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在這樣一個混亂可怕的處境下，安娜貝爾看著他滿是惡意的綠眼睛，松了口氣。

這才是“布朗寧”理應擁有的姿態。

惡劣、傲慢、挑釁感、比斯威特還耀武揚威的奇怪自信。

無論這是哪裏，無論發生了什麽，他還是自己認識、熟悉的那個布朗寧，不是什麽籠子裏瑟瑟發抖的精靈……

盡管此氳乃，似乎把自己當成了陌生女孩，並且……要比她的男朋友年少一些。

至多十八九歲吧，身上還帶著一種初入人類社會的少年感，完全能被形容為“小精靈”——安娜貝爾和馬甲遍天下的澤奧西斯第一奸商爭鬥太久，習慣從對方完美假笑裏分辨情緒的她，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這個“少年”表情下掩藏的東西。

好奇、煩躁、困惑、氣急敗壞。

和她的布朗熊比起來，這只稚嫩的精靈太不會佩戴面具了。

他好像才剛剛學會制造人類社會的“面具”。

——安娜貝爾從沒想過自己能有這麽一天，看著全世界最會說謊的大騙子，悄悄感嘆“實話全寫在你的臉上，蠢蛋”。

大概是察覺到她眼神裏閃過的好笑，黑制服的洛森頓了頓，又擺弄起馬鞭，讓它拍拍安娜貝爾的側臉。

“餵，小姐姐。你這是什麽眼神？”

——扯高氣揚，虛張聲勢，這種說話方式一點都不適合他。

奸商式的口吻應該親昵、刻意、帶上示弱的讚美或小調戲……同樣是詢問陌生人露出的古怪眼神，他應該會假惺惺地說“呀，小姐姐，我知道我很帥，但別盯著我看嘛”，激出對方反感的情緒，再抓住負面情緒暴露的缺口，直接從神態動作判斷出對方的來意。

安娜貝爾太熟悉他這招，她每次想要質問洛森點什麽，都會被他瞬間洞悉、用這招半真半假地轉移話題，糊弄到八百米外的奇怪主題上。

可像現在這樣，指名道姓把“你”強調，沒有關於“我”的浮誇表達，直接質問當事人……

安娜貝爾突然升起一點微妙的既視感。

【你這是什麽眼神？】

——這似乎，是她同樣無比熟悉的，斯威特式的口吻。

每個斯威特都習慣站在至高點叱責別人，因為他們不需要虛以為蛇、察言觀色。

布朗寧……在模仿斯威特說話？

“小姐姐，別浪費我的爰洹！

安娜貝爾剖析他人的能力相較洛森還是太弱了，她無法做到一邊笑嘻嘻拉扯話題、一邊在心裏完成一系列的局勢判斷分析。她奮力去分析他人的模樣就是她在圖書館盯著羊皮紙的模樣。

看在這個黑衣布朗寧眼裏，就是一直傻楞楞地發呆。

哪怕四肢被繩索緊緊縛住，被迫趴在地上，她竟然也沒掙紮扭動。

——更正，除了那位令他無比厭惡的宿敵“傻楞楞”，所有人類露出這種神態都是“癡呆”罷了。

一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癡呆兒，虛報出一個天價數字買下壓軸品，結果銀行賬戶身份證件全部空白，身上沒有半點值錢首飾——嘖，害得他這單生意全部打水漂。

洛森心裏愈發煩躁，面上嗤笑：“不會吧，小姐姐，你難道不知道，進這種地方吃不了霸王餐，要把錢隨身帶好？”

……霸王餐？

這又是個斯威特小姐此生從未接觸的詞匯。

大概是對她長爰淶某聊感到不耐煩，洛森——安娜貝爾已經確定這只精靈是洛森，但她不確定他是不是自己的洛森——偏過頭，隨意揮了揮馬鞭。

在安娜貝爾眼裏，他拿著那可怕東西揮舞的模樣就像在營業式地揮舞拉拉隊的塑料花球。

力道幾乎沒有，虛張聲勢得她想笑。

——可下一秒，她的後背微微一痛，傳來一陣極微妙的麻癢。

安娜貝爾猝不及防地發出一聲輕叫。

洛森皺皺眉，臉上出現了明顯的厭惡。

“人類。”真骯臟。

他咕噥著捂住左耳，彈性良好的馬鞭鞭桿卻依舊下垂，有一下沒一下地在她後背輕掃，敷衍極了，好像用馬鞭威脅、抽打她是種不得不進行的枯燥任務。

安娜貝爾……羞怒交加地閉上了嘴。

這家夥！！

這家夥！！！

她、她為什麽會這麽容易在他面前發出這樣的叫聲，還不是因為、還不是因為這家夥動不動就對她——而且往往惡劣地逼她叫，否則——

混蛋！！

稚嫩版本也是……也是個臭流氓！！可惡！！

“小姐姐，你可別誤會。”

意外發現這陌生女孩看他的目光裏含著“嬌嗔”，洛森惡心得抖抖肩膀。

“我可沒讓小姐姐虛報賬戶混進這場拍賣會，更沒讓小姐姐把這身漂亮的衣服穿在身上。”他浮誇得嘆了口氣，“小姐姐說要花五百萬金幣買我，可我卻連一枚銅幣都沒見到。如果小姐姐身上有一件東西值錢——哪怕是一塊布——我也不會對小姐姐做這麽無禮的事，對吧？您想要買我，總要付點報酬啊。”

……什麽？

斯威特大小姐不可置信道：“你說我身上沒東西……你說我沒錢？”

對方挑眉，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一番。

是那種市儈且粗魯的打量，你能明顯感覺到，他是個經手了不少臟東西的商人，在衡量一個女孩的“價格”。

這樣的布朗寧又有些陌生了——即便對他那些女性顧客，布朗寧也不可能露出這樣塞滿惡意的眼神，他向來是在“油嘴滑舌”與“彬彬有禮”之間和諧搖擺的，分寸感把握極好——

安娜貝爾的心裏湧上濃郁的不詳。

打量完畢後，洛森又笑了。

“唉，您是次等貨呀，小姐姐，最低級的脫衣舞俱樂部都不會要。”

——可怕。

這一瞬間，看著衣著整齊的他，安娜貝爾感覺到比看著籠中精靈敫恐怖的冷意。

這無疑是布朗寧。

但這絕對不是……她的布朗寧。

“我不知道……”

她開始發抖了：“我不知道……你在這個年紀，會說這種話。”

洛森又被這陌生女孩語氣裏的委屈惡心到了，她簡直莫名其妙，向他提問和他說話的模樣理直氣壯的，尾音特別傲嬌的上翹，就好像他是她關系親密的戀人，可以盡情撒嬌。

可他絕對不認識這個癡呆人類。

他也看不出認識坐在拍賣會會場裏舉牌子的這些“客人”的必要，他們無疑是人類社會最臟的泥沼。

這女孩不過是那些客人的其中之一——

況且，就她的所作所為來看，她比那些客人還愚蠢一些。

洛森“嘖”了一聲，再次揚鞭輕打了一下她。

“老實點。”

公事公辦，他不想再對癡呆多費口舌。

這下，安娜貝爾終於察覺到不對勁來——

奇怪恐怖的處境，完全陌生的布朗寧，被充滿惡意地對待，身上粗糙的繩索……

這樣的她還能在被他抽打肱卓一切、迅速感到“麻癢”，已經不是“身體敏感”能解釋得了的，“小兒癡呆”還差不多。

安娜貝爾確信，自己在某方面絕對沒有任何不良嗜好，是個很怕痛很會哭的乖寶寶——她也不覺得一個陌生到恐怖的布朗寧戴起手套拿過馬鞭就能激發她奇奇怪怪的隱藏愛好——當然，如果是她的布朗寧，穿著燕尾服戴著眼鏡，每拍一下就哄她一句情話的話，呃——

安娜貝爾混亂地低下頭。

她看到自己大片大片裸露的皮膚。

她感到整塊鏤空的後背泛出涼意。

她……

她這件裙子前方看上去遮的很嚴實，還有一圈高高的鵝黃色假領，唯一引起她不適的是露肩的小吊帶——誰知道，這件裙子後方直接露到了腰窩，裙擺堪堪遮住臀部，沒有半片紗布包裹，大腿小腿全部白花花地光裸在外！

腳上的鞋子也是從未挑戰過的款式，夏款的超透明高跟鞋，足弓腳趾全部暴露……還不如直接光腳！

洛森又甩甩鞭子，拍打了她一下。

如果安娜貝爾有心，就會發現他的拍打是每隔幾十秒進行的，極其規律，格外死板，眼神麻木得和拍西瓜差不多——不，這只精靈拍西瓜都會帶點對自然的讚美對西瓜汁水的憧憬——

但她已無暇去註意這點細節，裸背再次直接被拍打，奇異的麻癢直接升起，她又驚又怕，鼻頭一酸，眼淚水直接冒了出來。

【我可沒讓小姐姐虛報賬戶混進這場拍賣會，更沒讓小姐姐把這身漂亮的衣服穿在身上。】

這、這種衣服哪裏是“漂亮”？

他口中陰陽怪氣的“漂亮”，明明暗指“放蕩”！

可安娜貝爾根本、從來……

她吸吸鼻子，幾乎是用控訴的口氣對他說：“這套衣服不是我穿的！”

洛森用看弱智的眼神看她：“難道還是我強迫給你套的？”

“本精靈才不屑於碰你們骯臟的人類”，他的潛臺詞明晃晃寫在臉上。

安娜貝爾眼睛一眨。

蓄滿眼睛的淚水吧嗒吧嗒落下來。

莫名其妙到了恐怖的地方，莫名其妙被換了一套暴露的服裝，還遇見這麽莫名其妙的布朗寧，被他綁起來……

安娜貝爾哭得停不下來，陌生的布朗寧也根本不是瑟瑟發抖躲在籠子裏的可憐鬼，看他這樣好像是拍賣會的員工，故意躲在籠子裏“釣魚”——她那“要保護布朗寧”的氣勢全部瀉出來，又沒辦法對這個陌生的布朗寧升起“反抗碾壓”的想法，只好放任害怕與恐慌籠罩自己。

沒有要拼命保護的布朗熊，她連可以抱在懷裏依靠的玩偶都不見了。

“保護布朗寧”，就好像是安娜貝爾的最後一道防線。

“布朗尼……嗚嗚嗚……我要布朗尼……我不要待在這……我不要嗚嗚嗚……”

洛森皺著眉看她哭。

這個女孩嘴裏喊的名字黏黏糊糊的，發音有點像自己的名字——但洛森確定對方絕對不是自己，她發“e”音胗痔鷯秩恚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向巧克力蛋糕求助。

好……奇怪。

洛森從不覺得自己的名字值得被一個人類女孩用這麽親昵的變體念出來。

那女孩哭著，哭著，突然向他拋來一個濕漉漉的眼神，便扭頭用力撞向餐車。

感到痛之後就會從夢裏醒來——哭懵的安娜貝爾是這麽想的。

眼角的餘光裏，黑色制服的洛森依舊坐在原地，手指一動不動，只眼睛裏微微飄過一絲詫異，完全沒有伸手攔她、保護她不受傷的意思。

……他真的不是我的布朗寧。

安娜貝爾又怕又難過，索性直接閉上了眼。

然而——

【對不起，我好像弄錯了……你，你想醒來嗎？】

深綠色的，仿若某個人眼睛顏色的藤蔓，鋪天蓋地。

周圍的一切都被暫停，詭異的房間詭異的布朗寧消失不見，葉片輕輕擦過她的臉頰，層層疊加的枝條溫柔地攔住她的額頭。

安娜貝爾抽泣著，緩緩睜開雙眼。

她發現自己躺在一片朦朦朧朧的影子裏，影子的顏色很像她臥室的床帳。

身上再沒有那樣暴露的衣服，馬卡龍藍色的保守小睡裙服帖地貼著皮膚。

一簇藤蔓緩緩生長，在她的眼前擺動。

【我不是故意的】

安娜貝爾莫名能聽懂藤蔓沮喪的口氣：【我走錯房間了……你們家又大又亂，塔這麽高，爬上來好費功夫……你和那個伊娃的房間在不同層的同一處呀。對不起。】

伊娃的房間？

安娜貝爾擦擦眼淚，這東西身上的綠色給她帶來極大的鎮定效果。

“你是……要攻擊伊娃·斯威特？”

藤蔓點點頭。

“之前的……是你營造的幻覺魔法？”

【不是幻覺，是夢境】

它搖搖葉子，姿態天真又殘忍：【他有掌握夢境的能力，我來營造夢境裏的惡意，我們會把伊娃·斯威特徹底殺死，這樣，他就能讓我穿過他的肋骨、成為他的心臟啦】

【這是我答應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做好之後，他會接納我，成為我】

它的發言很恐怖，比夢境裏的洛森還要恐怖。

但也許是身上的馬卡龍色小睡裙，也許是周圍那半夢半醒的床帳影子，又也許是知道——

床頭櫃上有杯可可奶，枕邊有只玩偶小熊，身後靠著給她讀書的男朋友。

安娜貝爾的懼意退了大半，思維前所未有的清晰。

這個東西說，它的主人擁有掌握夢境的能力，他們共同制造了一個惡意滿滿的夢境，要把伊娃·斯威特殺死在裏面。

夢境裏的惡意。

等等，照這樣推斷……

“你的主人設定了一個背景空白、穿著暴露的女孩，讓她突然闖入一間規矩森嚴的拍賣會，拍下一個商品。”

“陷入夢境的人不清楚‘女孩’的財力、背景，她可能會因此觸犯拍賣會的規定……然後，被拍品反噬，被工作人員處理。”

這就說得通了。

她闖入了一個為別人打造的噩夢，成為了一個空白的女孩。

在夢境中，這個女孩不可能擁有五百萬金幣，不可能擁有拍賣會的邀請函，更不可能有什麽家世背景——她無端亂入了那裏，還沒搞清楚狀況就加價買下了壓軸品，結果被工作人員發現端倪，綁了起來，預備“處理”。

按照那個布朗寧的舉動……他穿著制服，本身就是拍賣會的工作人員，又是那樣的個性……

應當是偽裝成怯懦的籠中精靈，假意為拍下壓軸品的“客人”服務，實則趁機掠奪“客人”的錢財上交拍賣會，再從自己的最終拍賣價裏收取相應比例的傭金，和拍賣會形成一條完整的“黑吃黑”。

這操作很布朗寧，也只有他有手段擺平客人的後續抗議。

而自己，“毀掉了他的生意”“浪費了金幣”，又交不上錢破壞了規矩，便被綁了起來，遭到那樣的侮辱。

而後續，按照地下拍賣會處理違規者的手段……

安娜貝爾打了個哆嗦。曾停留在紙質報告上的幹凈字母一個個活了過來。

嗯，的確是“塞滿惡意的噩夢”。

據她所知，伊娃·斯威特是曾掌管斯威特家族最大地下拍賣會的主人，讓曾經的“主人”去體驗“次等貨”在拍賣會的遭遇，真是……

……足以殺死某人的惡意。

比母親，還陰狠。

安娜貝爾深吸一口氣。

她還有最後幾個問題。

“你的主人是誰？”

【我不能說】

“……那麽，這個夢境的原主人是誰？除了惡意，它又依靠什麽建立？”

藤蔓再次搖動了一下枝葉。

按道理，是不能說的。

可它看著這個猶在發抖的女孩，想到它旁觀過的那個夜晚，旁觀過的那些夢境——

是布朗寧唯一一個費心放進一部分意識將她從噩夢裏拉出來，又是他唯一一個費心營造滿是正面情緒的連環夢境供其玩樂的存在。

掌握了那樣可怕的夢境能力，小布朗寧明明最不願意去動用了，卻為了她，直接學著憑空在夢裏造出童話國度，造出沒有血的樹洞和鮮艷的月季花。

除此之外，就連他自己的深層夢境，小布朗寧都不願意營造一絲半點的美好呢。

如果它告訴她……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別讓她……不……不能是她……求你……】

小布朗寧，一定會很開心吧。

每次帶他到他的深層夢境，他都會把這個女孩的名字緊緊握住，藏進最深最深的樹洞。

如果小布朗寧開心……他就會更早地允許它穿過他的肋骨，一定。

藤蔓搖搖枝葉，在安娜貝爾看不到的背面，柔嫩的尖端長出尖刺來。

半邊藤蔓，半邊荊棘。

【嗯，都是布朗寧】

安娜貝爾微微瞪大了眼睛，聽見藤蔓輕快地歌唱：

【那原本是洛森·布朗寧的可怕夢境，也是洛森·布朗寧的可怕曾經】

【大部分全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洛森·布朗寧是乖孩子，他從不屑於美化他的記憶】

藤蔓哼唱：

【怎麽樣怎麽樣】

【你趕快害怕】

【你趕快逃開】

【去質問他，去責罵他，去遠離他吧】

【沒關系，我會幫你】

“我……”

安娜貝爾皺起眉，心跳卻微微加快。

她其實猜到了一點，只是，不敢相信。

藤蔓看著這個幹凈的女孩，露出難受與作嘔交織的表情。

【跑啊，跑啊，我會幫——】

“我要回去。”

安娜貝爾咽下嘔吐感，暫肽ㄈァ八們真的將他一次次拍賣”的認知。

“我要回去。”她握緊拳頭，“沒關系，我不害怕了，我要去看看他的曾經。”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法師迷惑行為大賞：

之所以是【貓女郎】，是因為布朗寧不願意把【兔女郎】放在那麽一個可怕的地方，他最討厭最恐懼的動物是【貓】

即便是自己的夢境，也用來添加惡意，弄成陰狠的武器，布朗寧在夢中也不會制造任何美好。

唯獨安娜貝爾的夢，他絞盡腦汁弄出糖果，樹洞，五彩斑斕的童話國度，帶她玩到睡意昏沈。

所以藤蔓滿懷期待地說：那個惡心又恐怖的夢，原本是他自己的夢。

所以安娜貝爾不再害怕，她難受極了，想要回到那裏陪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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