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從窗外呼嘯而來，紅燭搖曳得厲害，夜南楓掩唇咳了幾聲，嘶啞著聲音道：“先把窗關了吧。”

掬月眸色漸深，狐疑地看了他兩眼，問：“你當真染了風寒？”

夜南楓依舊以袖掩口，也不回答她的話，只說：“關窗吧。”

掬月起身的時候，夜南楓將袖子從嘴邊移開，大紅的喜服上，分明有一團深色的血漬。他將嘴邊的血擦去，掩了掩袖子。

他的眸色溫柔，卻帶著微不可見的苦澀。何苦遮掩呢？便是掬月親眼看到了，大概也會視若無睹。

窗已關上，夜南楓朝著掬月招了招手，喚她：“安置吧。”

掬月身形一頓，“解藥呢？”

“累了一天了，你且過來休息一宿，明天天一亮，我便把解藥給你。”

“我現在就要。”掬月身形一閃，已從床幔處拔下劍來，劍鋒銳利，直指夜南楓的咽喉。

夜南楓面不改色，只目光如水地看著她。

掬月咬了咬牙，恨道：“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麽？”

“你很早就想殺我了，是不是？”夜南楓的唇角漾出一抹笑來，倒是處變不驚。

掬月的手忽而有些顫抖，夜南楓的脖頸處已破了皮，有些許鮮血沁出來。可他卻依舊笑著看著她，不說話，也不反抗。許是被那抹鮮血給刺激到了，掬月的手愈發抖起來，終於，她猛地一閉眼，將劍仍在了地上。

“夜南楓，你總逼我……”她的聲音極輕，像是呢喃一般，可是滿眼的都是苦痛，原本就是纖細的人，此刻竟有種風雨飄搖中支離破碎的美，“我不過是想要做個明白鬼，就連這麽一個小小的心願，你都不能成全麽？”

“你當真以為，服了那藥，你便能將前塵往事悉數憶起麽？”夜南楓又咳了兩聲。在那連綿不絕的咳嗽聲中，我聽到掬月淒涼的聲音：“我與那道人無冤無仇，他沒理由騙我。”

夜南楓身子一僵。

連帶著我，也身子一僵。

掬月說得對，那道人與她無冤無仇，沒道理這樣騙她。但掬月不知道的是，彼時那道人看掬月月月殺人，食人血、剝人皮，沒過多久就後悔了。起初願意以起死回生之術救她，很大程度上只是想挑戰一下——他從來沒有嘗試過這禁術，亦不知這禁術究竟是真是假。可是當真成功之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救活的人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勝利的快感早已不見了，他滿心滿眼的都是愧疚與自責。

是的，他想解了這禁術。

於是，在夜南楓命他研究容顏永駐之法時，他將那禁術一字一句反覆斟酌，終於找到了破解起死回生之術的法子。於是他找到夜南楓，告訴他，他有法子解了這禁術，卻不波及夜南楓這一引子。

換言之，他能夠在解了起死回生之術之前，先解了生死同命之毒。

夜南楓猶豫了，猶豫之中，他問那道士：“已經這麽多年了，可有法子讓她不再更換面皮？”

那道士只以為夜南楓不願遂他的意，愈發渾身解數地規勸起來。

夜南楓卻是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筆下的畫看了半晌，擡眼道：“仙師有所不知，她昨日剛殺了個人。”

“那人的樣貌與楓兒有七分相似，即便是帶著面紗，我也能覺出來。平白殺了這麽多人，我也良心難安，現下既有了楓兒，仙師若有辦法讓這容貌永駐，能讓我與她廝守一個月，我便是死也無憾了。”

“如若不然……”

夜南楓的威逼利誘卓有成效，那道士果真尋得方子，使得掬月再也不用更換面皮。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一月之期尚未滿，他已被夜南楓設計害死了。

彼時夜南楓面容陰鷙，冷冷地說了一句話：“我既將她救活，必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她活下去。”

都說帝王無情，卻也不是無情，只是對自己有情的人有情罷了。

因為有情，所以無情。

而掬月遇到的這道士，便是那個已故道士的師弟。按理說起死回生禁術已毀，的確是無後顧之憂了，但掬月覓得了解脫之法，卻也是真的。

掬月只以為這道士與她無冤無仇，卻不知這道士本就是為了覆仇而來。那雪山鈴蘭原是有安神之效，配上掬月舞衣裏的奇香，的確只會惑人心智，可是配上夜南楓當初為救秦楓服下的藥引，便是劇毒。

至於取下夜南楓的三滴心頭血，混在解藥中一起服用，倒的確能破得了起死回生之術，可此時的夜南楓早已不是當初純凈的血引，將解藥服食之後，掬月非但無法看到前塵往事，甚至會立即灰飛煙滅。

在夜南楓稱病的那些日子裏，他早已將一切都弄清楚，所以才會強奪了掬月的解藥，又迫她與他成親。

他的確想完成自己的心願，但不到最後一刻，他亦舍不得掬月死。

待我的思緒飛回來，掬月已被夜南楓哄著躺在了床上，我聽到她嗤笑的聲音：“堂堂一國之主，連自己心愛之人都娶不了，連自己的百姓都保護不了，親自掛帥征戰沙場，不為了天下蒼山，卻只為救一個已死之人，是瘋了麽？”

“也許是吧。”夜南楓聲音喑啞。

“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她說。

夜南楓的手依舊緊緊將她握住，低聲道：“那便當故事聽吧。待你聽完，天就亮了，我帶你去後山的小竹林，親自放血，給你入藥。”

他的故事我已在昨夜看過，雖不知為何會看到，終究已經看過了。

所以我知道，待天一亮，我就要解脫了。然而我卻沒有絲毫的歡喜。

故事裏的掬月灰飛煙滅，夜南楓一口鮮血噴湧而出，竹葉上滿滿的都是，或斑駁出零零星星的點子，或蜿蜒出條條旖旎的痕跡。

整片竹林，便是他倆的墓地。

一陣風吹來，竹葉隨著風飄落下來，帶著葉面上還未完全幹掉的雨滴，簌簌作響。

可惜，到死，她都沒憶起往事來，而夜南楓的話，她全當的故事。

喝下解藥的時候，她的臉上總算露出釋然的笑來。“終於解脫了，”她說，“我倒要看看，你說的話有幾句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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