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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耳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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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衛去的快, 回的也快。

“今年夏季寶河水災確有其事,自建州劉氏田莊往下三百餘畝田地全部受災,並有部分沿河百姓房屋被沖垮, 死一人,傷三人。”

“受災田地裏, 尚未搶收的黍被淹沒, 顆粒無收, 而與之相隔不遠的劉氏田莊中的黍,今年年景好,所以收成也很好。”

護衛猶豫了片刻, 補上了最後一句:“卑職感覺……百姓對劉氏頗有怨懟,劉氏田莊上的管事從去年開始,曾經試圖在市價的基礎上加價兩成,想要買走周圍的田地,大部分農人不肯賣。”

一個巧合尚且可以稱之為巧合,但當很多巧合同時出現時,背後一定有人的手筆。

謝雲殊哪怕再愚鈍十倍,也不會當真認為劉氏在其中清清白白。

他情不自禁地看向景曦。

晉陽公主面色如霜,指節在小榻上一下一下地輕叩著, 感受到謝雲殊投來的目光,她瞥了謝雲殊一眼, 道:“雲殊,你有什麽看法?”

謝雲殊微微一怔,隨後突然意識到,這是晉陽公主向他拋出的橄欖枝。

數日來的謹慎行事沒有白費, 晉陽公主終於願意聽取他的意見,無論是否認可, 只要她肯聽就好。

謝雲殊道:“如今看來,建州劉氏在其中確實動了手腳,只是還需弄清楚幾個問題,其一,到底是漫堤,還是在河堤上做了手腳;其二,擅動河堤不是小事,河堤上會派駐巡邏人員,為何沒有人發現;其三,寶陵鄉水災,死傷數人,縣衙不可能毫無所覺,是否上下勾結;其四,劉氏到底是為了買田,還是借此名義另有所圖。”

景曦微微頷首,道:“不錯。”

她停了片刻,又道:“第二點本宮就可以回答你,河堤派駐巡邏人員這一條是先帝興修安懷運河時頒布的規定,但這一條早就被證明根本是異想天開——以河堤的長度,要派人巡邏,花費的人力驚人,然而先帝沒有對此做出有效的規定——人從哪裏調?花費的銀兩是地方自籌還是層層調撥?該州縣衙門負責,還是該巡檢司負責?”

謝雲殊聽得目瞪口呆。他心思靈透,對朝堂上這些推諉花招卻是一竅不通。

景曦總結道:“所以,滿朝都沒人拿這句話當真,不過虛應差事而已。”

“你還漏了一點。”景曦語氣輕緩道,“劉氏在其中動了手腳,那出這個主意的,是建州劉氏本家呢,還是田莊上這些家奴膽大包天。自作主張?”

謝雲殊下意識道:“家奴哪敢做這個主?”

“那京城不遠處的驛站為什麽會空空蕩蕩?”景曦瞥他一眼,“在天子腳下弄鬼,不是更大膽嗎?”

謝雲殊怔住。

景曦輕聲道:“你自己長於世家,所以在看待世家的問題上,難免會燈下黑——主子只要隨口一句,下面的人自然會前仆後繼地把事辦成了,也不拘用什麽手段,你信不信,若是建州劉氏的主事人知道因為這幾百畝田動了堤壩,立刻就能氣死過去。”

“然則他們隨口吩咐下去的時候,難道真沒想過會下面可能會發生什麽事嗎?”景曦嘲諷地一笑。

她就此打住了這個話題,轉而道:“帶陳勝過來。”

陳老壯著膽子過來求見,卻因為景曦要先聽護衛稟報,已經被晾在外面半天了。這半天裏,周主簿拉著他低聲叮囑,勸陳勝原原本本全部說出來,再不要隱瞞什麽。

生怕陳勝有所顧忌,周主簿幹脆道:“你不要怕,只要你能原原本本說出來,讓少爺替你作主,知州大人就能親自出面,向建州劉氏討還公道!”

如陳勝這樣最底層的小吏不懂得知州和建州世家相互較量的覆雜關系。他們的觀念很樸素:建州劉氏固然是籠在他們頭頂的陰雲,但知州才是真正的大老爺。

一聽周主簿信誓旦旦,陳勝睜大了眼,低聲問:“周老弟,這位少爺難道真是知州大人家的公子?”

周主簿不好說是,也不好否定,含含糊糊地點點頭,道:“陳大哥,你只管放心大膽的去!”

周主簿點頭的這個動作給了陳勝信心,他緊張地將掌心往衣襟上擦了把,又朝著家門口看了一眼。

——他的女兒秀芝和侄子一家正站在門口,惶惶不安地看著他。

那場水災已經將他們徹底嚇怕了,見父親朝著一輛明顯是貴人所乘的馬車走去,竟然沒有一個人敢追上來問問。

“陳勝到了。”護衛在馬車外稟報。

一只纖細雪白的手將車簾撩起一角,景曦道:“讓他上車來。”

“……整整三百畝的良田……”陳勝說到一半,話音裏又帶了哽咽,“往年是不會淹的,可是今年他們在堤上動了手腳,汛期一到,水就灌了進來——不是漫堤,不是漫堤,是人為的決口啊!”

景曦凝視著他,眼梢壓出淩厲的形狀:“什麽時候動的堤,怎麽動的,沒人發現嗎?稍後你帶我去看看。”

“好!”陳勝咬牙道,“他們在堤上制造出了很多裂紋,又用黃泥,砂石塗抹遮擋,不是沒有人看見裂紋,可是沒人往河堤有問題的方向猜想。”

“為什麽。”景曦問。

陳勝慘笑道:“因為,過年的時候,剛剛有人以縣衙修繕加固河堤的名義來對河堤動工,哪個能想到往年沒有問題的河堤,修繕之後反而出了問題!”

景曦再也無法維持平靜的神情,猝然變色:“該死!”

謝雲殊只略一想,就明白了景曦壓不住怒氣的原因——周主簿早就提過,過年時寶河動工一事是由縣衙報上去,在州衙記檔過的——也就是說,此事不止與劉氏有關,鳳鳴縣衙也牽涉其中!

陳勝嚇了一跳,惶惶不安地看向景曦。

“你去帶路。”景曦勉強緩和下語氣,“帶我去河堤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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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怎麽敢?”景曦輕聲道。

她廣袖一拂,將一套青瓷茶具全部拂落到地上,劈裏啪啦一陣脆響,碎了滿地瓷片。

連最得景曦偏愛的雲霞都退至角落裏,大氣也不敢出,沒人敢在晉陽公主暴怒的時候沖上去。

景曦咬字很輕,神情淡淡,全然不似動怒模樣。然而只有她親近的人才知道,這正是她怒極了的表現。

泥水未幹,滿目瘡痍。

在看到河堤的瞬間,景曦暴怒之餘,心底裏更多的是慶幸——河堤上的缺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今年降雨再多些,恐怕劉氏也無法獨善其身。

劉氏自詡聰明,卻不知若是他們運氣差點,連田莊的地也要被一起淹沒,顆粒無收。

不止如此,如果降雨再多出一倍,就連離河不遠的幾個裏都可能被洪水吞沒。

到那時,將會釀成難以想象的大禍。

景曦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內心的慍怒,命謝雲殊磨好墨,先寫了一封信,命護衛飛馬趕回晉陽,憑此信命林知州立刻調派人手趕赴鳳鳴縣修補河堤,並持晉陽公主令牌,將鳳鳴縣知縣就地革職。

“公主。”謝雲殊提醒她,“革職鳳鳴知縣難免會引來朝中矚目,屆時必然有人上奏彈劾。”

皇室公主沒有資格插手朝政,晉陽公主景曦卻可以。熙寧帝曾經默許她插手六部事務,直到現在,景曦在朝中的勢力仍然不可小覷。

但她如果強行將鳳鳴知縣革職,奏折遞進京中,立刻就會引來彈劾。

景曦道:“本宮知道,但本宮很快就要動身回晉陽,知州無權革職知縣,假如本宮離開鳳鳴縣,知縣卻未曾被革職,你說這些鄉民會不會被報覆?”

她輕嘆一口氣:“本宮真想直接將劉氏的人處置了,但毀壞河堤是大罪,必須上報皇上,由他親自處置,本宮才能將劉氏打壓下去,不給他們脫身的機會。”

景曦沈默片刻,忽然自嘲地一笑:“這是本宮的封地,受災的是本宮的子民,本宮卻連為他們做主都要再三斟酌利弊,真是無能!”

謝雲殊有一瞬的恍惚。

他從來沒見過晉陽公主如此低落的模樣。

晉陽公主不該低落的。謝雲殊想。她就應該是最奪目、最明艷的鴿血紅,驕傲美麗能令三春失色。

他安慰道:“公主是龍子鳳孫,身份貴重,哪裏有用白玉去碰石頭的道理呢?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焉可等閑視之?公主小心行事,正是謹慎縝密的做法!”

景曦不置可否地一笑。

她看向謝雲殊,神情微微柔和了些,道:“雲殊,本宮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謝雲殊道:“請公主吩咐。”

景曦擡手,指向遠處毫無聲息的鄉裏:“本宮要你做本宮的眼睛和耳朵,去親眼看看寶河沿岸受災田地的情況,去傾聽鄉民的冤情和哭聲!”

晉陽公主深谙語言的藝術。她明明是想讓謝雲殊親眼去看受災的情況,到時候上奏折和謝雲殊聯合署名,既可以讓謝家為她分擔一部分攻擊,又能讓謝雲殊和謝叢真更加疏遠。

但被她巧妙地一說,就像是她對謝雲殊無比信任,委以重任一般。

“好!”謝雲殊果然天真地跳進了晉陽公主為他設的圈套,“那公主呢?”

景曦沒有答話,前方的護衛卻調轉馬頭,回來稟報。

“公主,劉氏田莊上有一隊人馬過來了!”

“正好。”景曦唇邊浮起一個冷冽的笑意來,“本宮倒要看看,他們所為何來!”

作者有話要說: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孟子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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