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口智將於11月下旬卸任的消息, 很快就傳遍了白浪社上下。就連媒體都聞風而動，對此大肆報道。

然而，在卸任前的野口智的控制下, 編輯部依舊在11月13日完成了新一期《文藝時代》的發售工作，雜志質量也與往日持平。

11月20日，是野口智擔任《文藝時代》編輯長的最後一天，也是編輯部每個月定期舉行會議，討論刊載作品的時間。

下午兩點，會議室的燈光打開，野口智、副編輯長, 以及幾名編輯組長魚貫進入會議室，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

掃視著會議室內眾人的面孔, 野口智緩緩開口了。

“這是我在任期間，最後的一次刊載會議。”他說, “既然今天我還是《文藝時代》的編輯長，那會議就一切照常。”

“是的。”副編輯長沈穩地點了點頭, 將企劃文件和待選作品覆印稿件取了出來, 分發給了各個編輯組長。

“大家應該也知道，”副編輯長說道，“成田櫻老師的《永別了, 薔薇》已經在上一期完結了。所以接下來必須有至少一部連載填補空缺……”

“還有預計刊登的短篇作品，就在這幾篇裏選……”

“下期要上的連載候選也已經發到各位手裏。首先是第一篇，相武組提出的《切膚之愛》……”

“筱原組提出的《譬如那日的空與海》……”

“佐藤組提出的……”

副編輯長有條不紊地主持著會議，而野口智坐在長會議桌最上首的為止, 翻看著手裏的稿件, 除了需要全員表決的時候外一直一言不發。

直到最後一份連載候補被副編輯長提了出來。

“西村組提出的《視線》。”副編輯長說, “這一篇是前段時間獲得新人獎的清水明老師的作品。一個對視線感到畏懼的青年, 能感覺到視線之中游移著的、其他所有人都看不見的怪物，卻因為畏懼和驚慌導致自己顯得異於常人，不斷吸引來可怕的視線……”

野口智動作一頓，翻開了《視線》的原稿。

會議室內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在看《視線》的原稿。

西村組送來的《視線》，是用於連載的開頭五章，比編輯部要求的三章還多了兩章。花了比平時更長的時間，編輯們才翻看完原稿。

在那之後，驚愕與沈默持續了很久。過了大概兩三分鐘，才開始有人說話。

“是純文學啊……”有人小聲說道，“而且和清水老師獲獎作品的風格完全不一樣……”

“對於普通讀者來說，有些晦澀難懂……”

“但是和《飛翔日記》相比，《視線》實在是進步了太多，可謂是大突破！裏表現出來的這種恐懼感和張力，我還沒在同年齡層的年輕作家筆下見過！”

“我還是更傾向於《切膚之愛》。《切膚之愛》的愛情題材比《視線》好理解太多，一定也會更受讀者喜歡……”

“但是刊登不同風格的作品也很重要，能夠擴大讀者群體。本來我們雜志最近刊登的純文學就太少了……清水老師也是，就算是和獲獎作品的風格不同也沒關系，因為再不出新作的話，說不定就會被讀者忘記了……”

議論一陣後，最終還是副編輯長說：“大家來舉手表決吧。《切膚之愛》與《視線》之間，會有一本上連載，另一本落選。”

“選擇《切膚之愛》的人舉手。”

副編輯長仔細地數了數：“一共三人。可以把手放下了。然後，選擇《視線》的人……”

一邊說著，他自己也一邊舉起了手：“……同樣是三人。”

下一秒，在場的所有編輯都將目光投向了坐在上首的野口智。那是因為在不同意見旗鼓相當的時候，最終決定的人，是編輯長。即便是任期只剩下最後一個多小時的編輯長也一樣。

其中提出《視線》作為候選作品的西村尤為緊張。

因為西村知道，《視線》裏映射的，其實是……

而野口智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視線》上。

“西村，”他突然開口，“清水老師的《視線》裏所映射的，令主人公恐懼的怪物，就是我吧。”

“清水老師知道送上會議討論的原稿都會被我看到，所以才寫成這樣，目的就是為了告訴我，在他的眼裏，我就是個怪物，他不會放棄對我的抗爭。”野口智一針見血地說道，“而西村，你也默許了他的行為，把這篇原稿作為你這組的提出作品送了上來。”

西村頭皮一緊，沈默了下來。

“關於渡邊真由香的作品《切膚之愛》與清水明的作品《視線》，”野口智緩緩說道，“最終會登上連載的是……”

……

清水家中，清水明正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焦急地看著桌面上的手機。

他知道，今天是《文藝時代》每個月例行會議的日子。會議會決定接下來刊載的作品。

自從那天在家庭餐廳得到了靈感之後，清水明回到家後，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刻不停地寫作，直到西村提醒他《文藝時代》有作品完結，如果想要盡早連載的話就要馬上交稿，清水明這才把寫好的前五章交給了西村。

西村承諾會在會議結束之後立刻告訴他消息。但清水明一直等到快下午五點，也還沒等到電話。

就在他愈發坐立不安的時候，桌上的手機突然尖銳地鳴叫了起來。來電人正是西村。

清水明連忙拿起手機，舉在耳畔：“……西村先生！”

“清水老師。”

電話那頭的西村顯得有點低沈：“會議上決定，你的，《視線》……”

……

清水哥哥正坐在客廳裏，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串腳步聲。

他回過頭去，邊看見自己的弟弟怔怔地走了過來，手裏還握著尚未結束通話的手機。

“哥，我……”清水明恍惚地喃喃說道，“我的……”

“要上連載了……”

短暫的愕然後，哥哥猛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沖過去一把抱住了他：“太好了！太好了！”

直到這時，一絲實感才襲上清水明的心頭。他呆呆的面龐猛地顫抖了一下，眼眶盈滿了淚水。

“我就知道！”哥哥依舊用力擁抱著他，大聲說道，“只要那個野口智不再是編輯長，你的光芒就一定會被看到！他已經不能再用編輯長的權力霸淩你了！”

“誒？”

清水明一怔：“野口編輯長……不再是編輯長了嗎？怎麽回事？”

抱著他的手松開了，哥哥怔怔地看著清水明：“你沒有關註新聞嗎？”

“沒有，”清水明不解地說，“我這段時間一直在埋頭寫。”

***

編輯部內。

“西村，編輯長讓我們都過去一下。”有人來喊躲在茶水間打電話的西村。

“啊……好的。”西村連忙掛掉電話，朝著辦公室走去。

距離下午五點的下班時間只剩下不到兩分鐘，《文藝時代》的編輯們已經全部聚集在辦公室裏。而站在他們面前的，是即將卸任的野口智，與副編輯長羽田。

“大家應該也知道了，今天是野口編輯長在這裏工作的最後一天。”副編輯長說道，“在離開之前，野口編輯長還有一些事情想要宣布。”

在眾目睽睽之下，野口智開了口。

“在我卸任之後，擔當《文藝時代》編輯長的人，是現任副編輯長的羽田。”他說。

這一點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編輯們都沒有異議。

“以及，在羽田升任編輯長後，擔任副編輯長的是……”野口智頓了頓，目光看向其中一個人影，“青山千繪子。”

“誒？”

站在編輯之中的青山千繪子不由得愕然：“我？”

論資歷，她只是進入編輯部第三年的編輯，其他編輯都是工作年限都比她更高的前輩；而論實績，她手裏叫得出名字的主要就只有小山嘉也的，最近也一直將工作重心放在培養新人上，比不上其他手握好幾本大賣作品的同事。

為什麽在那麽多合乎資質的人中，反而是最不符合條件的自己被選中了呢？

“這是我和羽田副編輯長……接下來的羽田編輯長的共同決定。人事部那邊也通過了。”野口智看了滿臉疑惑的青山千繪子一眼，依舊和過去一樣並沒有多解釋，“總之，接下來的《文藝時代》就交給諸君了。”

說罷，在編輯們或是驚愕、或是覆雜的目光中，野口智看了一眼剛好走到五點的時鐘，提起早已準備好的包，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將編輯部拋在了身後。

一路穿過走廊，野口智卻在電梯前停下了腳步。

“野口，準備走了嗎？”

站在電梯前的那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是白浪社的社長，白川幹雄。他似乎已經在這裏等候多時了，看見野口智時絲毫不顯意外。

“就在一分鐘前，我就已經正式卸任《文藝時代》的編輯長了。”野口智回答，“還留在這裏做什麽呢？”

白川幹雄沈默了片刻，轉身朝著野口智走來。他一路走到了野口智對面，在他面前站定。

“我接下來，打算打造一部新的網絡文學雜志，專註於商業。”他說，“事情已經定下來了，雜志名字叫做《新葉》。”

“我想要讓你當《新葉》的編輯長。”

白川幹雄一眨不眨地看著野口智：“你現在剛過四十歲。雖然已經沒辦法繼續擔任《文藝時代》的編輯長，但董事們也不想就此放棄你。”

“你雖然摧毀了不少人的文學夢，但也有很多人在你的高壓下成為了職業作家，吃上了寫作這碗飯。就算寫的不是他們真正想寫的東西，但起碼他們真的能夠靠寫作養活自己。這些人的成功也激勵了更多想要當上作家的人，讓他們產生了踏出一步的勇氣。清水老師就是因為小山老師的成功才決定要當作家的吧。”

“另外《文藝時代》的大賣也是不少出版社在這十年來增設新的文學類雜志的原因，雜志的數量增加也讓當今時代想要進軍文學界的人的機會更多、發表更容易了。”

“文學市場能發展到現在的規模，靠寫作吃飯的作家數量能夠增長，其中也有你的功勞。”

“留下來吧，野口！”白川幹雄面容肅然，“現在還不是你退下去的時候！”

野口智沈默著看向白川幹雄，終於開口：“……我拒絕。”

“為什麽？”白川幹雄的表情並未改變，“帶著滿身汙名引退，你難道就不會不甘心嗎？”

“滿身汙名？”野口智呼出一口氣來，“別人怎麽看待我，又關我什麽事？但要說不甘心，我確實不甘心。”

“只要有作品能刊登，能上連載，能出版，就有更多的作品會被打回去。一篇作品得到機會，就會有至少十篇不得不落選。不被讀者喜歡的作家，不賺錢的作家，就別談什麽寫作夢想了，連活都活不下去。而必須親手葬送他們，在他們的棺材上撒上最後一把土的，就是我們這些編輯。”

“向作家通知落選的時候永遠會比對他們恭喜入選的時候更多，誰又會真的甘心呢？”

野口智面無表情地看著白川幹雄：“我已經累了。編輯可真是個操蛋的工作。”

扔下這句話後，野口智繞過了站在電梯門前的白川幹雄，走進了電梯裏。

銀亮的金屬門緩緩合攏，將他的身影擠壓成最後一線，旋即消失。

***

離開白浪社後，野口智並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涉谷。

他直到現在還沒有結婚成家，房子不大，家裏也沒有人在等他。

又一次，野口智提著啤酒進入了青山墓園，朝著千葉晃的墓走去。

在距離墓碑還有幾米的地方，他停下了腳步。而坐在墓前的那個個子小小的身影也聽見響聲，回過了頭來。

“真巧，又是你啊。”野口智說道。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