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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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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飯後,裴西洲眼皮有些沈,以為是休息不足,坐在辦公室睡了半小時。

半小時之後,同事見他不對勁拿了體溫計過來,才發現這哥們體溫直接燒起來了。

39度,再晚一會,他們禁毒支隊的智商天花板就要燒出個窟窿來了。

裴西洲換下警服換上便裝,來到清遠市醫院。希望這次不會再遇到那個奇奇怪怪的醫生。

南風從科室下樓,躊躇在一樓大廳,心裏默念,這是她最後一次幫病人墊付醫藥費。最後一次。

“南風醫生,你這樣下去不行的,治不起病的人那麽多,你不能見一個救一個吧?你又不是開銀行的。”收費處的姑娘實在是看不下去,好心規勸道。

可是,誰讓偏偏那麽巧呢。

那個生病的奶奶和她去世的外婆,得的是一模一樣的病。

她看到她,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外婆,尤其是今早查房的時候,老人顫顫巍巍遞給她一把粘掉的大白兔奶糖,紅著眼圈說:“南風醫生,我可以出院了,我都好了……”

南風把工資卡遞過去,小小聲說:“總不能不救吧。”

不敢再去看手機餘額,她深吸口氣轉過身,若有所思悶頭往前走,剛好就撞上來繳費的人。

“不好意思。”

“沒關系。”

裴西洲耷拉著眼皮,面無表情從她身邊錯身而過。

南風剎住閘:“裴西洲?”

裴西洲偏過頭輕輕咳嗽,“嗯”了聲。

南風穿著白大褂,笑出一口小白牙,比冬日暖陽還要耀眼幾分:“你終於肯去701看看了?”

“我是發燒,”裴西洲蹙眉,他垂著濃密的眼睫,聲音好聽卻冷淡,“如果有時間,去你們醫院1103看看。”

南風混混沌沌的小腦袋瓜開始運轉:“1103是哪兒來著?哦,是精神科……為啥讓俺去看精神科?”

裴西洲發燒燒得腦袋混沌,沒理她交完費就走。

他的燒退不下去,需要輸液,針紮入血管,一個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輸液的速度調到最快。

醫院人來人往,有生病的孩子、老人,有跟他年紀一般大小的青年,家人陪同,尚且在說笑。

裴西洲閉上眼睛,淺薄的日光落在他身上,皮膚白到病態,睫毛卻顯出格外柔軟的質地。

已經連軸轉幾十個小時,閉上眼睛,眼前閃過毒梟、運毒馬仔、下家、毒癮犯了的吸毒者,各種線索脈絡織成密密的網。

可是到最後,只剩下剛才在繳費處聽見的聲音。

——你又不是開銀行的。

——總不能不救吧。

如果那年,媽媽能遇到和她一樣的醫生,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南風找了一次性水杯、倒熱水過來的時候,裴西洲人已經返回市局加班。

他生病了難道也要去工作嗎?不會被人嫌棄把人傳染嗎?

或許,他已經提前回家了?

南風頂著風雪下班到家,已經是晚上八點。

玄關處有一雙幹幹凈凈的白色板鞋,主臥有暖暖的光從門縫滲出。

客廳茶幾上,放著玻璃杯和幾盒感冒藥。

他退燒了嗎?有沒有好一些?已經睡了嗎?

南風給媽媽發微信:【媽!之前我咳嗽,你給我熬的超管用的梨湯是怎麽煮的?】

南風媽秒回:【你感冒了?怎麽樣嚴重嗎?】

南風:【不是我,是我的室友。】

南風媽是個熱心腸,把食譜發給南風:【一定不要自由發揮知道嗎?】

南風回:【知道啦!】她就不信了,她連個梨都煮不好。

她把買來的雪梨切塊,那雙拿手術刀的手切水果切得格外漂亮。

一邊切一邊想,照顧病人好像是醫生的天性,她可真是個好醫生。

裴西洲的燒沒退下去,現在腦袋昏沈嗓子也疼,整個人陷在柔軟的棉被裏睡得昏沈。

南風小心翼翼把自己煮好的東西倒到碗裏,在主臥門口敲了三下:“裴西洲?”

她聽見咳嗽的聲音,緊接著那人問:“有事嗎?”

生病的聲音很輕很啞,不像平時冷漠,竟然有種很溫柔的質地。

南風心裏一軟:“我可以進去嗎?”

裴西洲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她便大著膽子推開門。

南風第一次進裴西洲的臥室,冰冰冷冷簡直像停屍房,一片純白。

裴西洲側躺,腦袋枕著手臂,薄被蓋到鼻尖,聲音很悶:“你有事?”

南風點點頭:“你把這個喝了。”

裴西洲坐起來,薄被蓋到腰腹的位置,身上是幹幹凈凈的純白運動服,那顏色襯得他像初冬落下的第一場雪。

感冒讓他鼻子堵塞,只能通過烏黑的顏色分辨她手裏的東西,他低聲問:“是什麽?”

南風:“梨湯啊。”

他的視線便從梨湯往上,落在她臉頰。

窗簾透不進光,室內只有夜燈的暖光,昏黃、暖調,他卻依然如同靜默的雪山。

他有些長的碎發微微遮住眼睛,淺色的瞳孔卻依然剔透明亮。因為生病,發幹的嘴唇顯出更深的紅色。

南風被他看得心猿意馬心跳加速,想也不想直接禿嚕出一句:“大郎,喝藥了。”

裴西洲面無表情:“不必,謝謝。”

南風不依不饒:“雖然我爹是醫生,但是打小咳嗽我媽媽都給我喝這個,難道你不想早點好起來去營業嗎?”

“多少……”小富婆等著你寵幸呢。

南風話到嘴邊拐了個彎,變成:“多少人等著你去上門呢……”

提到“營業”,裴西洲的表情果然微微松動。

真是個愛崗敬業的好青年,南風莫名有些感動。

裴西洲伸手接過來,低頭喝了一口,表情一言難盡。

南風緊張兮兮瞪圓了眼睛:“咽下去!不準吐!我煮了好久的!”

他喉結滾動,南風心滿意足地彎著眼睛笑了。

裴西洲抽了紙巾擦過嘴角:“除了梨,還有什麽。”

“你喜歡嗎?喜歡我還給你做!”南風倒背著小手得意道:“裏面加了蒜,殺菌消毒,還有姜,暖心暖胃,哦,對了,怕你嘗出來,我還加了小劑量的止咳糖漿!”

她的眼睛放光:“我給它命名為——‘梨湯ProMax’!”

裴西洲本來沒什麽反應,聽完她的介紹直接起身進了衛生間,好半天才出來。

他冷著一張俊美無儔的臉,看起來像是想要恩將仇報揍她一頓。

南風縮了縮脖子,聽見他說:“沒死也被你毒死了。”

南風最後是被裴西洲從主臥拎出去的。

在南風家,南風做的食物殺傷力堪比核武器,她打小就是個黑暗料理輸出機,比如用月餅煮面條、用水果沙拉包餃子、把沒剝殼的雞蛋和沒切塊的西紅柿一起炒……

她想象力超群,動手能力還強,最喜歡讓親弟弟給她當小白鼠。

親弟弟每每吃虧每每上當,食物遞到嘴邊就嗷嗚一口吞下去。

“好吃嗎?”南風問。

親弟“哇”地一聲哭出來:“爸!媽!我姐姐要毒死我!”

南風看著鍋裏剩下的梨湯,自己拿小勺子舀了一勺。

“這不挺好的……呸!呸呸呸!”

裴西洲的燒一直沒退,連軸轉和強降溫撞在一起,直接擊垮了這名刀槍不入的緝毒警察。

他閉上眼睛,眼皮被人摁住一般,眼前漆黑一片。

慢慢的,那片黑就被風吹散了,變成青山綠水,變成木質的老房子,變成怎麽走也走不完的崎嶇山路。

“媽,很快就到了。”

裴西洲聽見聲音回頭,看到一對母子,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

十幾歲的單薄少年,兜裏揣著從全村借來的幾千塊錢,沒有車,想要背著母親走出大山。

剛下過雨,山路不好走,他深一腳淺一腳,好多次差點摔倒。

裴西洲想要扶他一把,卻無能為力。

“不治了吧。”母親趴在少年背上,奄奄一息。

“不可以。”他咬緊牙關。

“裴西洲,如果你哭,我會笑話你膽小鬼的哦。”

少年緊緊抿著嘴唇:“我不哭。”

他忍眼淚忍到眼睛酸疼,硬是沒有掉一滴眼淚。

到底是有多遠,到底還要走多久,可不可以再等等我。

“裴西洲,唱首歌給媽媽聽吧。”

好半天,頸窩有濕潤的眼淚落下來:“媽媽想你爸爸了。”

他問,唱什麽。

媽媽說,就唱那首便衣警察的吧。

少年的聲線幹凈清澈,卻在這時低而破碎,輕易聽得人心裏發苦。

“歷盡苦難癡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金色盾牌熱血鑄就,危難之處顯身手……”

年少的裴西洲聽見母親輕輕說了一句:“你來接我了。”

似滿足,似喟嘆,似如釋重負,沒有任何悲傷,似乎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

那個畫面裴西洲記了一輩子。

環過他脖頸的手臂,永永遠遠垂了下去,所有的溫度在那個瞬間全部抽離。

強忍的眼淚終於落下來。

他像個被拋棄的孩子,小小聲說:“媽,我還沒唱完呢……”

高燒需要定時測量體溫,南風給自己訂了好多個鬧鐘。

半夜起床到男生房間真的不合禮數,但是她是醫生,大不了測完體溫再給裴西洲三鞠躬道歉。

裴西洲果然睡死過去了,她看著電子溫度計上的溫度,有些擔心。

家裏沒有冰袋,她找了幹凈毛巾,用冷水浸泡、擰幹,輕輕敷在裴西洲的額頭。

他睡著的時候好像也很不開心,眉心是皺起來的。

月光落在他濃密的眼睫,眼尾的弧度依舊鋒利,冷如利刃。

唇角微微向下,像是從來不笑,她也的確沒有見他笑過,更想象不出來他笑的樣子。

他跟他的“金主”也不笑嗎?

可能就有人特別吃這種高嶺之花為自己神魂顛倒的樣子?

停停停!

南風你在想什麽!

裴西洲站在少年身後,看他的全世界在一瞬間崩塌,狂風過境,暴雨傾盆。

場景變換,變成落在身上的拳頭,他的每根骨頭都像是要斷掉。

毒販手上戴著指虎,劃過之處皮肉綻開。

好在紅藍警燈下個瞬間就刺破了黑暗……

直到額頭溫熱的觸感,帶他逃離風雨肆虐的夢境。

天光大亮,裴西洲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睛。

“你怎麽?”他的聲音已經啞的不像話。

南風眉眼甜甜彎起,如釋重負拍拍小手:“終於退燒啦!”

裴西洲坐起身,額頭掉下冰涼的毛巾。

南風滿嘴跑火車:“你不知道,我昨天半夜捏著你鼻子灌了多少梨湯。”

他蒼白的臉總算有了些氣血上湧的血色,她繼續笑瞇瞇道:“梨湯ProMax的效果就是不一樣。”

裴西洲看著手裏的毛巾,若有所思。

女孩穿著一身毛茸茸的奶牛睡衣,頭發也亂糟糟,手裏還攥著個溫度計。

他抿了抿唇,半天才說了句:“謝了。”

南風打了個呵欠,困得不行,聲音很軟:“還好今天不上班,對了,你最近也不能營業,在家好好休息吧。”

“你額頭怎麽了。”

她綁著頭發,額頭沒有任何遮擋,現在又紅又腫。

南風一驚,心道這哥們兒還會關心人呢,嘴角笑意更甜:“半夜迷迷糊糊起來給你量體溫,摔了。”

她剛搬來,不知道走廊燈開關在哪,摸著黑出來,一不小心就摔了個狗啃泥。

裴西洲點點頭,似乎對於平地摔跤這項技能感到十分佩服,那張清冷美人臉有多好看就有多欠錘。

他撩起眼皮:“房子……”

南風一聽,心道這小夥子真是恩將仇報沒良心,是提醒她卷鋪蓋走人嗎?

但是最近醫院忙到飛起,她根本沒有時間去看房,皺著個小臉道:“房子還沒找到呢,找到就搬!”

裴西洲目光在她臉上短暫停留,他還想說些什麽,只不過南風腿腳比他的嘴利索太多。

為防止再被裴西洲拎出去,她以“我去睡一會,困死我了”為由,打著呵欠跑回自己房間。

裴西洲抿了抿唇。

南風回到房間大字型撲到自己的小床上,昨天半夜幾個小時給人測一次體溫,幾乎就沒怎麽合眼,現在一沾枕頭,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等她再睜眼,已經是午飯時間。

她趿拉著拖鞋起床,想著室友生病、不能吃外賣,得給他整個……嗯,就生姜大蒜粥吧。

她從房間出來,聽見電飯煲“叮”的一聲煮上了飯。

廚房有菜刀切菜的聲音,那聲音“唰唰唰”聽起來特別專業,堪比星級大廚。

南風迷迷瞪瞪走過去,在廚房門口“哇”了一聲。

大病初愈的美人穿著幹幹凈凈的淺色襯衫長褲,系著圍裙,正在做飯。

南風:“你竟然會做飯啊!”

裴西洲“嗯”了聲。

他個子太高,切菜不得不壓低上身。

陽光無障礙穿過那層綿軟的襯衫布料,勾勒出一截窄瘦的腰。

這人怎麽就能好看成這樣,比那臉那腰那腿更絕的,是那雙手。

裴西洲切菜,察覺南風眼睛一眨不眨。

他皺眉看她一眼,臉上寫著“一邊待著去”。

南風臉皮厚又是個社交牛逼癥,出門遛彎遇到狗都能聊兩句,對裴西洲的逐客令視若無睹。

裴西洲忍無可忍:“你在看什麽。”

南風眼睛一眨不眨:“裴西洲,你的手好好看啊。”

手指修長,皮膚冷白,淡青色血管清晰,比她在手術室見到的醫生的手還要漂亮。

裴西洲微怔,女孩兒小動物似的在他身邊探頭探腦,嬰兒肥明顯,睫毛濃密無辜。

下一秒,她的的指尖落在他手背,輕輕滑了一下。

裴西洲差點提著南風的衣領把她從窗戶扔出去。

男人的手你說摸就摸?

他剛要發脾氣,又見南風嘴角輕輕彎起,眼睛亮晶晶沖著他笑:“好好看呀,一個男生怎麽長得這麽白?”

裴西洲喉結輕滾。

南風沈迷摸手無法自拔:“而且你這個血管也很漂亮,比我見過的手都漂亮。”

裴西洲的耳朵開始慢慢發燙,像是高燒來勢洶洶。

他剛要把她拎到一邊,便見小姑娘眼睛仰起小臉,聲音甜甜道:

“我最喜歡你這個樣子的手了!”

“紮針一紮一個準!超!好!紮!的!”

裴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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