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 扶影終於平靜下來。

雖然他的震驚也那麽安靜，但他的平靜，卻更讓人心裏難受。

“他知道嗎？我說莫離。”扶影問。

阿祥搖搖頭：“此事只有術長空和我知道, 那時候你在瘋人院生死未蔔, 莫離在古奈斯星球開疆僻土。彼時術長空未與他明說，此時我自然更不好多嘴。”

扶影沈吟片刻, 道：“精英皆不知父母兒女, 也不急在這一時。我想……素冬會跟他提起我，我想見面之後，他會明白的。”

“嗯，你們這麽相像，素冬說不定也看出來了。”阿祥道。

扶影又道：“如此我更不能離開波依星球。我要在這裏迎接他殺回來。”

…

莫離沒有上班。

來古奈斯星球將近半年，這是他第一次告假。因為今天太重要了，這是素冬第一次在遙遠的古奈斯星球指揮一場波依星球上的突圍戰。

終於等到蒼樹傳來初戰告捷的消息，已是喬裏的午後, 素冬一夜未眠, 又艱難了熬了整整一個上午。她雖然是頑強的戰士，卻也是懷孕八個月的準媽媽。

莫離強迫她去睡一會兒，但素冬卻不肯回房間。莫離無奈，只得將沙發搬到操控臺旁邊, 讓她挨著自己入睡。

通過和阿祥的聯絡，莫離得知蒼樹那邊一切正常。

早上虎姑婆帶人出去采購了物資, 怕引起註意，準備得並不多, 僅夠三十幾號人在兩天內最基本的生存。

莫離跟阿祥說不用擔心，他們也考慮到了蒼樹那邊準備物資不方便，故此從喬裏出發時, 隱形飛船上就已經備足了供給。

阿祥又說治安隊來過。

治安隊每天都會對所有居民和房屋進行例行檢查，這點素冬深有體會，所以在制定突圍計劃時，虎姑婆隔壁的那棟樓也是精心挑選過。

那樓出過惡性案件，治安隊嫌晦氣，從不上樓。他們來檢查時，虎姑婆去開的門，樓下隨便轉了一圈，三言兩語就把治安隊打發走了。

倒是住在虎姑婆屋裏的扶影大為緊張了一番。但看到治安隊居然沒進虎姑婆的屋子，也是十分驚奇。

還是阿祥告訴他，虎姑婆就是治安隊的編外指導員。蒼樹這地界，多少治安隊解決不了的事，都指望虎姑婆來解決，誰敢來檢查她的房間，吃了豹子膽了。

扶影這才知道虎姑婆讓他和阿祥都住在她屋裏的用意。

這是分散風險。萬一暴露了，不至於被人一鍋端。

阿祥說得簡單，聽似不值一提，莫離卻知道，這平靜的敘述背後不知道有多少的驚心動魄。

“還有15小時，你們就可以啟程了。只要你們35人順利升空，就再沒有人追蹤得到你們。”莫離期待地道。

阿祥卻說：“33人，扶影和虎姑婆不過來。”

“為什麽？”莫離意外極了。

“扶影說，他要在波依星球接應大家。另外他還有些沒處理完的事。虎姑婆說扶影在，她也要留在這裏保護他。”阿祥故作輕松地笑道，“其實誰保護誰呢，哈哈。”

莫離知道他是不想讓氣氛變得太緊張。便也從善如流，又和阿祥交換了一些具體信息，沒有再強勸。

莫離聽素冬說過無數次扶影，知道扶影不是輕易能改變主意的人，既然扶影覺得自己該留下，一定有他的原因。

如此一來，古奈斯星球上的戰鬥，都要靠素冬了。

莫離又驕傲、又心疼，不由轉頭向沙發上望去。卻發現素冬已經醒了，正笑吟吟地望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還像從前那樣清澈純凈。

她生理上就要當母親，她心理上也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統帥，可她居然還能有那樣未經世事的眼神，莫離覺得這是獨給自己的。

“你醒了？怎麽不多睡會兒。”莫離俯了身子，在她額頭輕輕印下一個吻。

“太陽都落山了，我睡了多久哦。”素冬輕聲道。

“親愛的。阿祥說，扶影和虎姑婆不來，他們要留在波依星球。”莫離道。

素冬的反應和莫離一樣意外：“為什麽？波依星球很危險啊！”

“扶影盤過人頭，古奈斯星球目前的戰鬥力不比波依星球弱，他決定留在那裏，是想跟我們打配合。另外……他想留在那兒處理一些術長空的遺物。”

一說這個，素冬心中一慟，便也不再堅持。

星雲山城堡夷為平地，以波依當局的慣常手段，定然會將殘骸都毀滅性地破壞掉，哪裏還會有什麽遺物……

不過是扶影心中有一道坎，一定要親自去驗證罷了。

這道坎，誰都幫不上忙。只有讓扶影自己去和“術長空”對話。

“也好的。他留在那兒，會好好保護術長空留下的東西……如果還有的話。”

素冬喃喃低語著，又望向操控臺前著的莫離，心中猛然一動。

她終於知道扶影的熟悉感來自哪裏。

縱然扶影在涵洞裏長成胡子拉茬的模樣，但素冬還是從他的輪廓和眼神中看出了莫離的模樣。

是的，扶影長得很像莫離。

或者說，莫離長得很像扶影。

她被自己的想法驚到：“親愛的……”她輕輕地喊。

“我在。”莫離溫柔地向她笑一笑，又轉回頭，去看阿祥發過來的消息，“阿祥做了個秘密網絡，以後我們通過操控臺和個人星腦，都可以直接相互聯系，再沒有顧忌了。”

這固然值得高興，卻不是此刻素冬最想說的、或者最關註的。

“親愛的，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你父親嗎？”素冬問。

莫離搖搖頭：“不記得，完全沒印象。我和你一樣的經歷，咱們都是出生就被帶到精英學校，由國家撫育長大。”

“你和扶影太像了。我從未見過這麽像的兩個人。”

莫離笑了：“你可是先認識我，扶影要是跟我像，怎麽你今天才說。”

素冬從沙發上撐起來，她已經完全恢覆了，變得精神抖擻，走到另一臺操控臺前，覆盤昨晚上的那場突圍戰。

眼睛一邊盯著操控臺屏幕，素冬一邊道：“你是沒見過扶影，他關在地下涵洞那麽久，胡子頭發都長得老長，胡子把臉都遮住了。我先前只覺得熟悉，真想不起來為什麽熟悉。剛剛突然開了竅，發現你和扶影那麽想像，你看你認真的眼神，簡直跟他一模一樣。”

精英縱然覺醒，縱然變成有血有肉有悲有喜的庸眾，他們嚴謹的職業精神依然在，他們敏銳的識別能力依然在。素冬絕不會牽強附會地亂說。

總之一句話：素冬覺得像，那一定是真的很像。

莫離有些激動：“或許……等他安全之後，有機會我可以問問，24年前他有沒有執行過繁衍任務。我的母親……”他的視線落到素冬隆起的腹部，“我想知道她是誰。”

素冬伸出一只手，緊緊地拉住他。

這就是人類應該具備的、最樸素的感情啊。無論是否見過自己的父母，每一個孩子終其一生，都會在心裏給自己的父母留一個位置。

剝奪寶寶依偎在母親懷裏的權利，剝奪母親養育孩子的權利，剝奪父親給予父愛的權利，這多麽罪惡。

…

蒼樹。終於又熬到了天黑。離隱形飛船著陸還有3小時。

亂毛給所有人分發了物資。物資不多，但撤離時要確保速度，就沒人專門運物資，只能化整為零，各自隨身攜帶。

分完物資，亂毛也覺得有些累。

是那種又疲憊又緊張的不安，於是她直起身子，到樓梯間角落裏踱步。

魯賓瞅著空過來了。

從瘋人院出來，始終都是一群人在一起，他找不到機會和亂毛說話，好不容易看到亂毛落了單，他忙不疊就跟過來了。

“緊張嗎？”魯賓問。

亂毛一邊踱著步，一邊檢查著佩在自己身上的槍械，頗有些嫌棄：“扶影說帝國科研二十年不進步，看來是真的，這還是最先進的槍械，呵呵，除了看上去成色新一些，跟我入院前用的好像也沒什麽區別。”

關於槍械，魯賓是真插不上嘴，他不專業。

“還這麽關註槍械，看來不緊張。”魯賓笑著自問自答，自己給臺階自己下。

這回亂毛倒是聽進去了，一扭頭，瞥他：“誰說我不緊張。我十二年零十一個月，第一次呼吸到新鮮的空氣，不是瘋人院那種加工過的空氣。我十二年零十一個月，第一次看到天上的月亮，不是瘋人院那個一到夜晚就關閉的穹頂。我不僅緊張，而且激動。”

魯賓卻沒生氣，只是喃喃地道：“十二年零十一個月，綺兒，你記得真清楚。十二年零十一個月……又二十三天。”

亂毛瞬間破防。

這該死的男人，居然記得這麽清楚！

“看在你這些年暗中跟我們一夥的份上，算了，我不跟你計較。”亂毛嘟囔。

魯賓卻知道，這是亂毛終於決定放下過往的恩怨，認真地向前走了。

“我怕沒機會再跟你說。我想告訴你，到了古奈斯星球，我會申請跟你住一起。”魯賓道。

亂毛沒有說話。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同意了。”魯賓又道。

亂毛幽幽地嘆了一聲：“你何苦。咱們就算去古奈斯星球，也是為了準備戰鬥，又不是過日子去的。”

魯賓卻堅定：“哪怕能和你過一天正常夫妻的日子，我這輩子也算無憾了。”

亂毛深深地望他一眼，沒有再說話，扭頭走了。

她怕自己走得慢了，會讓魯賓看到眼中的淚。

十二年的恨，不是幾天的恩愛可以補償。但十二年的恨，若連幾天的恩愛都沒有，也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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