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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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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蘭。

她從未想過自己會飛得這麽遠。

這個有著“千湖之國”美譽的歐羅巴北隅的狹長國度,彌漫著澄澈而潔凈的氣息。或許是因為遠離國際政治鬥爭的中心,城市裏絲毫感覺不到步履匆忙和喧囂浮躁。當地人有著同湖水一樣顏色的瞳仁,從中流露的目光天然地透出水的溫潤柔和。他們是波羅地海的兒女,絕世獨立,純粹安靜。

穿過街頭的露天市場,隨處可見賣相可人的海鮮野味和花卉果蔬。她略微沈思,買下了一條鯡魚、一塊馴鹿肉和一瓶紅酒。禮多人不怪,這大概是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她的目的地,是差不多500米開外的一家民宿。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鐘頭。她提著袋子緩步前行,目光掠過身邊來往的路人,無一例外地恬靜坦然,平和安逸。這的確是個沈澱心靈的好去處,無論景還是人,都有種治愈撫慰的力量。

碧藍如洗的天空中,雲朵仿佛剛催開的棉桃,白胖白胖的。河道兩邊隨意地泊著數盞白帆,一樣的純凈無暇。經過小石橋的時候,賣花的老者送給她一支鈴蘭。羊脂球似的鐘形花苞垂在翠綠的莖側,於微風中氤氳出絲綢般細膩的馨香。或許是身穿白連衣裙和翡翠色披肩的緣故,老人說她好像一株開在風中的鈴蘭。

她感激地報以微笑。她還記得航班上的旅游手冊中,寫著鈴蘭的花語——

幸福歸來。

多麽美好的寓意,即使現在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幸福在何方。

眼前不覺浮現出何璜咫的面容,依然那樣生動。他現在又在哪裏,做著什麽?

也許是真的無緣。當她意識到他是誰的時候,彼此已天各一方。

她曾經問自己,為什麽沒有立刻回去找他。其實心裏很清楚,天生便是個習慣隨緣的人,所以從未想過回頭去改寫什麽、彌補什麽。

擡眼時,腳步已然停在那座擁有溫暖紅色外墻的小閣樓門前。主人是一對年逾古稀的老夫妻,態度溫和地將她迎進屋。

老兩口的家常年對游客和外國留學生開放。她被安排在二樓走廊盡頭的一間小屋內,據說隔壁是在赫爾辛基大學讀博士的中國男生。屋子的光線和視野俱佳,陽光灑在淡粉色墻壁和深紅色木質地板上,舒展著若隱若現的觸角。探出頭便可望見青翠的草場,和棋子般點綴其間的牛羊。

由於眼下假期未至,一個星期過去,她也並未遇見那個中國學生。只是從老人家口中得知他名叫Hanson,脾氣不壞,很好相處。

這日,她轉到西貝柳斯公園。在巨型管風琴雕像前駐足,不覺驚異於雕塑家超凡的技藝和無與倫比的耐心。600根長短不一的鋼管鱗次櫛比,如同流動的樂章,展示著力與美的精妙融合。

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她,原來是個背著畫夾的小夥子,想請求她當他的模特,背景便是這排銀色管風琴。她依言側身而立,伸出右手撫摸琴身。

不消一會兒功夫,小夥子示意她畫好了。不得不佩服他素描的功力,透視和光影效果無可挑剔,而且觀察入微,連她眼角的淚痣都沒有放過。他說,正是這顆淚痣讓她帶上了一種神秘的哀愁,成為畫中的點睛之筆。

她發現這顆淚痣的存在也不過是近來的事情,她並不記得它曾經屬於那裏。

難怪房東老爺爺笑著問她是不是很愛哭鼻子。

老兩口幫她找了一份陪護的工作——照顧一位在車禍中失去子女和丈夫的老人。Lucy阿姨是車禍中唯一的幸存者,但脊椎受到重創,下肢癱瘓。她所要做的就是在她醒著的時候陪她說說話,給她解解悶兒。至於身體按摩之類的護理工作,由專門的護工負責。

大部分時間,她都在默默地傾聽Lucy阿姨對亡夫喪子的回憶。她從Lucy阿姨斷斷續續的話語中得知,她丈夫是位小有名氣的建築師,他們家的房子便是由他親自設計的。兒子開了一家旅游公司,專做國際線路;女兒承襲父業,在奧盧大學讀建築系。每逢周末,一家人都會駕車外出郊游。直到那天,一輛剎車失靈的重卡發瘋似地沖向他們……

講起和丈夫的第一次邂逅,誕下龍鳳胎時的喜悅,看著小不點兒一天天長高長大的興奮,一家人慶祝聖誕節的歡愉……Lucy阿姨眼中閃爍著動人的光芒。然而記憶切換到那個觸目驚心的畫面時,那光芒霎時間消失殆盡,惟餘兩眼幹涸已久的枯泉。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遇見的那個人。

Lucy阿姨告訴她,自己多次申請安樂死,但均未得到醫院的準許。她深知,這種劫後餘生的蝕骨之痛,足以讓任何安慰的話語淪為蒼白無力的謊言。她只是對她說,“以後,我就是您的女兒,您就是我的Lucy媽媽。今年,我們一起過聖誕節。”

待她睡著後,她將手輕輕放在她的額頭上。大約半分鐘後,又輕輕收了回來。

午後的陽光金子般明亮,對她而言卻是一種煎熬。終於拖著腳步走到路邊樹蔭籠罩的座椅前,慢慢躺了上去。

不知睡了多久,呼吸之間隱約飄來飯菜的香味。她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身在一處完全陌生的居所,房間的陳設很簡單,甚至可以說有些簡陋。不過當她的目光落在墻角的畫板上時,頓時明白了一切。

“哦,嘿,你醒了。”那天在西貝柳斯公園偶遇的小夥子手中端著一只砂鍋走進來,見到她還有些不好意思。他寫生回來時看到她蜷縮在街邊的座椅上,擔心她生病,便把她帶回了家。

“謝謝你!”她伸出手,“我叫小離。”

小夥子趕忙將砂鍋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在深藍色牛仔褲側面抹了抹手,“那個,你好,我叫Michael。”

Michael的母親來自位於芬蘭東部的卡萊利亞區,所以他會做名冠北歐的Karelia la carte砂鍋。她沒想到一覺醒來便能大飽口福,卷心菜絲、黃瓜丁和胡蘿蔔塊兒在鮮美的魚湯中嬌嫩無比,惹得她食指大動,使用靈力後的虛弱也隨之一掃而光。

“Michael,你的廚藝簡直和你的畫技一樣棒!”她不禁讚嘆。

“要是你喜歡,歡迎隨時來品嘗美食。”Michael笑著說,“我還會做許多好吃的。”

她只是微笑。

她知道,多給了別人一次希望,便意味著多給了自己一次傷害別人的機會。

她的心裏,住著他就已足夠。

Lucy媽媽最終沒能和她一起慶祝聖誕節。葬禮那天,她將一支鈴蘭放在她的棺蓋上,心裏卻不知是何種滋味。或許,刻骨銘心之痛在折磨一個人的同時,也讓他時刻保持痛苦的清醒,就像永遠無法痊愈的疤痕,反覆提醒著主人它是因何而生。她用靈力抹去了她痛苦的記憶,卻也剝奪了她活著的意義。

聖誕月向來是熱鬧的,就連一向以沈穩內斂著稱的芬蘭人也難掩心中的激情。一夜之間,聖誕樹雨後春筍般出現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聖歌的清音隨處可聞,憨態可掬的聖誕老人不時出現在你面前,降臨一份小小的驚喜。據說他們平均每天接待3000多名游客,堪稱最辛苦的導游。

學生房客也陸陸續續回來過節,老兩口的家頓時熱鬧起來。她見到了住在二樓另一側的Hanna、Jess和Andrew,Hanson則要再過幾天才能回來。她跟著他們去聖誕集市采購,一天下來大大小小裝了一車,絕對的滿載而歸。

大概是學校課業任務不輕,那三個人回來後恨不得一天能過25小時,晚上還要拉著她去Club。她素來不喜歡太吵的地方,便推說自己有些累了,想早點休息。

芬蘭浴不愧是消除疲勞的良藥。將身體浸在木質的浴盆裏,讓每個毛孔暢快地呼吸,簡直是羨煞神仙的享受。

剛換好衣服,便隱約聽見開門的聲音。她的聽覺一向靈敏,即刻判斷出這不屬於Hanna、Jess或Andrew中的任何一個。難道是Hanson回來了?她不禁好奇,於是走下去一探究竟。

門向裏推開,隨著冷氣和雪花而來的還有一摞堆得高高的禮物盒子。她趕緊幫忙接過,卻在看到盒子後面那張臉時猛然定住。

怎麽會……怎麽會是他……

淚水不爭氣地流下來,她的心就像手中的盒子,沈甸甸的,卻滿滿地充盈著喜悅。

“嘿,你,你怎麽了?”門外的男生一臉錯愕。

他目光中流露出的只是驚訝,而不是驚喜。

“哦,對不起,我,我特別怕冷。”她只好找了個借口掩飾,只有自己聽到心中有什麽東西碎裂了。

他將禮物在聖誕樹周圍安置妥當,轉過身向她打招呼,“我是Hanson,叫我阿漢就好。你是這裏的新房客?”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你好,我叫胡小離。”

他從口袋裏掏出手帕遞給她,“說實話,剛才你真的嚇到我了。我還以為出了什麽事。”

她將唇角彎了彎,岔開話題道:“時間不早了,我先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便先回到樓上。

不知是不是今晚的月光太明亮,她總覺得月亮一直盯著她看,仿佛要將她的心事看穿。索性披了件外套走到陽臺上,倚著欄桿坐下,擡頭望向天空。

“這真的是天意麽?我又遇到她,他卻不記得我……”

“難道我們還要像以前那樣短暫相愛,然後分開?”

“算了,不管怎樣,只要他在身邊就好。”

“可是,他只有假期才回來。”

“仙姑啊仙姑,我該怎麽辦?”

迷迷糊糊中,只感到寬大溫厚的手掌拂過面頰,有種幹燥的溫暖。指尖停駐在眼角,然後輕輕摩挲,不癢,卻很舒服。熟悉的氣息慢慢靠攏,接著便有淡淡的濕潤沿睫毛和鼻尖緩緩蕩開。耳邊是久違的低語,“小離,我終於又遇到了你……”

她笑了。多美的夢境,但願永遠不要醒來……

睜開眼時,周圍還是一片黑暗。幾束晨光透過百葉窗,投影在床邊熟睡的側臉上,勾勒出熟悉的弧度。

她的淚又不知不覺地湧了出來,一滴滴打在他濃密卷曲的睫毛上。

“胡小離,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愛哭了?”她被一股力量帶進一個懷抱,淚水卻如斷了線的珠子,再也止不住。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他一邊撫著她的背,一邊道歉,“我不該假裝不認識你的。”

“我向仙姑請求,變成你眼角的一顆淚痣,這樣就可以永遠守在你身邊。有一天,仙姑忽然對我說,你們已經破了這道劫,你可以選擇重新出現在她面前。天知道我有多麽興奮,卻不知道是她將全部修為渡給了我,自己則永世不得輪回。”

她依然流著淚,心中既喜且悲。

經歷了無數次輪回,他們終於明白彼此對於對方的意義。

但他們誰也到不了“永遠”。

他似乎猜得到她的心事,輕輕在她耳邊說:“傻瓜,和你在一起的每個瞬間,對我來說都是永遠。”

她笑了。

此刻,她終於了然,自己將要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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