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古城位於大漢國以北，是銜接南北的重要商埠，臨近大漠。近來外域各國來犯，一時邊疆狼煙四起，幾經戰事，顯得雕敝不堪。

若晨露微凝，從古城向西出發，日上竿頭便能到洛水村。

洛水村東北兩面皆有綿延數十裏的山脈，逶迤起伏，猶如兩條藏龍首尾相接。

進村要盤山而上，再提心而下，崎嶇險路讓外鄉人望而生畏。沒有七分膽，都不敢輕易造訪。

洛水一帶砂石眾多，土地粗糙，氣候多變，不適種植，但洛水村卻是上天無心掉下的金缽。這裏擁有不少暗河明渠，北面連山擋住北遷寒氣，守住南移暖氣，草木葳蕤，莊稼穰穰，真是難得的富饒寶地。

洛水村的百姓過得自是豐衣足食，閑適自得，自詡這是塞北的小江南。

正值十月，洛水村稻田金燦，秋蟲喁喁，鳥雀啁啾，四下漾著稻谷的醇香。沈甸甸的稻穗壓彎稭桿，垂下腦袋，只等著收斂進倉。村人彎腰采著稻穗，遠眺看去，不見腦袋，只見一排素色脊背好似趕海的浪頭不停向前追趕。

雪扶桑，八歲大的孩子，跟在雪娘身後，收斂著一把把穗子。她一手拿著細繩，一手快速將穗子束住捆好，動作嫻熟不似這個年紀應有。

她瘦長身子如同貧瘠地頭生長的一株孱弱梧桐，細腿細胳膊的，就差一陣風刮來吹跑。她白皙如玉，光潔如瓷的小臉沁著汗，耳鬢處的青絲已被汗水淋濕，緊緊伏貼兩邊，好似昆曲裏戲子粘上的假鬢。

她雙手疼痛難忍，細密多刺的稻芒劃過，落下胭脂色的血痕。

她忙得連嘆口氣的功夫都沒有，來不及擡眼看下十月裏藍得好似沈陷的碧天，更來不及深吸一口裹挾著甘醇如釅的稻香，也來不及蹙額關切何時停下無休止的重覆動作。

好似，天地只有一物，便是她手裏的稻穗，除此再無其它，包括她自己。

雪扶桑的前面站著雪娘，三十不到的她發間白絲縷縷，綰著的發髻因忙碌而淩亂不堪。一根嵌珠銀簪早已滑落耳際，若再大力就要墜地。

她擡起手臂，用手背擦拭著額前亂發，朝雪扶桑瞥去一眼，見她手中斑斑血跡，心裏微怔，不由得嘆出一氣。

她沙啞著嗓子，關起地問道：“扶桑，累了吧？要不停下歇歇，等會再做？”

“雪娘，我不累，再堅持一下，這地就收拾完了。”雪扶桑頭都不回地說道，兩手沒有停下。

她了解雪扶桑，爭強好勝，拖後腿的事她幹不來。

此刻，雪娘的心開始隱隱作痛，如果迦嶁國沒有被大漢國所滅，迦嶁王和王後沒有在那場浩劫中死去，作為迦嶁王室唯一血脈的雪扶桑哪會做庶民才幹的累活。

雙手的落痕與血泡，雙腿的麻木與僵直，統統不屬於她！

迦嶁已滅，可大漢國對迦嶁遺孤仍窮追不舍，原因在於迦嶁公主擁有一顆讓人吃下便可長生不老的心！

這心惹得多少人垂涎，做夢都在想著！

為了躲避貪婪之人的搜尋，她不得不帶雪扶桑輾轉各地，藏匿蹤影，大漢國的北邊都被她倆兜了個圈。

她們來到洛水村已有兩年零三個月，一個時間待過最長的地方。她期望就此落腳，不再飄泊。可這事哪是她說了算，人心叵測，天意善變，她不由得蹙緊眉頭。

突然，稻田盡頭一陣騷動，人們紛紛擡頭朝田間大陌瞧去，是嵐駕著馬車來了。

嵐每個月都會定期到村裏一趟，表面看去他是個貨郎，實則他是迦嶁遺民，從外打探口風一路偽裝到此。

他的車上裝滿各種貨物：有廚房必備的粗鹽，上好的布匹，燈油和燈繩，小孩喜歡的牛皮紙做的撥浪鼓和風箏，女人用的口脂、黛粉和花鈿……

村人紛紛丟下手裏的活，立馬圍上，查看自家需要添些什麽。

圍觀的小孩都得到嵐贈與的小糖，他們來不及撥開糖紙，一口嚼下，半天才把糖紙濾出嘴來。

嵐漆黑的雙眸朝黃燦燦稻田看去，目光落在身影如豆的雪扶桑身上。他期許這可愛小人會同其他孩子一樣竄來，纏著他要糖吃。

他用力扯著韁繩，勒得馬兒痛得不住嘶鳴，四蹄跺地。他以為這聲能引來雪扶桑的關註，卻不想她望都沒望他一眼，只顧著紮緊手中稻穗。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背影，好奇這小家夥究竟知不知道他來？或許她壓根就不在乎他來，心裏不免有些失落。

雪娘爬上凸起的田壟，朝嵐漸漸走近，尋著他的正臉，關切地說道：“嵐，這一路顛簸厲害，到屋子裏歇歇吧！”

嵐顧不得車馬勞頓，攢眉蹙額問道：“扶桑怎麽還在田裏？她要幹到什麽時候？”

雪娘嘴角擠兌一絲苦笑，擦拭額前汗水回道：“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倔強著呢，不幹好不停手。”

“一點都沒變，希望好強的性格不要害了她。”嵐嘆出一氣，雙唇蠕動，徐徐說道。

“走吧！她不幹完是不會進屋的。”雪娘伸手撣去身上塵灰，淡然回道。

待兩人身影遠去，雪扶桑這才擡眸看去，嘴角浮出一笑。她早就瞅見嵐，她沒有過去是不想讓他看見她血肉模糊的手，若他看見，不知要心疼上好。

日落西山，雪扶桑手中的活終於做完，她一屁股坐下，長舒一氣。

這刻，她才有空擡眸見得天上的暮雲，正被落日金輝映照成絳紫色。天色逐漸暗淡，四周的秋蟲開始淺吟低唱，綿綿入耳。

她歇息夠，站起身，邁出雙腿朝屋子走去。到了水槽旁，她忍痛舀了瓢清水，朝空出的一只小手沖去。涼水浸透手上撕裂的口子，一陣鉆心燒肺之痛襲來，只叫她咬緊了牙。

嵐隔著窗欞見去，面色一沈，悲涼上頭。他急步跨去，竄到她的身旁，拿過她手中的水瓢，朝她雙手澆去。

“我來幫你拿，你好方便洗。”嵐沈聲說道，穩住心裏的苦痛。

她才八歲！一個八歲的娃本該在田間地頭跑來瘋去，可她卻幹起了大人的活，稚嫩的手怎能受得住？

“疼嗎？”嵐擡起鳳眸，斂著一汪碧水看著雪扶桑，關切地問道。

“疼。”雪扶桑低若蚊吟，繼而忍痛看向嵐勉強擠出些微笑又說：“看到嵐就不疼了。”

“來吧，我的小女孩，抱抱你。”

說畢，他一把將雪扶桑抱起，舉過頭頂，惹得雪扶桑咯咯笑起。嵐雖然才十六歲，可身形高大，已同成人一般，托起一個雪扶桑是輕而易舉。

他記得前些年，雪扶桑小，不谙世事，成天搓著鼻涕，揉著小眼，撅著嘴巴，嘟噥著這不好那不順。

可當她年齡漸長，了解越多，性格越發沈穩。她逐漸明白事理，懂得成王與敗寇的差別，體會到喪國的屈辱，漂泊的辛酸。

她生來若不是王族，同庶民子女一樣，有個像樣的家，和藹的父親，慈祥的母親，眾多的夥伴，便是她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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