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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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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塋看著那一盆猩紅的血水被沖下馬桶,迅速消失無蹤。為了不驚擾在廚房忙活的外婆,她光著腳躡手躡腳的走在走廊上,邊走邊把雙手擡到眼前,腦海中不由回想起皮膚觸碰那些黏膩血漬的感覺。

她看了一會,收攏五指放下手,擡頭時已來到了自己房間門口。從敞開的房門裏,她看到躺在床上那一只長手長腳的綠色機器人形象玩偶。轉頭瞥了眼旁側櫃子裏慢慢坐落各式奇形怪狀的玩偶,她的目光最後依舊落了回來。

——這個有手有腳的機器人最像活生生的人的形象。

據說玩具的數量代表孤獨的程度,而她和倪念幸擁有數量不相上下的玩偶公仔。所幸她偏好形象偏為荒誕搞怪的玩偶,而倪念幸則喜好毛茸茸的可愛公仔,兩人也因此從未就看上相同的東西而鬧出任何小小罅隙,但其實彼此互不了解的朋友也很難有那種交心的爭吵。

忍讓和客氣能很好的維持一段輕飄飄的友誼。是她們都把自己裹得太好,誰也不想受傷,於是誰也不可能信任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也就誰也沒有能夠坦白自己。可是比起那種虛偽輕慢的友誼,她們的友誼卻又有些特殊,畢竟建立在了同病相憐的基礎上。

蘇塋走過去拎起床上和人一般四肢健全的機器人,看了一會,忽然抓住它的胳膊,用力往兩邊拉扯,軟綿綿的機器人瞬間扭曲變形。她來回比劃了一陣,頓了一下,又端端正正的放回床上,順道還像是弄臟了似的輕輕拍了拍。

她原先那個隨口的猜測居然成了現實,驟然減少的小動物們真的消失了。但是,比起知道是誰在殘戮生命,又為什麽要放在她家門口嚇人,蘇塋現在反倒更想了解作案的過程和細節,還有那一個犯案者實行這些事情的時候在想些什麽?

寂靜的光線裏飛舞著從機器人身上拍出的塵屑,走廊裏傳來什麽東西滋滋下鍋的聲響,空氣裏旋揚的灰塵姿態極其輕柔,仿佛幻覺,仿佛多年前那個冬季的飄落的第一場雪粒。

那一天,她們一家四人所乘坐的車被一輛貨車惡意相撞而發生了嚴重車禍。駕駛座的父親和副駕駛的母親當場死亡,而後座的姐姐蘇花信在那危急時刻把她緊緊抱在了懷裏而使得蘇塋僥幸逃過了一劫。

明明那個蘇花信只比她早出生兩分鐘,明明平時總是在和她搶零食吵嘴,可是居然在那一刻做了一件這麽英雄的事——只有十三歲的蘇花信最終還是搶救無效停止了生命,看著裹著白布的那個平坦瘦小人形,蘇塋當時腦海中反覆這麽想著。

而經過調查後的車禍原因更是讓人啼笑皆非:肇事司機孤身一人過著困窘的生活,因剛被確診不治之癥,絕望之餘決定自殺,但在死前想要拉人做墊背,因而發生了這起惡意車禍。換言之,是蘇塋一家倒黴,這種不幸的概率唯獨被他們遇上了。

那個肇事者無疑是成功的實施了一場蓄意的殺人計劃。那麽找了三個人給自己陪葬,他是否覺得賺到了?

那是蘇塋第一次接觸死亡,那種體驗給她埋下了一顆異常的種子。直至如今,她也沒能走出那一天,她想知道弄明白為什麽己所不欲,寧施於人?想親耳聽聽殺人者的犯罪行徑和心理。

蘇塋靠著床沿坐在地板上沈默的註視著空氣中的灰塵,窗戶射入的陽光打在她的右臉頰上,微微發熱。她朝裏偏臉避開光亮,吸了吸鼻子,發現有些堵了,便擡手用力捏了捏鼻尖。她在等倪念幸。可是,倪念幸自扔那一袋‘垃圾’後沒有再回來,蘇塋甚至不知道她在這是為了什麽而特意選在這周末的一大清早登門。

後來,當蘇塋成為了另一個蘇塋時,曾回顧這一個充滿血腥味的清晨,不由想也許當時的她執著的去尋找倪念幸問出她登門的原因,也許後來的倪念幸就不會是那個樣子。

但是,此刻的蘇塋一無所知,只是一味想要從林絆那裏知曉那個世界的‘真相’,甚至因此陷入了某種不自知的情緒糾葛裏。

那一天,蘇塋經過認真的自省和自問,卻也實在說不出為何自己就那麽相信林絆,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個小鎮上一旦有任何的風吹草動,林絆都是不由分說的懷疑對象。於是,遲遲沒有等來倪念幸的蘇塋那個下午決定去鎮上自家店裏逛逛。

蘇塋家經營的是鎮中心的一家茗茶店,販售有各種茶葉,幹花,參還有其它叫不出名字的幹貨,因為她外婆人實在而口碑好,薄利多銷又講誠信,借著回頭客的光顧,生意也相當穩定。只是蘇塋總覺得店裏那種味道聞上去像苦藥,簡直和自己嘴巴裏不時莫名嘗到的鹹苦澀味如出一轍,因此在林絆來店裏幫工之前,她一直避免主動去店裏轉悠。

茗茶店坐落的位置不偏,卻算得一個鬧中取靜的僻靜角落。蘇塋穿過幾條馬路,轉過一個彎看到了馬路對面一間玻璃雙開門大敞的茗茶鋪子,墨綠底黑大字的招牌底下正半蹲著一個人。

那人白衣黑褲,手長腳長,即便蹲著也看得出修長折起的雙腿和單薄的身形。此刻,他的手中拿著一只拳頭大小的面包。蘇塋註意到林絆的頭發似乎剛修剪過,脖頸和臉頰邊的漆黑發梢參差淩亂,襯得膚色近乎蒼白。

招牌底下的林絆被光靜靜籠罩著,一點點細細掰著手中的面包餵給一只端坐在他面前晃動尾巴的白狗。許是氤氳的光亮一下迷惑了蘇塋眼睛,那一刻她只覺得林絆柔和的側臉和溫柔的眼角有光熠熠生輝,而他似乎牽起唇瓣,臉上正帶著若有似無的微笑。

蘇塋怔怔的看著眼前這個與平日裏那個冷淡漠然的林絆截然相反的林絆,她仿佛看到了堅硬貝殼裏的柔軟,心中忽然有了一個猜想

——也許這才是那張冷漠面具之後真正的林絆。

她像是窺探到了一個驚天的秘密一般,只覺得心臟有某種微微異樣。蘇塋不解的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就在林絆把手裏最後的面包輕輕放在地上時,她走了過去。這樣的人居然會兇殘弒親?是一個殺父的罪犯?

林絆感到有人接近,他從轉瞬接近自己身側的那片陰影裏擡頭。在看到來人是蘇塋後,似乎是有些意外,林絆明顯的頓了一下,而後立即起身,“張婆現在不在店裏。”

蘇塋的外婆姓張,因而鄰裏人都熱絡的稱呼她為張婆。

外婆清早之後便去了附近的茶園采摘新鮮茶葉,此刻店裏只有林絆一人,蘇塋當然正是知道這一點才來的。可是,林絆甚至問也不問,便以自己對蘇塋來意的猜測作了兩人開始的問候語,他似乎不願和她過多交談,而只想把她早早打發走。蘇塋再一次感到最近的林絆不知為何愈發的不待見自己。

“今天早上我在門口發現了被肢解的野貓和田蛙,但我覺得不是你做的。”她低頭看了眼腳邊那一只依舊乖乖坐著,期待繼續被投餵食物的白狗,“即便是自己吃不飽,也要把僅有的食物分給一只流浪狗,你這樣的人不會殘殺小動物,我甚至都不相信你會殺人。”

她單刀直入的講述了自己的來意。可明明說著一件帶有積極而帶有鼓勵成分的話。可那篤信的話語裏隱隱有一種不容置疑的絕對和對林絆的質疑,竟還有那麽一點異常的慍怒,就像是林絆做了一件不可接受的欺世盜名的事。

就在這樣莫名古怪的語氣裏,林絆忽然擡起漆黑的眼珠看了蘇塋一眼,那一瞬間也不知是否蘇塋錯覺,她似乎看到他一瞬間露出一種欲言又止的神情。

就在蘇塋的怔楞間,林絆慢慢轉身,背過滿身的冷漠和疏離。他不看蘇塋,走了兩步和蘇塋拉開距離,站在玻璃門前的他垂著眼,用冷靜的聲音再次提醒和強調,“我是一個殺人犯,而那些虐殺動物的事件都是在我回到這個小鎮後發生的,你有合理的理由懷疑我。我沒什麽好說的。”

蘇塋眨了下眼睛。她確實在懷疑和相信之間產生了些許的動搖,但她沒有明說,但林絆卻敏銳的知曉了她心底的想法。她停頓了一下,從頭到腳打量起林絆,即便林絆把自己裹在堅硬的殼裏,但這段日子蘇塋也逐漸從殼的縫隙裏窺到了一些東西,就像此刻。

她對林絆感到有些失望並開始執著於爭辯和否認他殺人犯本質的‘真實性’。“你只是一個曾經的殺人犯,但你犯罪之前也是一個普通的人。既然如此,那每個人都有可能是潛在的兇手,就像我或許也會在某天成為犯罪者。”

林絆沈吟了一下,“你沒必要同情我。”

蘇塋認真搖頭,“我沒有同情你,我只是覺得你很矛盾。明明都殺過人卻要比別人更在意自己的過去。因為不想傷害別人便一遍遍提醒自己和對方,殺人犯的身份。”

蘇塋一直在觀察林絆,她註意到了林絆眼底某一瞬間如霧般的脆弱。只是剎那,林絆便又是那個一臉漠然的林絆,而後只聽得他用一貫的那種冷淡聲音道。

“這與你無關。不要以為自己很了解我。”

林絆站在敞開玻璃門口,招牌底下的那片陰影裏,而蘇塋站在店外明晃晃的艷陽之下。他們兩人就像處在界限分明的兩個世界裏,林絆就那麽站在他的那個世界門口阻擋住試圖接近的蘇塋。

蘇塋還來不及再說些什麽,林絆便轉身進了店內,從而離開了那片陰影,只留下她和那只搖尾乞食,巴巴相望的白狗。

這時候的蘇塋心中隱隱突生了一種類似空落的感覺,這歸功於她的敏感,但她在這時只窺見了林絆的脆弱卻全然不知他同樣承受著某種不得不掐滅希望的孤獨。

蘇塋對林絆刻意的冷漠毫不以為意,看了眼腳邊的白狗,後腳就進了店鋪,而後徑直在櫃臺後穩穩坐了下來。她歪頭捂著左臉頰,手肘撐在桌面上,吸了吸鼻子,她撅起嘴巴,試圖以此擋住那種縈繞鼻尖的氣味。

店裏混雜著各種曬幹的草本植物的味道,微苦而幹澀。蘇塋瞥了眼店裏一向銷量最好的各種幹玫瑰,果然各個塑料櫃裏已所剩無幾。

林絆默不作聲的稱量封裝著一袋袋曬幹的荷葉。

蘇塋的眼睛追逐著林絆的身影,從他冷靜的側臉落向他進行封裝的雙手。她忽然頓了一下,奇怪間眉梢一動。

林絆此刻戴著一副透明的薄膜手套,長袖被擼到了小臂處。蘇塋註意到他在挑撿袋子時翻轉過來的手掌心不知怎的竟結著一層厚重溝壑似的斑駁繭痕。她指尖下意識的摩挲過自己掌心的紋路。而細細看去,她發現林絆的手背上也有類似的深色痕跡。

她忽然就弄明白了為什麽林絆總穿這一件不合身的寬大衣服。可即便遮掩的再好,這些像證據一般的痕跡也不會因此消失。

“叮鈴鈴——”

靜穆的氣氛裏,桌上的電話驟然叫了起來。

蘇塋離得近,正出神的她不可避免的被嚇得心中猛然一跳,她一眼瞄到了來電顯示的號碼,在林絆轉身前,一把抓起了電話。

“餵,外婆?啊……是我。恩?噢……好的,我知道了。”蘇塋點頭答應著掛了電話。她沒有動,而是按住電話沈默了幾秒,等到砰砰亂跳的心臟恢覆了些許正常,她呼了口氣,擡頭對林絆道,“林絆,外婆讓你去老地方幫忙拿貨,這次東西好像會很多。店裏我看著就行,你去吧。”

林絆頓了一下,似乎在懷疑蘇塋說的是不是真的,但他什麽也不說,只是點了點頭,就默不作聲的轉身往外走去。

蘇塋忽然想,是不是除了過去那件事是他不能提起的禁忌,無論什麽事情林絆都可以沒有底線的不加詢問的接受?但是,林絆越是這個樣子,蘇塋不知為何偏就想要了解他不可言說的秘密。

可這到底是為什麽?她意識到自己從最初的尋求了解死亡變得一心想要了解林絆。似乎林絆的曾經比自己起初想要知道的那個生死的奧秘還要吸引她。

她為自己這種奇怪想法感到動搖和迷惘,撐著下巴胡亂的發了一會呆,她晃了晃腦袋,從挎包裏拿出那一本貼滿剪報的綠皮筆記本。

翻開筆記本,撫平一頁頁折起的紙腳,所有的報導用不同的版面記載了同一個事件,甚至照片的角度都異常相似——十七歲少年不堪長期淩虐殺父。

報導稱,成績優秀,沈默寡言的少年林某弒父後在屍體旁呆了一天兩夜,直到第三天清晨才自行投案。

蘇塋歪頭撐著臉頰,右手的食指和眼睛長久的一齊停留在這一行小小的字上——林絆當時還是個高中生,年紀甚至比自己還小上一些,就這樣一個人呆在血泊裏的冰冷屍體旁,呆在那座黑漆漆的房子裏的他那時候到底在想著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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