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出來的時間還早, 華燈初上，街上路人絡繹不絕。

謝又南一路抱著簡穗走出暮色年華，幸好懷裏的人現在變得很安靜。乖乖地讓他抱著, 連被外套包著頭也沒有反應。

大概他們這個樣子有些怪異，引起路人側目。謝又南目不斜視，在大門口召來計程車，開車門把簡穗抱到後座，自己跟著坐上去。

坐上車之後, 車子還沒開始行駛，謝又南拉下蓋在簡穗頭上的外套。他試著問了幾次, 也問不出簡穗家住在哪裏。

她醉得太厲害了, 面對謝又南的問題, 完全聽不懂。只會用一雙醉意迷蒙的眼神，傻乎乎地看著你。

謝又南思索了片刻, 暮色年華就在西區，距離他常住的那個地方很近, 開車大概是十來分鐘。趁著現在時間還早，不如先把她帶回他家。

等她酒醒得差不多了, 再將她送回去。

謝又南跟司機說了地址。司機點頭, 啟動了車子。

然而原本安靜的簡穗, 卻不知為何忽然變得很不安的樣子。

少女睜著迷蒙一片的眼眸，眼底盈滿了驚慌失措，酡紅的臉色略微泛白起來。

她坐在後座的左邊，車子啟動了, 她身體一抖，朝謝又南的那邊貼過去，手指緊緊拽著他身上的衣服。

謝又南低頭一看，發覺她捉著自己的手指正發著抖。

“怎麽了？”

他問，身體往旁邊一躲，想和簡穗拉開距離。

偏偏簡穗雖然神色不安，大概醉得很了，根本沒有辦法好好表達自己的意思。

謝又南遠離一些，她只咬住下唇，抖著手指貼得更緊一些。唇色被她咬出了一圈淡白痕跡。

“……”謝又南身體不動了，任由她靠著。

因為再往後躲，他就得貼著車門坐了。

他揉了揉眉宇，知道簡穗並不是對他有興趣而借酒裝瘋占便宜。橫豎只有十來分鐘的路程，懶得和她計較。

車子行駛了一分鐘後，簡穗些許泛白的臉頰徹底蒼白起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她像是終於沒有辦法忍耐，不由分說地把頭鉆進謝又南的懷中，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

謝又南一頓，察覺到簡穗的身體也在細細地抖。

“怎麽了？”謝又南只得又問，因為簡穗一直在抖，這個樣子太不對勁了。他不好繼續無視，不得不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以為她是酒意上來的難受，“難受？”

簡穗沒有回答，整個人抱緊他，仿佛要鉆到他懷中般用力，身體仍然抖個不停。

謝又南驀然停住了原本想推開她的動作，他的視線落在懷中哆哆嗦嗦的人身上。

不止是發抖……

連她的體溫都變冷了。

他皺了皺眉，感覺這應該不是因為醉酒而不舒服的癥狀。

比起不舒服……

更像是在恐懼什麽。

是刻在身體的恐懼，連醉了也仍然記得清清楚楚，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謝又南忖思著，感覺到少女越發收緊摟在他腰間的手，頭埋在他的胸前，身體一直止不住地哆嗦，模樣看起來實在有些可憐。

哪還有平日高嶺之花的樣子。

謝又南看了簡穗半響。

他垂眸想了想，伸手勾起剛剛扔到旁邊的外套，搭在那瘦小的肩膀上。

而後就這樣隔著外套，輕輕拍著簡穗的背部，低聲道：“別怕。”

不知道是不是安撫起了一點用處，或者是簡穗的酒意又上來了。

慢慢地，那止不住的哆嗦減輕了一些，只有抱著他的力道仍然很大，身體幾乎和他緊貼在一起。

簡穗的身上穿著皮衣，皮衣的皮料比較柔軟，勾勒出少女玲瓏凹凸的線條。

因為貼得太緊密了，那柔軟的觸感清晰傳遞給謝又南。

軟綿綿的，像剛出爐的饅頭，帶著仿佛可以灼傷人的熾熱。

車廂內沒有開燈光，只有街燈在車子行駛中從窗外映入，在謝又南低下去的臉上劃過斑駁的陰影。忽明忽暗的光線隨著車子行駛而流動，看不真切他的神色。

車子在公路快速行駛，十分鐘後，謝又南在西區住的房子到了。

車子在小區門口停下來，可能因為謝又南的輕拍安撫，簡穗沒那麽抖了，只是頭仍然埋在他胸前沒擡起來。

“下車。”謝又南撕開簡穗摟著自己腰的手，把她抱到一邊。給司機付了車費，他打開車門率先下了車。

看簡穗睜著眼醒著，謝又南不想再抱她，便只拉起她的手，低聲問：“走得動嗎？”

簡穗醉眼朦朧，披著謝又南的外套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碰觸到的細白手指仍然能感覺到一絲細微的輕抖，謝又南頓了頓，還是把披在簡穗身上外套往上一拉，再次蓋住她的頭，彎腰把她抱下車。

簡穗乖乖地讓他抱起，甚至在他起身的時候，雙手順從地搭上他的脖子。

謝又南低頭睇了她一眼，用肘部把車門關上，經過保安室，直接進入小區。

保安室如今值班的是個戴眼鏡的年輕青年，對謝又南並不陌生。看他抱著一個看不清長相的女孩子徑直走過，倒抽一口氣，回到值班室的後臺，跟一個睡在藤椅上的大叔說：“王叔，2801室帶了個妞回來！”

王叔正在打盹被他吵醒，氣不打一處來：“瞎嚷嚷什麽，帶個妞回來有什麽奇怪的？”

他拿起一邊的報紙卷起就抽了眼鏡幾下，氣道：“你這小子整天不幹正事，凈琢磨人家八卦！”

眼鏡被他抽了兩下，有些委屈：“我哪有，是2801室啊……”以前明明是他交代，2801室如果有什麽情況就跟他說來著。

“哪又怎麽樣？”王叔不滿地道，隱約意識到那個數字好像有點耳熟，他頓了頓，“等等，你剛剛是說哪個室來著？”

眼鏡揉了揉被抽的手臂，“2801室……”

王叔頓時抽了口氣，連忙手忙腳亂地打開電腦調出監控，正好見到謝又南抱著簡穗進入電梯的身影。

他有些扼腕：“看不到臉……”

外套完全擋住了簡穗的臉，男生臂彎處那雙腿纖細修長，皮膚白得發光，看得出是個女孩子。

王叔仔細觀察了一下：“小姑娘好像長得挺好看的？”

眼鏡忍不住吐槽：“你怎麽知道長得好看？”明明完全看不到臉。

遭到質疑，王叔又忍不住拿起報紙抽了他一下：“那腿多好看啊！”

眼鏡第二下躲過了，看王叔罵罵咧咧地又把註意力轉回監控，甚至打開28樓的監控窗口，把界面放大來看，不由得好奇地問：“王叔你為什麽這麽關註2801室？”

王叔湊近監控屏幕，看著電梯的數字不斷上升，“嘖”了一聲道：“看他長得帥好奇不行啊？”

“行行行……”這保安隊長脾氣暴躁，一言不合就是抽。眼鏡不敢惹，退開幾步，遠離他的攻擊範圍。

可惜直到謝又南從電梯走出來進入屋內，他們也沒能看清楚他懷裏的人是什麽長相。

人都進了屋，沒有什麽好看的了，眼鏡正準備回到值班室前臺，餘光看到王叔神秘兮兮地躲到一邊打電話。

不知道在幹什麽……

他搖搖頭，回到值班前臺去了。

另一頭，謝又南在西區這個住處是個公寓套房，環境優美設備高端。入夜後周圍都亮著燈，住戶並不少，卻非常安靜。

謝又南進入電梯，直接按了最高層28樓的按鈕。

簡穗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他從電梯走出來，在門前把她放下來靠著自己，再按密碼打開門，她都沒有動靜。

謝又南只得又把她抱起來。

在玄關脫掉鞋子，他越過客廳一路進入客房，直接走到床邊，把簡穗放下來。

外套還蓋在她的頭上，謝又南單腳支在床上，把外套拿起來，露出簡穗的臉。

少女閉著雙眼，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謝又南目光在那張小臉上停留了一會兒，而後他拉起被子蓋在簡穗的身上，轉身準備走出去。

一只手忽然捉住他的手腕，往下一拽——

那點軟綿綿的力道當然沒能拉動人。謝又南回過頭來，看到剛剛還閉著眼的少女睜開雙眼，躺在床上看著他。

那雙眼睛仍然醉醺醺的，看得出仍未清醒。

她這醉酒方式真是特殊，半天了都未見清醒，反而越來越醉。

謝又南看了她一眼，手一動，正欲拉開她的手。

簡穗似乎察覺到他的意思，雙目微微睜大，骨碌一下坐起來，手指緊張地把他的手腕抓得更緊。

那手指細白修長，像一段白玉，一折就斷。謝又南怕弄傷她，道：“放手。”

簡穗搖了搖頭，一只手還不夠，把另一只手也抓過去不放。

和喝醉的人說什麽道理？謝又南輕”嘖”一聲，決定不用講的，直接伸手拉開簡穗的手。她兩只手捉得很牢，不能用勁，只得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開。

簡穗驚慌起來，明明謝又南的力氣不大，卻沒有辦法阻止，眼看他就要把手指全部掰開了，簡穗扁了扁嘴，聲音帶了點哭腔，“不要拋下我……”

謝又南的動作一頓，眼睜睜地看到一滴豆大的眼淚，從少女的眼眶滾下來。

“……”

沈默了幾秒鐘，謝又南不再掰她的手指，他一把扯過那件外套，重新覆蓋到簡穗的頭上，擋住了她的臉。

而後他走近床邊一步，按著簡穗的肩膀把她壓回床上。

“睡吧。”

男生聲音如平時那樣冷淡，卻多了一絲不清不楚的意味，透過外套，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一樣，聽不真切——

“別哭了。”

……

晚上十一點，簡穗猛地睜開眼。

眼前一片黑暗，呼出來的氣息被格擋回來，熱熱暖暖地噴回自己的臉上。

她瞪著眼，身體僵直地躺了半天，才從被窩中伸出一只手，動作僵硬地拉下蓋在自己頭上的衣物。

室內開著一盞昏暗的床頭燈，在米白色的墻壁上落下一片陰影。

簡穗使勁瞪著那片陰影，所有記憶如走馬燈在腦海閃過，一幕幕清晰得很，想忘都忘不掉。

她僵硬了一會兒，在床上滾了一圈，把臉埋到枕頭上，抓緊手上的外套，無聲地哀嚎。

她幹了什麽？

她到底幹了什麽啊啊啊！

簡穗用額頭咣咣咣地撞枕頭，很想死。

一想起自己喝醉了酒，醜態百出，不要臉地抱著人死命不放，不止跟他撒嬌說“抱抱我”，竟然還哭了……

啊啊啊，她當時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簡穗完全不敢承認那個家夥居然是自己！

就算是因為把他認錯是玲姨了，可事實上她是對著謝又南撒的嬌啊啊啊！

簡穗欲哭無淚，身體像魚一樣在床上蹦跶了幾下，完全無法宣洩出內心的躁狂。拴在手心的衣物被她用力捉住，幾乎勒進皮膚裏。

這讓她怎麽面對謝又南？

她甚至還哭唧唧地拽著他不放，非要他在床邊坐著等她睡著……

簡穗萬念俱灰，想從此一睡不起。

再也不用面對這操蛋的現實。

“篤篤。”

可惜門外敲門的聲音把簡穗拉回現實，她吃驚地睜大桃花眼，回過頭來瞪向房門。

門邊的人敲了兩聲，似乎因為沒有聽到回應，那邊又傳來一陣門把被扭動的聲音。

這、這是要開門進來？

怎麽辦？

簡穗臉上閃過一抹慌亂，然而根本沒時間讓她想出什麽應對辦法，門已經“哢噠”一聲，被人推開了。

簡穗瞪圓的眼睛和來者對上。

謝又南並沒有走進來，他在外面聽到房間有發出聲響，以為她又鬧騰起來了，才過來看看情況。

他站在門口看了簡穗一會，發覺少女神色僵硬，眼裏的醉意已經褪去，恢覆到原來的清澈。不過在和他對視的時候，那黑眸似乎有些心虛，忍不住移來移去，不敢看他。手還不知所措地揪緊了身上的被子。

謝又南頓了頓，對簡穗說：“醒了就出來，我送你回去。”

簡穗這一醉睡了三個小時，她在前面兩個小時都在折騰，根本沒有正經在睡覺，後面一個小時才算真正睡熟了。

他也才剛洗完澡。還以為她會一睡到天亮，肚子有些餓便去廚房煮面，結果面剛下鍋，還沒煮好，便聽到客房傳出聲音。

過來一看，酒醒了，人也醒了。

既然人都醒了，時間也不算很晚，他想把人送走。

“……”

簡穗僵直了一會兒，看謝又南已經轉身走了，她慢慢地下了床。

赤腳踩在木地板上，有點冰冷，簡穗低頭看了看，不由得又想起這是謝又南幫她脫下來的。

她當時本來都快睡著了，想起靴子沒脫，又爬起來跟謝又南哭唧唧地撒嬌。謝又南被她鬧得沒有辦法，只得答應幫她脫掉靴子。

那雙修長的手，一只手捉著她的腳踝，一只手拉下馬丁靴上的拉鏈……

啊啊啊！

她為什麽要記得啊！

為什麽要記得！

而且為什麽還記得這麽清晰？！

簡穗仰頭無聲吶喊，滿滿的羞恥感隨著記憶覆蘇徹底淹沒了她，幾乎讓她原地升天。

她無法形容自己內心的絕望。

有一種想用火箭炮把自己炸上天消失的沖動。

可她沒有辦法消失。

還必須得面對現實。

簡穗非常沮喪地把床邊的馬丁靴撿起來，正要把兩只腳丫子套進去，剛碰到鞋口，動作驀然一頓。

腳腕仿佛還殘留著那觸感，是五指緊貼的觸感……

簡穗雙眼絕望地一閉，簡直要瘋了。

她使勁甩了甩雙腳，用力甩掉記憶中異常鮮明的觸感，才重新穿上靴子。

結果腳剛套了一半，她目光又是一凝，察覺地板上一塵不染，被打掃得閃閃發亮，幾乎能看得到她自己的倒影。

她如果穿了這馬丁靴，這地板就得弄臟了。

整個晚上撒酒瘋，抱著人家死命不放，哭唧唧地不讓人走，鬧得人不得消停，還讓人幫她脫鞋子，現在還要把人家地板弄臟嗎……

簡穗不好意思。

她深吸一口氣，彎身把馬丁靴拎起，腳丫子直接踩在地上，而後鼓起勇氣走出去。

從廚房端著一碗東西走出來的男生聽到聲音，回頭瞥了她一眼。

顯然看到她手裏拎著一對鞋子，還赤腳踩在地板上。

不過他對此沒說什麽，把那碗散發著熱騰騰蒸汽的面放到客廳的桌子上，朝簡穗說：“我吃點東西，一會送你回家。”

“……”

簡穗內心還在糾結要怎麽辦，要不要假裝什麽都不記得了來應付，結果沒想到他態度這麽平淡。

就像那些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簡穗站在原地，腳趾無措地縮了縮，她抿著唇，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很淡定，道：“那個，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她不想再麻煩他，自己今晚做的事夠讓她無地自容了。

聽了簡穗的話，謝又南睇了她一眼。

他不置可否，只道：“十一點了。”

簡穗住在東區，從西區這邊回去，打車最快也得一個小時。並非危言聳聽，他陳述事實：“很危險。”尤其西區的治安向來不太安全。

“還是不用了，我……”

“坐下。”謝又南說，“我送你回去。”

“但……”簡穗張嘴還想說什麽。

謝又南睇著她：“要麽留下，要麽我送你。”

男生的語氣聽著並不強硬，卻不知為何讓人心口一凜。

留下是不可能留下的。比起留下來，麻煩他送自己似乎更讓人接受一些。簡穗猶豫了一下，還是順言地往前走了幾步，磨磨蹭磨地在沙發上坐下。

謝又南見狀不再多說，他垂下眸，拿起筷子正要解決掉那碗面，在筷子碰到面條的時候，他動作忽然一頓。

沈默了兩秒，他把筷子放下，黑眸再次朝簡穗睇過去，“要不要吃？”

“啊？”簡穗一呆。

楞了幾秒才理解他在說什麽，她連忙搖頭拒絕，“不用了，我不餓……”

“咕嚕嚕……”

然而簡穗的話還未說完，突然一陣響亮叫聲，從她的肚子傳出來。

在深夜的空間裏，兩個人都聽得分外清楚。

“……”

在男生無聲的註視下，簡穗的臉一點點漲紅，徹底變成了一個紅通通的番茄。

天要亡她。

簡穗真的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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