地將他們的房子轉租給了我。”笑得很開心，“肖恩，我們是鄰居了。他們說就是這個詞。”

肖恩抿了抿嘴。

奎妮突然湊過去往他身上聞了聞，肖恩嚇了一跳，上半身努力往後撤。

奎妮很快重新站好，說：“我喜歡你的味道。”

剛才那兩個人的味道她很不喜歡。

肖恩也重新站好，猶豫了一下，學著她剛才的樣子也湊過去輕輕聞了聞，然後說：“我也喜歡你的味道。”

奎妮笑得更開心了。

兩個人一起等電梯。

電梯門口，肖恩一低頭，發現她居然赤著腳，瑩白的皮膚在灰色的地板上格外觸目。

“你沒穿鞋。”肖恩描述了一下事實。

他知道，除了衣服，克萊爾還借給她一雙運動鞋。

奎妮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赤腳，圓潤可愛的腳趾輕輕動了動。

“嗯，”奎妮說，“我不喜歡。可以不穿嗎？”

肖恩想了想，說：“可以。只要你的腳不在意。”

奎妮又動了動腳趾，說：“它們不在意。”

“叮”一聲輕響，電梯門打開，兩個人輕松愉快地乘電梯上樓。

走到肖恩房門前。

肖恩打開門，回頭。

奎妮站在他身後，碰到他的目光就歪著頭對他笑了笑。

她一笑，肖恩思路就有些混亂。

奎妮於是問：“我可以進去嗎？”

身體先一步做了決定——他側身讓開了門。

奎妮走進去。

肖恩剛剛獨立，成為聖博納文圖爾醫院的外科醫生還不到兩周，所以他很窮，可以說家徒四壁，臥室甚至連一張像樣的床都沒有。空蕩蕩的房間正中只孤零零放著一個床墊。

家具也只有一只寒酸的沙發和一張單薄的桌子。這麽一點微末家具全部擺在房屋的中央，就像——

就像他還是小時候，無家可歸，和弟弟一起住在那輛廢棄的校車裏。

他房間裏所有的擺設都跟那時候一樣。

這在任何一個人看來大概都會很怪異，但是奎妮沒有在人類的世界生活過，所以她只是覺得新奇，一點一點看過去。

桌子上有一張照片，是兩個小男孩的合照。

奎妮很快分辨出來，指著其中一個人問：“這是你嗎？”

肖恩點頭：“嗯。”

指著旁邊另一個：“這是誰？”

肖恩說：“我弟弟史蒂夫。”

奎妮問：“他在哪？”

肖恩說：“他已經死了。”

奎妮點點頭，“哦”了一聲，再沒有別的話。臉上也沒有惋惜或同情或其他肖恩在別的得知這件事的人臉上經常見到的表情。

陽臺上傳來一陣輕響，奎妮轉頭，與外面一雙金色的瞳孔四目相對。

奎妮歪著頭看了一會兒，那雙金色的瞳孔也看著她。

看夠了，又化身好奇寶寶，問道：“這是什麽？”

肖恩乖乖解答：“這是一只貓。”

他並不去奇怪奎妮為什麽連生活中最基本的常識都沒有，這兩天她問的都是這樣的問題，而他只是如實地回答。

當然他更沒有發現，他一直在回答奎妮的問題。

這看似好像沒有什麽特別，但是每一個自閉癥患者都有自己的“怪癖”，肖恩的“怪癖”之一便是——他不喜歡問題。如同身體的某種機制，有人問問題就會觸發這種機制，他的大腦會自動拒絕回答，即便他心裏知道答案。

可是奎妮的每一個問題他都毫無障礙地回答了，而且還答得理所當然，自己都沒有發覺。

肖恩從冰箱裏拿了一只罐頭，走到陽臺，打開，放到貓咪面前。

貓咪低頭嗅了一下，接著便矜持地吃了起來，不時擡起那雙金色貓瞳看看面前的兩個人類。

奎妮說：“我以前見過一只小熊，但是沒有見過貓。”

肖恩有點好奇：“你在哪裏見過小熊。”

奎妮笑著說：“很久很久以前見過。”但沒有說在哪裏。

她依舊囧囧有神地看著眼前的貓咪，半晌，突然說：“我喜歡這只貓。它的眼睛跟你很像。”

轉過頭，目光直直地看進他的眼睛裏。

肖恩清澈的雙眸中有微光閃過。他努力了一下，把目光從虛無的空氣上挪開，轉過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快速移開。

奎妮也不介意，轉回頭，繼續盯著吃罐頭的貓看。

它看起來吃得很香啊，眼睛都瞇起來了。

是不是很好吃？

奎妮突然伸出手，從貓咪嘴裏拿走了罐頭，然後自己低頭湊了過去。

“喵！”被搶走食物的貓咪憤怒地叫了一聲。

“別。”肖恩沒料到她會突然跟一只貓搶食物，眼睜睜看著她真的伸出舌頭要去舔那盒罐頭，連忙伸手攔住。

奎妮大大的綠眼睛無辜地看著他。

“這是貓罐頭，你不可以吃。”

肖恩嚴肅地從她手裏拿走罐頭，還給貓咪，拉著她往屋裏走。

重新得到食物的貓咪不滿地沖奎妮的背影叫了一聲。

奎妮回頭，看著那只脆弱的小生物，突然瞳孔中一絲紅光一閃而過。

堪堪踏出陽臺的肖恩就聽後面貓咪突然淒厲地嘶叫一聲。

他疑惑回頭，只來得及看見一道驚慌逃竄的殘影……

作者有話要說：

被嚇壞的貓貓：我剛才看到了什麽……魔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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