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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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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輪回,天氣漸漸回暖,沈睡的植物們都開始漸漸蘇醒。蘇塋家那個經歷寒冬後變得光禿禿的院子也開始重新煥發綠意。

“得得得——”

蘇塋踩著一雙平跟皮鞋半端半抱著一個藏藍的陶瓷花盆,偏側過頭看腳下的路,一路快步從房子裏走出來。那花盆似乎很重,她咬著牙,微微後仰著一口氣疾走至鐵門口采光最好的地方才放下花盆。

“嗒”的一聲悶響,沈重的花盆底觸地。

“籲——”

放下花盆後的蘇塋長長籲了口氣卻沒有再起身,就那樣安靜的蹲在了花盆旁。

那是一盆茶花,花盆裏此刻正旺盛綻放著層次豐富,足有她拳頭大小的純白茶花朵。蘇塋環抱著雙臂,下巴抵在小臂上,註視著綽約的花姿——那些雪白的茶花看上去就像是最為醇厚的奶油,細膩且柔軟,而那些層層疊疊的重瓣更是平滑而精美,美不勝收。

“蘇塋。”

正看著白茶有些走神的蘇塋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她詫異回頭,只見鐵門外慢慢走近一個黑發男人,那男人面容有些憔悴,神情蕭索,懷中還抱著一只古怪的黑匣子,顯然是來找自己的。

蘇塋一眨不眨的看住男人,足足楞了數秒,這才認出來人是匡笑笑的老板,林絆的曾經的同學,簡一至。

蘇塋和簡一至並不熟悉,只是以前很偶然打過幾次照面,她實在不知道簡一至今日為何忽然登門造訪,也不知道原先那個一頭微卷褐發,光鮮潮流的簡一至怎麽變得如今這副疲憊不堪的模樣。而因著林絆的緣故,她心底總是有些不想多見簡一至,以免自己再度回想起那些事情而覺得難受悲傷。

蘇塋站起身。盡管心存疑慮,但她沒有露出絲毫疑惑的神情,只是駕輕就熟的露出微笑,朝簡一至淡淡的打招呼。

“簡老板,你好啊。”

簡一至只是看著她,那一雙褐色的眼眸裏倒映著蘇塋的笑臉,嘴唇一動卻又抿了起來,似乎是在斟酌怎麽開口。

蘇塋瞧見簡一至的欲言又止,心中有些奇怪。她的視線在簡一至臉上轉了轉,落向他懷中那只黑匣子。

“這是……。”

蘇塋打量那只被簡一至緊緊抱在懷裏的匣子。只見那匣子四四方方,由黑檀木制成,表面紋理細膩光滑,匣子四面乃至頂部都雕刻著精巧繁覆的花紋,蘇塋依稀辨出那雕刻的似是一副龍宮圖。

龍宮圖?

蘇塋忽然想到了什麽,驚怔之下卻也異常迅速的反應過來。她立即斂容正色,自知犯了忌諱的她甚至都不敢擡眼去看簡一至的面孔。只一個勁對他連連道歉,“不好意思,簡老板,請節哀,我不知道有人去世。實在對不起,對不起,……”

“蘇塋。”簡一至忽然出聲叫住了不斷道歉的蘇塋,他頓了一下,神色哀傷的低聲道,“這是林絆。”

蘇塋聞言的瞬間,全身僵了一下,然而下一刻她近乎是兇狠的猛然擡眼去看簡一至。她的目光在簡一至臉上長久的停留著,似乎想看出什麽玩笑或謊話的端倪,可是在看出那些之前,蘇塋的臉色卻先變了,她一寸寸垂落下目光。

那一個身形頎長的林絆居然就在這麽一個小小的匣子裏?

“這怎麽會是他?”蘇塋不相信,須臾後搖頭喃喃,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那個匣子。

簡一至垂著眼瞼,感受著此刻手中那輕到可怕的‘林絆’,忽然就想起病床上瘦得觸目驚心的林絆來。

“林絆、他得了……癌癥。”簡一至喉嚨艱難的動了一下,一句幾個字的話被他生生的拆成了三部分。

“癌癥?”蘇塋沒反應過來一般重覆了一遍,而後猛然深吸了口氣。可是,她一味只是吸氣卻沒有吐出,那一口氣憋了良久之後,這才被極其緩慢的一點點吐出,“怎麽會……不會的……林絆他、他明明還那麽年輕。”

“我也是這麽對他說的,他明明還有很長的一段人生要走。可是他當時卻對我說,那是他應得的,是他的報應來了。”簡一至想起林絆彌留之際那夢囈一般的呢喃以及如釋重負一般的嘆息,心中忍不住一陣酸楚。

“報……應?”蘇塋盯住簡一至。

簡一至點頭,“他從來都沒能夠擺脫十年前的那道枷鎖。曾經的那段過往實在太過深刻以致他根本無法擺脫過去,他必須把自己困死在過往的痛苦中才能得到一絲救贖。蘇塋,是你讓林絆重新有了想要的東西,然而就在他生出那一點活著的勇氣和希望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可能。所以,林絆認為這就是他的報應。”

蘇塋楞楞的聽著,仿佛聽不懂似的沒有反應。

她原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無論是倪念幸還是林絆,最終都會變成自己記憶裏一塊曾經的疤痕,雖然傷過,痛過,難受過,但最多就只會是一道平靜的疤痕而已。然而她徹底想錯了,也實在太過高估自己了,原來她從來都做不來那種瀟灑健忘的人,她也根本沒有那種能夠恣意灑脫的天賦。揭開未愈的傷口遠比直接的傷痛要難以忍受。此刻,她眼中那不自禁的濕潤已替她做出了最真實而原始的表達。

“他是什麽時候查出來的。”蘇塋問。

簡一至頓了一下,皺緊眉心,“還記得你外婆不慎受傷那一次麽,林絆去獻血的當時就查出了一些異樣,之後他去做了細致的全身檢查,確診自己得了癌癥。”

蘇塋全身一震,煞白著臉看向那一只黑匣子。“居然在那個時候……那麽早,他就已經知道了……”

“但林絆當時什麽都沒說,甚至沒有打算治療。”簡一至又想起了林絆和自己辭行那一天,那股對於毫無察覺林絆的異樣而讓他獨自離去的懊悔在簡一至心中始終揮之不去,“後來,我才聽林絆說,他察覺了自己的心意也漸漸察覺了你們之間產生的那一點微妙情愫,但是他覺得自己不配,所以就選擇了趁早遠離你。”

蘇塋像是聽了一個笑話那般忍不住忽然笑了一聲,可她臉上猶自帶著難看的笑,聲音卻在顫抖,不滿道,“什麽嘛,自說自話的替我做決定,又一個招呼都不和我打就離開了,配不配怎麽就全成了他一個人說了算?”

簡一至安靜的聽著蘇塋一個勁的抱怨,他知道蘇塋此刻絕不是真的拘泥糾結於這些事情,而是她只有以這種責怪的方式才能夠讓自己覺得她與林絆還沒有徹底失去關聯,才能夠讓她覺得好受點,能夠轉移註意力而不至於悲傷決堤。

“為什麽就不能聽聽我的意見……” 蘇塋的聲音一下低微了下去,她終究還是意識到此刻自己說什麽也已無濟於事。

簡一至不忍的垂下眼瞼,此刻蘇塋的臉上充滿了哀傷,神情裏哪裏有一丁點的埋怨之意。他用力收緊了雙臂,只覺得匣子的四方邊角硌抵處,手臂隱隱發疼。

“在生命的最後,得到所謂懲罰的他終於也得到了自由。”簡一至回憶起林絆最後的那個時刻露出一種出心滿意足的神情,幹涸的嘴角更是帶著若有似無的淺淡笑意,唯獨眼角卻滲出一滴淚來。

那個一生悲戚的林絆也許在人生結束的那一刻才真正的為自己思考,為自己而活。

簡一至褐色的眼眸裏全然失去了往日飛揚的神采,他黯然而憔悴,心中大悲,“他說不想讓你知道他身患絕癥而難過,也不想你親眼看著他死去,便離開了這個曾讓他無比痛苦也無論如何也要回來的鎮子,一個人去往了陌生的城市。”

“他怎麽可以這樣……難道我現在知道就不會難過了麽?他把我當什麽了,我在他眼裏原來是那麽冷血麽?就連死……也不願意和我見最後一面。”

前一刻那些偽裝的冷靜自持再也支持不住,蘇塋壓抑的紅了眼眶,她狠狠咬住嘴唇,唇瓣間立即有腥鹹的味道彌漫在唇齒間。

蘇塋忽然想明白了——是了,原先自己就是因為具有殺心和恨意才接近的林絆,那麽也就無怪乎林絆會認為因那種冷酷目的接近他的自己只要假以時日就一定能夠迅速的淡忘記憶,也一定能從自認為的那個角色裏一下轉換為另一個全新形象。

“他說,蘇塋你和他完全不同。你非常的堅強,所以時間會讓悲傷變淡,眼淚會讓痛苦稀釋。他想或許你會因為他的不告而別怨恨他,但這樣也總好過死在你眼前。若死在你眼前,他怕自己便要成為你以後人生的障礙和陰影。蘇塋,他希望你沒有他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蘇塋對簡一至的話幾乎聽而不聞,她明明什麽都沒在考慮,腦子卻還是混亂不堪,“他離開這裏後去哪裏了。”蘇塋問。

“他似乎輾轉去了很多地方,但最後一個是離這裏半小時路程的小鎮。就是在那個小鎮,他才主動聯系我請我幫他回到這裏。”簡一至想起幾個月來自己找尋了許多林絆可能去的地方,卻偏偏就是沒發現他就在幾十公裏之外的小鎮裏。

“明明想回來,可就因為我在這裏,所以他就情願死在近在咫尺的其他地方嗎?”蘇塋楞楞的呢喃,不可置信的扯了下嘴角,似是自嘲又似委屈。

“這是他的骨灰。”簡一至低頭看著那一只黑匣子。那個沈默寡言,惜字如金的林絆終於永遠都不用再開口了。“林絆在生前捐獻□□還有一些健康的器官,他死後拜托我幫忙把他的骨灰取回來葬在這個小鎮的墓地裏。”

蘇塋想不明白更是難以接受,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說得沖,幾乎就是詰問,“就連死了,他居然也還要回到這個小鎮?”

簡一至無奈道,“因為盡管這個世界大到無邊無涯,但對林絆來說,他根本就沒有地方可去。”

蘇塋聞言陡然安靜下來。她知道簡一至說的是事實,自己無從反駁,因為林絆是那樣脆弱、認真和隱忍的一個人,他根本就無力跳脫出十年前的牢籠——天大地大,林絆的世界真的也許就只有那一只牢籠。

蘇塋顫顫的伸出手去觸碰那一只黑匣子,此刻的她依舊不敢想象這裏面真的就是那一個冷淡的林絆。那一個不茍言笑的溫柔的人居然真的就在這一個小小的四方盒子裏。

“他一生都活在負罪裏,既怕和別人建立聯系又覺得自己會給別人帶來不幸和麻煩。即便我自認為是他的朋友,他也在囑托我帶回他的骨灰後一再的感謝,並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把他僅剩的存款轉給了我。”

簡一至苦笑,“也許是他從來都沒有真正的把我當做朋友吧。可不管是我單方面一廂情願也好,還是會錯意的自作多情也罷,自認為是他朋友的我對他這樣一聲不吭,獨自承受一切的做法感到非常的生氣,對於這一點我是永遠不會原諒他的。”

蘇塋不做聲,簡一至的敘述讓她幾乎可以想象到林絆那卑微而小心翼翼的眼神和表情,然而一想起那種透著悲哀的情景,她的心就忍不住疼痛起來。

好痛,真的好痛。

若是他還活著,她想自己一定會罵他,狠狠的罵他。

“能讓我抱抱他麽?”蘇塋忽然問道。她問的是簡一至,然而一雙眼睛卻註視著木匣不放。

簡一至看了蘇塋一眼,微微把匣子朝她托起。

蘇塋伸手小心翼翼的接過,低頭註視著懷中的黑匣子,不由悲戚的想著她從未有機會主動去擁抱林絆,最後居然以這樣的方式抱住了他。

她再次忍不住懊悔自己竟然是那麽的遲鈍,固執的遵循著自己的腳步而做什麽都比人慢一拍。成長得比別人慢一點,懂得人情世故也比別人慢一點,甚至直到林絆消失之後她才真正的察覺確定了自己那隱秘而深刻的心意。

“我把錢取出來了,再加上我的一點心意……你給他選一塊好點的墓地吧。”

蘇塋聽得簡一至的話不由一震,驚疑擡眸,只見簡一至落寞的笑笑,“比起我,林絆一定更想讓你幫他選。”

一只黃色的信封袋被輕輕遞上了黑匣子。蘇塋盯著信封袋沈默了須臾,終是忍不住問道,“他什麽時候走的?”

簡一至嘴角苦澀,想起那煎熬的一夜,褐色眼眸裏泛起霧氣般的痛色。“一星期前的周五淩晨……”

“是那場流星雨之前”蘇塋眉心一動,忽然問。

簡一至頓了頓,試著回想了一下,立刻記起了那一場照亮整片夜空的墜落星辰,他扯了扯嘴角,苦笑,“沒錯,就在那之前。他很可惜的錯過了那場千載難逢的流星雨。”

蘇塋望向天空,極目遠眺,臉上卻是一片茫茫然,可是眼淚卻自己一滴滴落了下來。啪嗒一聲,黃色的信封上洇暈開一片深色。

是啊,那是一場千載難逢的流星雨。所以,她清楚的記得那一天自己早早的開始守著夜空,直到星辰開始墜落,自己對著那場盛大的流星雨許了一個願——

希望能夠再見到林絆。

如今,她的願望實現了。

“謝謝你,簡一至。”蘇塋收緊了雙臂,堅硬的匣子邊緣抵在了她的心口。她哽咽的低聲,“謝謝你告訴我。否則自此一生我都將沒有機會再見林絆。”

簡一至神色覆雜的看著蘇塋,一言不發。

那是距林絆失蹤的半年後。萬物回春的季節裏,白茶開滿了蘇塋的院子,林絆如同他曾承諾的那般,終於再度回到了這個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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