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玄瞳起身穿衣，端坐桌前，四下打量。

她待的這個屋子比洛水村的要好很多，四周結實的立柱牢牢支撐著屋子，頭頂的椽與梁都用上等木料，黛瓦魚鱗般整齊鋪開。再看屋內陳設，有一絲質屏風立於進門處，屏風上繡有一枝臥梅，從一嶙峋怪石間探出身，枝頭一朵紅梅綻放，幽香浮動。屋內還設有雕工精琢的祥雲臥塌，蓮紋幾案，異獸三叉銅燈盞……

夜玄瞳看得心裏泛起漣漪，原來家什可以做得這麽精致，讓人不免多瞅去幾眼。

女娃款步走來，端來熱飯與菜，置於桌前。夜玄瞳謝過，開始大口吃起來。肚子填飽了，她立馬有了精神，看著女娃問道：“姐姐，你叫什麽名字？”

女娃嫣然一笑，輕聲說道：“我叫流螢，那你叫什麽名字？”

她楞了一下，名字，她有了新名字，她差點忘了，她諾諾地說道：“我叫夜玄瞳。”

夜玄瞳嘴裏說出這名，多少有些不習慣，聲音極低，好似蟲吟。

她看向這個叫流螢的女娃，她眸如星子，妖冶十足，長大了用這勾人心魄的眼不知迷倒多少人。

她望著這雙媚眼出神，煞是艷羨。

“是不是我這眼特好看？”流螢故意多眨了幾下問道。

夜玄瞳漲紅臉，撇過臉看去。

流螢呵呵笑起，又說：“我娘說就我這眼，一看就是紅顏禍水，哪有娘這樣咒人的。她死得早，所以我就成了孤兒，玄冥師傅領了我。”

“你也是他收留的？難道這裏都是孤兒？”

“差不多吧，都是孤苦無依的人，有父有母的人哪會舍得將子女送到這裏？這裏進得來出不去，一輩子刺客的命！”

“我也要當個刺客？”

流螢頷首點頭，側開話題說道：“哦，你剛來，這裏還不熟悉，我帶你四周轉轉。”

“那有煩流螢姐帶路，我好多認識認識。”

夜玄瞳吃完，洗凈小臉，流螢拿來木梳幫她梳了個雙童髻。她小手靈巧，一點看不出是小女娃的手腳。

流螢牽著夜玄瞳的手，走出房間，站在回廊上看去，一側有十餘間房，被回廊連起來成曲尺形。沿著回廊朝外走，有一合院，站在合院朝前看，三重高的正堂巍峨聳立。

流螢指著正堂方向，朝夜玄瞳說道：“那裏就是練武的地方。”

“那我們去看看，看別人怎麽練武的？”

流螢拽住夜玄瞳的衣角，皺了皺眉說道：“師傅說我們不要去，那是男人該待的地方。”

“男人該待的地方？難道玄冥師傅沒有教你武功？”夜玄瞳詫異地問道。

“沒有，玄冥師傅說我去會礙了大家練武，哼！這都是我這姿容惹得禍。不過，以後他會教我施毒和幻術。也好，一個女子家習武練得一身肌肉，甭提多難看。”

“哦。”夜玄瞳臉色一沈，低聲應去。

流螢牽著她的手朝右邊回廊走去，一繞一拐，進了後院，後院是廚娘們待的地方。她們見流螢過來，紛紛依依呀呀發著音朝她招手。

夜玄瞳好奇地看著她們，朝流螢問道：“流螢姐，她們不會說話？”

“她們都是賤民，被男人休的，被家人棄的。她們甘願到了這裏，喝了湯藥，耳朵聾了，舌頭僵了，說不出話來。”

“好可憐。”

“哼！可憐？誰不可憐！”流螢一臉不屑，哼去一聲，繼續又說：“到這裏來的，誰不可憐？大家都是可憐之人！”

夜玄瞳聽去，微覺流螢冷血，心裏微顫，她倒是同情這些聾啞廚娘。

她蹙額攢眉問去：“她們還有著出去嗎？”

“出去？她們這輩子都休想，恐怕得橫著出去，玄雲門只有進的沒有出的。”

“難道你一輩子打算都待在這？”

“當然，這裏總比外面沒吃沒穿好。”

夜玄瞳心裏一涼，感覺自己進了玄雲門自此沒了自由，如籠中鳥，井底蛙。

她還走得出去嗎？還可以覆仇嗎？隨之而來的問題撲面迎來。靜下心想，這些倒不打緊，現在有個容身之所就好，別無多求。至於覆仇，一時也做不了，見機行事吧，她寬慰著自己。

兩人走出後院，朝廂房走去。

一男子不知從哪鉆了出來，悄聲尾隨，走到流螢背後撓她癢癢，逗得她咯咯笑起。

流螢轉過身，笑靨如花，音如鶯啼，高興地說道：“晨風哥哥，怎麽是你？你不去練功跑這作甚？”

叫晨風的男子看著流螢秀美小臉，濃眉一挑，張嘴說道：“我可沒有偷懶，你可不要跟師傅說。我不就是惦記你，想來看看，還有這個新來的怎樣。”

夜玄瞳依稀認出晨風的臉，洛水那日是他將她一把抱住，進了帳營，心裏滿是感激。

她連忙朝看向她的晨風說道：“謝謝晨風哥哥救命之恩，那日若不是你將我抱起，怕我早就凍死在營外。”

晨風連連擺手，急急說道：“謝什麽，要謝就謝玄冥師傅，是他執意要救你的命。”

“我正想著去謝玄冥師傅，不知道他現在有空嗎？”

“他現在不在玄雲門，出去辦事，晚上才回來。小丫頭，放心吧，他會自己找你的。”

夜玄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溫度驟降的晚上，凍得連空氣都停滯了流動。

玄雲門內，死般沈寂，只聽得屋檐上結住的冰淩一聲脆響，啪地落地。合院裏的殘雪，一腳踩上去發出嘎吱響。

夜玄瞳穿過合院，沿著回廊，朝正堂走去，她想見玄冥師傅，跟他提出學武的要求。她心裏躊躇，流螢告訴過她，正堂是禁止女孩入內的，而她這般闖入又將受到怎樣的教訓。但這並沒有阻擋她的決心，一個弱小女孩不學武功如何應對擁有明光騎的二皇子，如何將掌摑雪娘的洛水都尉洪大鑫殺死，又如何對付沒心沒肺變了卦的嵐！

決心滿堂，卻有一絲憂慮，她會不會跟流螢般遭到玄冥師傅的拒絕，只學毒術和幻術？她不甘，唯有拿著手中韌器，刃向敵口，才得以洩憤。

一邊是決心，一邊是憂慮，她的腳步由篤定變得躊躇。

大門外傳來一陣馬嘶，接著吵鬧之聲傳來，玄冥師傅扶著一黑衣男子朝正堂走來。那人胸口插著一支箭，箭身已入前胸大半，胸口一片黑血。

“快，快拿解毒藥。”玄冥朝門內大聲喝道。

門內接風的人一聽，面色沈落，急急朝正堂後跑去。待解藥接來，那黑衣男人大口吐血，眼睛一瞪，斷了氣。

站在屋檐下的夜玄瞳瞪眼看著，再一次見得死亡的影子，心裏立即竄來熟悉的恐懼。人一時呆住，竟忘了挪動。

玄冥擡眼，正好撞見她的身影。

他盛怒地看向她，兇狠地拋出一句：“你看什麽看！快些走開！”

夜玄瞳立馬回轉身，朝廂房跑去。

她心裏一片混亂，跌跌撞撞進了房內，一頭栽倒在床上。

她錯了嗎？怎會惹玄冥師傅生氣的？她會被逐出玄雲門嗎？都怪自己亂跑，可覆仇怎麽辦？學不到武功就報不了仇啊！

她慌亂無助，開始嗚嗚哭了起來。

流螢輕輕走了過來，一把摟住她，輕聲安慰道：“怎麽了？玄瞳妹妹怎麽哭了？”

“不……不，沒有，是我自己難過。”夜玄瞳一邊擦拭著淚水，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

“別難過，我陪你就不難過了。”流螢拍了拍夜玄瞳的後背說道。

待夜玄瞳哭完，流螢拿來熱毛巾將她小臉上掛著的淚痕擦凈。

流螢瞅著夜玄瞳，柔聲說道：“玄瞳妹妹可記好，這裏是玄雲門，玄雲門不是隨便的地。不要到處亂走，不該聽的不聽，不該看的不看。”

夜玄瞳沒有應聲，她不知道流螢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是警告還是好心提醒。她道了聲謝，更衣爬上床榻，扭頭含淚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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