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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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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殊點頭道:“公主已經說過, 外祖父難得來一趟,要在府中設宴款待。”

“啊。”裴燕章解釋道,“不是普通的拜會, 我想和公主私下見面相談。”

“為什麽?”謝雲殊一怔。

裴燕章笑了笑,道:“因為我不放心你。”

他一向習慣有話直說, 不在沒有必要繞彎子的地方打啞謎。謝雲殊楞了片刻, 忽然明白了裴燕章的意思。

“沒有這個必要。”謝雲殊道, “外祖父,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不要把裴家拉進來。”

裴燕章凝視著少年秀美冰白的眉眼, 笑了起來:“你能說出這句話,就算裴家沒有白養你。”

緊接著他話鋒一轉:“但是身為長輩,也不能毫無作為。”

他在謝雲殊肩上輕拍兩下,笑道:“怕什麽,我還代表不了整個裴家,不會把裴家拖下水的!”

裴燕章這樣說,就是要以自己的私人名義去找晉陽公主密談了。

謝雲殊不知道外祖父有什麽話想和公主說,但他知道外祖父是為了自己打算。

那一瞬間,謝雲殊鼻尖微微一酸。

——祖父的漠視和利用已經不再能輕易刺痛他了, 雖然祖父對自己沒有慈愛之情,但至少還有外祖父。

天色將晚之前, 謝雲殊依依不舍地回了公主府,臨走前還沒忘讓人把裴燕章帶來的一大車禮物一同帶回去。

謝雲殊在裴家人緣不錯,裴燕章夫婦自然為他準備了東西,舅父舅母, 表兄表妹都各自捎來了禮。

翻到角落裏一個匣子的時候,謝雲殊手一頓。

這是他表妹裴妙言捎來的。

裴老夫人曾經想把自己嫡出的孫女嫁給謝雲殊, 那個孫女就是裴妙言。

以謝雲殊的靈透,早在裴家時就隱隱約約察覺到了妙言的心思。不過為了裴妙言的名譽,他只做不知,有時裴妙言表露出來,他還會假裝什麽也聽不出來,替她描補一二。

畢竟世家小姐最重名聲,一旦名聲有損,裴妙言很難洗清。

對謝雲殊來說,裴妙言是個從小跟在後面的妹妹,他從沒有生出過別的心思。就在賜婚的前幾日,他還請母親幫自己婉拒了和表妹的婚事。

誰知道沒過幾天,就被一道聖旨指給了晉陽公主。

他看著這只匣子,甚至還有閑心想了想,如果再來一次,會不會為了躲避賜婚,應下和表妹的婚事。

——不會。

晉陽公主待他很好,就算不好,謝雲殊也不能為了自己,而利用表妹來躲開這道婚旨。

妙言是個很好的小妹妹,她應該嫁給真心愛她、一心想求她為妻的人。

謝雲殊並不是一個眼裏非黑即白的人。他清楚很多事情中間有灰色的部分,就譬如在京城外的驛站裏,從來沒有踏足過京城以外的晉陽公主勃然大怒,而謝雲殊則已經能平靜地看待了。

他自幼外出游歷,已經見過很多事了。

但在感情方面,他意外的認真。

祖父謝丞相意圖利用他,謝雲殊再怎麽痛苦和掙紮,也要和他撕開,不給謝丞相留下繼續利用他的餘地。對裴妙言沒有其他情思,那就絕口不言婚事。

謝雲殊打開了匣子。

匣中是一柄做工精細的泥金扇,顯然不是凡品。扇子底下壓著一張信箋,上面行雲流水的寫著:祝表兄前路順遂,風儀不減。

裴妙言一筆草書極其精妙,筆走龍蛇之間,自有一種格外灑脫的風範。

謝雲殊凝視著那張信箋,仿佛又看見了那個有林下之風的小表妹。

他笑了起來。

一一將禮物整理好,謝雲殊最後才拿起二表哥裴端言的禮物匣子。

裴端言和謝雲殊年紀相差不大,性情詼諧,行事不羈,所有表兄弟中,謝雲殊和他最為親近。

匣子裏躺著一本書,書上則壓著一封信。信封上是三個狂放不羈的大字“先看信”!

一望而知是裴端言的字跡。

裴端言寫信十分啰嗦,開頭先真摯地表達了對謝雲殊的思念,表示很想去看他,但實在走不開。緊接著含蓄地表達了對謝雲殊落入魔爪的心痛,希望他振作精神,保重自己。

謝雲殊:“……”

他發現世人對晉陽公主似乎真的有很多誤解。

緊接著,裴端言話鋒一轉,開始規勸他尊嚴誠可貴,生命價更高。在晉陽公主手下討生活,還是要想開點,最好能使晉陽公主對他另眼相看,不要因無謂的自尊而損傷性命。最後真誠道,他為謝雲殊準備了一件可能很有用的大禮,請謝雲殊仔細品讀。

謝雲殊:???

裴端言的大禮,八成是指這本書。他原本以為裴端言是找了什麽珍本孤品送來,但看這奇怪的語氣,好像又不是。

他摸出書來,發現封面上連個書名都沒題,隨手翻開,表情漸漸凝固了。

下一刻,謝雲殊下意識甩手把書扔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掉進小榻縫隙裏。

“裴端言!”謝雲殊難得地變了臉色,冰白側頰微微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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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曦懷著一點好奇,在書房見了裴燕章。

出於對天下第一名士的尊重,景曦沒有在花廳見他,而是請裴燕章在書房落座,待侍女奉上茶後,才道:“裴公遠道而來,本宮招待不周,還請莫怪。”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大名鼎鼎的裴燕章。

裴燕章已經是個老人了,然而他看上去精神非常矍鑠。頭發胡子花白,臉頰瘦削身形高挑,很有仙風道骨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很明亮。

景曦很少見到這樣明亮的眼睛出現在一個老人身上。

謝叢真也老了,他的眼睛就如同朝中大部分的老臣一般,渾濁昏暗,沒有人能從他們眼底看出情緒來,只有偶爾掀起眼皮,才能從中射出令人心生不適的懾人寒光。

裴燕章的眼睛明亮而清透,這個老人半生山為妻水為子,生平最愛游歷世間,偶爾興起揮毫,就是一篇足以流傳後世的名作。

他用那雙看盡了世情的眼睛靜靜看著景曦:“公主客氣了,公主府能讓雲殊親自出來招待,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裴燕章頓了頓,又道:“我是為了另一些事,來找公主的。”

景曦道:“裴公請講。”

裴燕章道:“雲殊雖然姓謝,但他是在襄州長大的,和謝家並不親近。”

說完這句話,裴燕章頓住。

“所以呢?”景曦舉起茶盞,透過杯中氤氳升起的霧氣,凝視著裴燕章,“裴公的意思是?”

裴燕章道:“無論公主打算怎麽對待謝家,請公主將文娘和雲殊母子從中摘出來。”

景曦失笑:“裴公這是在說什麽,本宮竟然聽不懂了——謝丞相是當朝丞相,本宮只不過是一個避居晉陽的公主,能怎麽對待謝家?”

“一朝天子一朝臣。”裴燕章平靜道,“以我之見,公主不會甘心避居晉陽,如案上魚肉一般吧!”

那句“一朝天子一朝臣”出口的瞬間,景曦心裏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幾乎以為裴燕章看出了她的所思所想。面上卻絲毫不露,直到確定裴燕章不是存心試探,只是信口言說,才慢慢將心放了下來。

裴燕章道:“我襄州裴氏傳承幾百年,地位毫無動搖,定南溫氏、淮安蔣氏、京城王氏……一個一個和裴家曾經齊名的世家都坍塌了,但是裴氏還在,就是因為裴氏從來不摻和兩個爭端,一是儲位之爭,二是黨派之爭,只在其位謀其政,不為家族謀私利,才能讓歷代聖上放心大膽地用。”

他緩緩道:“我不可能為了文娘母子,將整個裴家投進風口浪尖上,但是我能保證,無論誰掌握權柄,襄州裴氏都不會對他口誅筆伐。”

裴燕章在景曦面前說這樣一席話,他的用意已經足夠清晰了。

——他的意思是,襄州裴氏從不參與爭端,因此不可能站在晉陽公主的對立面。

他一眼就看出來,晉陽公主的權欲絕非現在避居一隅能滿足的。假如她敗了也就罷了,有謝家和裴家的面子在,裴夫人母子不會受什麽牽連。

但如果晉陽公主在權勢的鬥爭中大獲全勝,謝叢真又和她相鬥多年,以晉陽公主睚眥必報的脾氣,謝雲殊未必能全身而退。

所以這時候,裴燕章就必須將裴家的好處拿出來說了。

——裴氏不會支持晉陽公主,但也不會去支持任何一個人。誰坐在權力的頂峰上,裴氏的臣子就聽從誰的命令。

裴燕章緩緩道:“公主在建州大動幹戈,難免會引來世家的疑忌,雲殊也是世家子。”

——他言下之意,謝雲殊是世家子。景曦待謝雲殊好,能安定世家的心,避免生出不必要的動亂。

景曦本就打著這樣的主意,她表面上八風不動,只微笑道:“裴公說的有道理。”

至於答不答應,她卻絲毫沒有表態。

“公主會需要一個子嗣吧。”裴燕章也不著急,緩緩道,“無論是為了意志的傳承,還是為了安定下屬的心,公主都需要有一個親生的血脈延續——就像公主本身就是端穆皇後的血脈延續那樣。”

裴燕章說的很有道理。

就算景曦自己不想生育子嗣,追隨她的下屬也會擔心景曦死後,沒有人繼承她的意志,從而遭到清算。無疑,一個流著晉陽公主血脈的孩子更能安定他們的心。

景曦之前思考過生育子嗣的問題,不過她很快將此拋之腦後。裴燕章重新提起此事,又喚醒了景曦對這個問題的記憶。

“裴氏不插手朝堂儲位、皇族爭端。”裴燕章緩緩道,“所以公主不用擔心裴氏會做什麽,至於謝家,我相信公主自有對策。”

“所以呢?”景曦反問。

裴燕章微笑道:“雲殊沒有爭權奪利的心思,想必公主可以看出來,一個生父出身高貴,同時又缺乏父族扶持的孩子,難道不是更合公主的心意嗎?並且,雲殊出身高貴,容貌才學性情均是一等一的出眾,我想,也足以陪伴公主身側。”

“再者。”裴燕章最後道,“雲殊是我疼愛的外孫,在不涉及裴家的情況下,我願意為他做很多事情。”

裴燕章微笑著,凝視著晉陽公主美麗而莫測的面容。

他拋出了幾枚籌碼:裴氏的中立、世家、子嗣、謝雲殊本身,以及裴燕章自己的聲名、地位。

這些籌碼一層層疊起來,足以打動任何一個人。

而他所求的,僅僅是要晉陽公主善待謝雲殊。

空氣靜默許久,晉陽公主輕輕開口。

“裴公給出的條件,實在是太過豐厚了。”

“對此本宮可以承諾,謝雲殊能夠得到駙馬該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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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晚,晉陽公主在公主府設宴款待裴燕章,謝雲殊作陪於側。

謝雲殊非常好奇外祖父究竟和晉陽公主說了什麽。然而不管是景曦還是裴燕章,都沒有半點告訴他的意思。

景曦這幾日先是從劉思口中得知了劉氏藏寶所在,很可能馬上就要發一筆財。又有裴燕章相談於後,給出了讓她滿意的條件。再加上旁邊還有美人陪伴,心情甚好,命人把庫房中藏起來的一樽春全部搬了出來招待裴燕章。

一樽春獨產於京城,京城以外很少能見到。裴燕章好酒,早聽聞一樽春的大名,毫不客氣頻頻舉杯。

酒壇其實很小,但架不住一樽春酒性極烈,襄州的酒則大多入口纏綿。喝完一小壇酒,裴燕章一頭栽了下去。

謝雲殊:“外祖父!”

他急急忙忙起身去查看裴燕章,景曦在上面笑道:“喝醉了,讓人將他扶回去,喝點醒酒湯就好了。”

她也陪了兩杯,面頰微緋,卻沒有喝醉。燈光下面若桃花動人至極,眼波流轉勾魂攝魄。

謝雲殊不敢多看,查看了外祖父一番,發現裴燕章真的只是喝醉了,又好氣又好笑,連忙令寶泓帶人把他安頓下來休息,省得著涼。

“走吧。”

見謝雲殊安頓了裴燕章,景曦才站起身,朝他懶懶一伸手。

謝雲殊扶住她,往正院走去,侍女們浩浩蕩蕩跟在後面,誰也不願插進去做個沒有眼力見的人。

拿不準景曦醉了沒有,謝雲殊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問:“公主,外祖父他到底和你說了什麽?”

“想知道?”景曦斜他一眼,笑道,“偏不告訴你!”

謝雲殊頗感無奈,偏偏又實在好奇,低聲央求景曦。但景曦的反應介於醉和不醉這個詭異的區間,就是不說,說到最後,謝雲殊十分懷疑,晉陽公主在逗自己玩。

“走錯了。”謝雲殊止步。

原來他們兩人在前面一邊走一邊說,根本沒有註意道路,早走過了正院,已經到了謝雲殊的後院門口。

景曦裝醉逗著謝雲殊玩了半晌,口幹舌燥,她又喝了酒,有點疲憊,實在懶得再折回去,索性道:“本宮到你這裏坐會吧!”

她反客為主,倚在謝雲殊的小榻上,看謝雲殊指揮下人去煮醒酒湯,拿毯子來要給她蓋上。頗感有趣,伸出手來,拉住謝雲殊給她蓋毯子的手。

“怎麽了?”謝雲殊低頭,在榻邊坐下來,容顏秀美,燈火下有種清透的動人。

景曦擡眼,一瞬間竟然看得有些發怔。

飲了酒之後的困倦慢慢湧上來,她松開手,笑微微地道:“你真好看。”

謝雲殊楞了楞,面頰微紅。

景曦覺得逗美人很有趣,這樣看著謝雲殊,饒是她也禁不住心蕩神馳。她垂下手去,撚了撚毯子的邊角,卻感覺到最裏邊似乎有什麽東西。

景曦下意識一撈,從小榻和墻壁的縫隙裏撈出了一本書來。

她隨手想翻開,結果謝雲殊面色突然大變,連風儀都不顧,伸手就要來搶。

景曦:???

她大感新奇,往裏一翻,躲開謝雲殊的手,一把就將書頁掀開了。

“……”

空氣有片刻的安靜,景曦凝視著書頁上赤條條的人形,緩緩地發出了一個抑揚頓挫恍然大悟的“啊!”

謝雲殊從來沒有如此敏捷地一把搶過那本裴端言送來的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要起身將它拿走,忽然腰身一重,兩條雪白的,玉一般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腰。

景曦抱住謝雲殊的腰不讓他離開,面頰貼在他背上,笑的前仰後合:“謝公子,本宮真是想不到,你居然還有如此愛好!”

謝雲殊百口莫辯:“我不是,我沒有!”

景曦也覺得謝雲殊不像是會看這種書的人,他看上去太謫仙風範太清雅高妙,但這不妨礙景曦逗弄他。

她最喜歡看謝雲殊美麗的面容泛起緋紅,美的像一樹灼灼的桃花。

“你怕什麽。”晉陽公主緊緊抱住他,一邊笑一邊道,如蘭似麝的香氣從她身上飄過來,飄到謝雲殊的鼻尖,“本宮又沒生氣。”

謝雲殊坐的僵直,冰白的面頰已經完全緋紅。

不是因為裴端言那本該死的書,而是因為貼在他耳邊的晉陽公主。

景曦貼在他耳畔,柔軟的嘴唇幾乎已經貼在了他的耳尖:“別動。”

下一秒,她犬齒輕輕咬住了謝雲殊的耳梢,些微的刺痛和溫熱濕軟的觸感同時傳來,幾乎瞬間就從耳尖蔓延到了謝雲殊全身,讓他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你知道本宮答應了裴燕章什麽嗎?”晉陽公主調笑的聲音含糊不清,落在謝雲殊耳中,他半個字都聽不進去。掙又不敢掙,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也不太想掙開。

景曦環抱著謝雲殊,慢慢貼上他冰白微緋的側頰。

唇染三分胭脂色,眼如春水自橫波。京城第一美人謝雲殊,果然姿容風儀名不虛傳。

而這樣一個美人,是她的。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慢慢腦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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