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扶桑埋下頭，跪下身，開始用纖細的小手在砂石地上挖著。

起先她掏出一個淺坑，心想，若繼續挖下去便形成大坑，雪娘就可下葬。

她徒手挖著，指甲裏嵌滿了細密沙子與上凍泥土。越是向下刨，下層沙石越是堅硬板直，磨得指尖一片殷紅。

她有點洩氣，開始哭泣，淚水潸然落下，打濕一地。她恨自己太小，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慘劇在眼皮底下發生。她恨自己太無能，連挖個坑葬了雪娘都做不到。這一刻她多麽希望變得強大，變得無堅不摧，無可阻擋！

她起身在四周看看，不遠處的幾塊石頭，棱角鋒銳，切面平整，質地堅硬，若用來掘土倒也適合。尖角石頭用來鑿開堅硬凍土，梭狀稍扁石頭用來刨土，這樣做比徒手來得強。

要挖一個容下人軀體的坑，需重覆上千次的動作，這得耗去兩個時辰。

她鑿幾下，便往外刨幾下。一鑿一刨，一連貫動作習慣了，速度也就快了。待坑足夠深，可以容下雪娘屍體，她才停手。

跪著的她剛要起身，卻發現五指劇痛，手腕酸脹，雙腿麻木，竟起不了身。歇了好一陣，她緩過來。

輪到搬動雪娘屍體，她蒙了，慘白斷骨，撕碎肉屑，殘破衣裳，她該如何拖動？就怕她一用力拉扯，屍體就要散架。還有更讓人受不了的是濃烈血腥味，嗆得人快要窒息，她連連捂上口鼻。

她憋去一氣，將屍體慢慢挪到坑裏。

這具冰涼屍體若不是被狼啃噬大半，幼小的雪扶桑很難拖動。

難道雪娘得以下葬還要感謝吃了她的狼？雪扶桑冷冷笑著，這是上天作弄！

待她將沙土蓋好，望著凸起的沙包，她的心落了。

天地一色，曠野寂寂，白雪皚皚，寒風獵獵。

雪扶桑朝著西南方向走著，掛著玄色旗子的人會等她嗎？望著越下越急的雪，她沒有選擇，這是唯一能走下去的路。

老者此刻在帳營中端坐，案幾上一把古琴，色澤明亮，斷紋清晰，可謂上品。

他一指抹去，另一指挑來，百般指法，承接起合，張弛有度。他彈奏的低音渾厚有力，猶如古剎沈沈銅鐘慢慢漾開；中音鏗鏘寬潤，猶如山澗之泉叮咚作響；高音輕盈尖脆，猶如春日裏矯情的畫眉拉緊聲線啼鳴。

他氣運丹田，註入內力，哀感頑艷的樂曲穿雲裂石，琴音猶如一條細線悠悠蕩開，傳於遠方。

循著這聲，那女娃便不會迷路。

他知道她是誰，她是迦嶁公主——雪扶桑！盡管她沒開口。

至於他是誰，他曾是迦嶁禁衛軍的一個教頭，玄冥是他的名字，一個亡國臣子。如今他只得寄人籬下，嘗盡白眼，體味亡國的無盡屈辱。

他曾問自己，國滅的那刻，他在哪？

他在哪，那日他在戰場上殺得渾天暗地，只見遍地狼煙，屍體縱橫，血流成河。待他一轉身，整個皇城著火，火光沖天，在耀眼的火光中，他看見這個王國不可逆轉的天數，徹底覆滅。

之後，他心灰意冷，毫無鬥志，一度流落到玄國街頭，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從迦嶁遺民口中，他得知扶桑公主還活著，他的人生便有了一線亮光。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幫主覆國，盡管是不可能。但他心裏留有一地，這地裏播下一顆重回迦嶁的種子，盡管發不了芽結不出果，他仍癡心不二地守著，守著終老便是他此生美好。

他曾替扶桑公主算過一卦，命程中這幾日必有一難，需貴人相救。

他心焦如火，沒半點猶豫，跨上馬，風馳電騁朝洛水奔來，幸好及時遇上。

可考慮玄王耳目無處不在，身邊之人，不能太過輕信。他必須收斂激動之態，佯裝平靜之色，免得過多暴露，以惹猜測。

先前他沒有執意阻撓雪扶桑葬了地上的屍體，是故作冷血，就怕過多言談暴露身份。紮營後，他便借助手中之琴，千裏傳音，給她引路。

他這極好的掩飾還是逃不出晨風的敏銳觀察，他抿嘴一笑，跨到他的身邊。

晨風眸眼亮睜，挑起烏眉，含笑沈聲問道：“師傅，這營外雪虐風饕，天寒地凍，哪來這麽好的雅興，彈起了琴？”

玄冥沒有擡頭，手依舊彈著琴弦，緩聲說道：“這雪飄飄灑灑，看似瀟灑，何嘗不是歷經數裏，從天而至！我不過是因景生情，一時來了興致，有何不可？”

“師傅，您是真對這雪景生了情愫，還是別有用心？”

“我這徒弟，你覺著為師還有什麽用心，不妨說來聽聽。”

晨風一笑，朝玄冥湊近，附耳說去：“師傅，您難不成……難不成是惦念那個女娃？”

“小子，你真是師傅肚裏的藏蟲！知曉就行，不要再語。”

“那徒弟就不打擾了，聽著師傅彈奏的琴音，我雪中漫步自有情調。”

晨風說完，從帳營中走出。

他朝四下看去，跟著的玄王人馬皆圍炭火而坐，滿腹牢騷，絮叨不止。他們當中定有奸細，這邊一有風吹草動便立馬報告。

他朝腰後別著的雙股劍摸去，要不顧及師傅的話，他早把這些人給滅了。

總有一天，玄王的狗，要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他心裏惡狠狠地拋出這話，朝地上一啐，沒入雪中。

他佇立在雪野中，朝前方看去，只見得天地一縫，再無他物。

他搖搖頭，替女娃嘆息，這女娃哪來的勇氣，居然一口回絕師傅好意，執拗要葬女屍。

俄頃，天地縫隙間出現一個小點，他定睛看去，小點慢慢挪動，是個小人，是她！真的是她！

他立馬驚呼起來，奔向了師傅的帳營，上氣不接下氣沖著玄冥說道：“師——師傅——她——她來了，那個女娃來了！”

玄冥微微一笑，撫琴的手慢了下來，琴音由先前的頓挫變得婉轉。

晨風見師傅聽去一臉淡然，頓時一怵，急急又說：“師傅，那女娃真的來了！你不想出去看看？”

“晨風徒兒，她來了，你剛才不是說過了嗎？為師耳不聾，聽得見。你不要大呼小叫，搞得跟個小媳婦見君郎似的，稍稍收斂些。”

玄冥心裏自然是樂，不過不似晨風這般太過激動。

晨風臉色微紅，呵呵笑去，轉身出了營帳。

天色暗沈，冰天雪窖，雪扶桑又饑又累。若不是琴音指引，她怕難以堅持邁足，撐到現在，是這琴音引她走上生的道路。

她出現在帳營外，眸子黯淡，死氣游移。

她十指臟汙，指甲處更是慘不忍睹，甲蓋殘缺，鮮血染盡，雪裏梅花點點。

她努力張著嘴，用盡最後力氣說道：“我來了。”

聲落，她整個人便不省人事地栽了下去，雙眸沈沈合上。

玄冥見了心一沈，噌的站起身，朝離她最近的晨風說道：“晨風，快，快，快把她弄進來！”

晨風大步躍去，一把抱住倒地的雪扶桑，急急送到帳內。

玄冥一把將她攬入懷裏，摸了摸額頭，額頭滾燙。隨即把脈，脈象急亂，風寒之象。他讓晨風倒來溫水，餵服下去，雪扶桑幹裂的小嘴微微顫動。

“晨風，通知大家，拆營速歸。”玄冥表情甚是嚴肅，立即朝晨風命令道。

“我知道了。”

晨風朝外跑去，招呼人群開始拆營，整理行裝，打包上馬。

玄冥抱起雪扶桑，拿過一條白色裘毛披風，緊緊將她包裹好跨上馬。

一行人開始在雪裏踽踽前行，宛似川地間緩緩爬行的毛蟲。

玄冥兩眉緊鎖，望著鵝毛大雪漸小，懸著的心落下。這雪若再落下去，他們定圍困在此。他心裏歡欣，或許上天垂憐他手中抱著的女娃，迦嶁的公主。

“你是誰？我認識你嗎？”雪扶桑漸漸醒來，望著摟住她的玄冥低聲問道。

“我是玄冥，今日遇你是天意，從今起我便是你師傅。”玄冥沈聲說道。

“師傅，我，我叫雪扶桑。”

“噓——我知道，以後這名不許再說出口，我就叫你夜玄瞳。漫漫夜色裏的黑瞳，可見著路？何時才能駁岸？不過現在，你算是有一落腳之地了。”玄冥兩眼斂光，白眉一蹙，擰出幾分憂慮，若有所思地說道。

雪扶桑微微一笑，一股暖意湧來，積聚於胸的恐懼與悲憤隨即被沖散，緊張的神經立即舒緩。這一刻，她再也無法抑制覆雜之緒，兩行清淚涓涓湧出。

“師傅，我記住了，我叫夜玄瞳。”雪扶桑顫抖著雙唇，哽咽地說道。

“噓——噓——好好休息，不要說話。”玄冥連忙擦掉她兩頰的淚水，關切地說道。

她微微點頭，心裏默念夜玄瞳這名。

夜玄瞳，一個重生的自己嗎？雪扶桑，這名就此葬了吧！

葬名可以，但葬不了心裏積聚的仇恨！她心頭一緊，先前一幕又浮現腦海，她捏緊拳頭，一切皆要血債血還！

心太累，不多想，她合眼沈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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