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 素冬來到瘋人院已經整整一周。

她逐漸適應了瘋人院無聊而枯燥的生活，每天按部就班、無波無瀾。“惹不起”沒有再惹過她，“老不死”偶爾陰陽怪氣跟她說幾句, 真正走得近的也只有亂毛。

雖然素冬對亂毛和“惹不起”的關系心生警惕, 但在瘋人院的生活，亂毛給了不少幫助, 漸漸的, 素冬便也不那麽在意。

都是淪落到這個地步的瘋人，誰還沒點秘密呢。

這天她又如往常那樣半躺在大廳，身邊偶爾有人走動，不小心踢著了誰的腳，也會罵上幾句。但沒人敢惹素冬，她是唯一懷有身孕的瘋人。

只有一個人敢踢她，亂毛。

果然素冬還沒躺下兩分鐘，亂毛走了過來, 踢踢素冬的腳：“就見你曬, 怎麽你就曬不黑呢？”

素冬挪一挪，騰一個位置出來：“可能那顆恒星愛我吧。”

素冬擡了擡眉，望向穹頂上光芒四射的那顆恒星。那是龐珀星系的生命之源，人類稱之為“太陽”。

但有趣的是, 《達爾文》那本書描述的世界，正是一個被稱作“太陽系”的星系。主人公達爾文身處的星球, 則是太陽系裏一個叫做地球的行星。

那本來路不明的書裏描繪的世界，和波依星球的世界, 既有奇妙的重合，又有令人困惑的迥異。

但有一點素冬很肯定，達爾文的世界遠在波依星球的歷史之前。因為書裏描述的地球文明, 似乎看上去比龐珀星系的文明要來得落後。

穹頂上那顆叫做太陽的恒星照耀著她，讓她生出無限的遐思、也生出更多的困惑。

要是莫離在就好了。素冬在科技和文明上的短板，恰恰是莫離的長項啊。一時間，素冬有些後悔，在貝爾街區的那些日子，她沒有好好跟莫離聊聊達爾文。

亂毛顯然沒留意到素冬的神思早已游到遙遠的地方。

她在素冬身邊躺下，還在想著恒星對素冬的偏愛，悠悠地問：“除了恒星，還有誰愛你嗎？”

真是死亡問題。

“精英哪來什麽愛不愛的。庸眾才這麽無聊。”

亂毛卻輕笑一聲：“你還是精英嗎？”

明明是句嘲笑，素冬卻聽出了悲涼。她沒有反擊，扭過頭斜睨亂毛：“恒星給予我光芒和溫暖，所以它愛我。其他的，我又怎能知道。我被發現異化沒幾天，就到了這裏，我還來不及感受什麽叫愛，也來不及追問有誰愛我。”

亂毛居然側過身，輕輕擁住她。

“來不及……我最聽不得的三個字，就是來不及。”亂毛拍拍她的背，嘆息，“你還這麽年輕，唉……”

這突如其來的柔情讓素冬意外，她不習慣如此親密的接觸，更怕自己說出不恰當的話，被神之環懲戒。她輕輕推下亂毛的手：“無所謂的，喪失了戰鬥力的戰士，來瘋人院和去圓滿，又有什麽區別呢？”

亂毛被推下的手，不經意間從素冬的腰間劃過，突然，亂毛臉色一變，剛剛還關懷的表情頓時變得凝重。

不好，她碰到了素冬腰間的機械臂囊。

素冬如臨大敵，瞪大眼睛望住亂毛，防備她再次進攻。但亂毛沒有，她只湊到素冬耳邊，細語道：“去我房間。”

聲音極細，幾不可聞，語氣卻堅定，不太像平常吊兒郎當的亂毛。

亂毛說完，很自然地松開素冬，又拍拍她的肩膀，大聲道：“嗨，我得回去了，今天怎麽回事，曬得我頭暈。”然後起身頭也不回就走了。

這是在幹嘛？

那麽細聲地說話，是在逃避神之環的捕捉嗎？

素冬努力讓自己的思維變得平靜，以保持呼吸和心跳沒有異常。亂毛約自己去她房間，是想問腰間的機械臂囊？

她難道想揭發自己？

但再轉念一想，也不對。她如果要揭發自己，剛剛起身直接告訴秩序員，自己立刻就會被逮個正著。所以，亂毛也有不願讓秩序員知道的秘密吧？

更有意思的是，在這個監控到讓人窒息的基地，亂毛的房間難道和自己的房間不一樣？

素冬突然有一種預感，這個基地似乎藏著某種說不清的暗流。很好，暗流總比死氣沈沈有意思。她要去探一探這暗流。

約摸過了兩三分鐘，素冬也若無其事地起身，向樓梯走去。

沒人註意到她。

哪怕是樓梯上遇見的人員，也只以為她是曬完太陽要回四層房間。

瘋人院的規矩裏沒有不許串門這一條，亂毛就常常跑到素冬房間門口喊她，但素冬的確從未去過別人的房間。

亂毛房間的門開著，素冬在門外喊了一聲：“亂毛！”

“進來。”那顆蓬亂的腦袋從裏間探出來，向她揮了揮手。

等素冬一進門，亂毛就把房門給關了。亂毛的房間跟素冬房間的布局一模一樣，但住得久了，看上去略陳舊一些。

“叫我來什麽事？”素冬問。

“幫我梳頭，瞧我頭發亂的！”亂毛塞給她一把梳子。

這直接把素冬給整笑了：“你頭發這樣還梳什麽啊？再說了，梳了還怎麽叫你亂毛啊。”

“那就重新起一個外號唄，比如大美人。”

亂毛嘴上胡說八道著，卻朝素冬猛使眼神，並在唇間豎起一根手指，示意素冬噤聲。

看來這屋子裏有異常，亂毛竟然敢公然做手勢。素冬不由四顧望去，卻見兩個監控安裝的位置也跟自己房間一樣，而且電源燈亮著，明明有在正常工作。

亂毛看到她尋找監控，卻得意一笑，從褲兜裏掏出一根極小的磁條，擡起手腕，塞進了神之環上一個不起眼的接口中。然後又如法炮制，將素冬的手環也做了一番手腳。

這下她終於如釋重負，低聲罵道：“特娘的玩意兒，一幫臭不要臉的東西，控制我……”

大逆不道之言啊！

素冬死死地盯著她的手腕。可奇怪了，神之環跟死了一樣，毫無反應，完全沒有要懲戒亂毛的意思。

亂毛嘿嘿一笑：“別看了，現在這玩意兒就是個廢物。”

素冬還是謹慎，沒敢說話，又指指屋頂的監控。

亂毛不屑：“那個啊，也被我改了程序。當年戰艦上多少程序都是我操控的，玩這些還不是小意思？現在監控室看到的是我替換掉的畫面，不過……”

亂毛擡眼望了望素冬：“時間有限。畫面可以循環播放，但神之環癱瘓時間久了，很容易被發現。我們長話短說。”

素冬卻想起“老不死”說的，在這裏，你無法輕易判斷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所以亂毛向她露這一手，不覺得太冒險了嗎？

“說什麽？”素冬問。

“你腰間是什麽？我想看看。”

素冬心中警覺，卻未動聲色：“腰間是褲帶，你看這個幹嘛，你也有啊。”

亂毛卻猛一伸手，探向素冬的腰間。

素冬臉色一凝，身形晃動之間，已閃避開亂毛的進攻，右手一扣，按住了亂毛伸來的手。

果然神之環癱瘓了，戰鬥力就回來了。素冬低喝道：“我敬你是前輩，別逼我出手！”

亂毛的眼中卻閃出犀利的光芒：“很好，你戰鬥力竟然比我強。你腰間是器械囊嗎？你的戰鬥器械是什麽？”

懂行。不愧是波依星際戰隊的第一位女艦長。

但在敵我未明之前，素冬絕不想暴露自己。素冬沈聲道：“打贏我，才有資格讓我說話。”

亂毛深深地望著她，半晌才緩聲道：“你的對手怎麽會是我呢？你要是恢覆戰鬥力，這整個瘋人院都沒人是你的對手。”

素冬心中一動，突然覺得亂毛是在暗示自己什麽。

“包括‘惹不起’嗎？”素冬突然問。

果然亂毛被她問得一楞，臉色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素冬趁勝追擊：“你和‘惹不起’有秘密。他在樓梯上撞我，是故意想試探我還剩多少戰鬥力，是不是？”

亂毛輕輕一笑：“這是新人的必經之路，別太在意了。”

素冬點點頭：“我尊重你和‘惹不起’的秘密，也希望你尊重我的秘密。如果你和他是這瘋人院的某種勢力，那我只能說，我喜歡那個跟我和平相處的亂毛，不喜歡這個對我屢加試探的D5。”

說得夠清楚了。

亂毛犀利的眼神逐漸柔和起來，半晌，終於輕笑一聲，將手從素冬的掌控中抽出。

“放心吧。我們沒打算害你。我們只是想確定你是不是危險。”

“現在確定了嗎？”素冬問。

亂毛咯咯一笑：“確定了，極其危險。但不是對我們，是對……”

她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是對他們。”

四層以上，皆為基地的工作人員，亂毛指的“他們”，顯然是為基地服務的精英們。

“時間到了，再不恢覆我們就會暴露。”亂毛不舍地掏出小磁條，“在恢覆之前，再跟你說兩句話。第一句，別試圖偷我的寶貝，這寶貝只有我會用。第二句，如果你想用我這寶貝，盡管來找我。我是喜歡你的。”

說完，亂毛將小磁條塞進了素冬的手環中。看著神之環上幽暗的光芒閃過，素冬知道，這破玩意兒結束癱瘓狀態，被恢覆了。

素冬走了，房間裏恢覆平靜。

“出來吧，她走了。”亂毛道。

櫃門被推開，“惹不起”從櫃子裏出來，活動了一下筋骨。

“她會去揭發你嗎？”“惹不起”問。

亂毛搖搖頭：“我不確定。但我希望她不會。”

“你今天這招實在有點冒險。要是被揭發，你花費數年打造的篡改程序和手環解鑰，就都廢了。”

亂毛卻道：“要是她沒去揭發，咱們的計劃就可以正式啟動了。這一天我們等了太久，花這點代價算什麽，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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