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是你……？”

如月瑠乃驚訝地打量著花梨純。她也看過半年前轟動一時的古典藝術文學獎頒獎儀式。力壓小山嘉也獲獎的, 還是當時兩名名不見經傳的新人作家，而這兩名作家甚至沒有出席頒獎儀式，代表他們領獎的編輯還說出了那一段震驚文學界的話。

“諸君, 請拭目以待。新的時代, 將由我們創造。如果覺得不甘心的話，就試著用自己的才能和作品來搶吧！”

文學界說大不大, 說小也不小，但把握文壇的永遠是一小批功成名就的作家。即便在文學界，也有著明顯的權力架構。立於高位的作家、出版社、文學評論家等無形中決定著這個世界的規則與高低序位，而新生代的年輕作家往往只能在嶄露頭角之前服從這些規則。

因此, 當新人作家聲稱要開創新的時代, 並沒有多少人會相信他們。即便那是以出道作前所未有地獲得古典獎最高賞的作家。

但在僅僅半年後的今天，太宰治與中原中也的單行本銷量均已突破兩百萬冊，文庫本突破一百萬冊, 共計三百萬冊。

而目前銷量最高的單行本——小山嘉也的集《謀殺藍色》達到這個成績時, 距離首次發行已經過了兩年, 是《斜陽》與《羊之歌》四倍的時間。

星野社用事實讓所有人看見，當初的宣言正在一步步實現。

但是, 現在展現在如月瑠乃面前的事實顯得極為荒謬, 卻又帶著幾分令人難以否認的真實——花梨純找出了當時古典藝術文學獎頒獎儀式上的視頻, 與自己進行對比。她的身高體型和聲音，都與頒獎儀式上的星野社代表別無二致。

“……真的是你？”

如月瑠乃看著手機上星野社代表的視頻, 又看了看眼前的花梨純，內心開始動搖。

雖然自己是舉手投足都容易變成新聞的偶像, 但她也知道當初古典藝術文學獎造成的轟動有多大。

假如星野社的社長、領獎代表就是眼前這個小姑娘的事情暴露出來的話, 話題度也絕不會低於身為頂級偶像的自己突然戴著帽子和口罩、跑到書店去問陌生人自己的文集好不好看的事情。

“……好吧。”反正要馬上回去工作也只是敷衍而已, 下一項工作還要一個小時才出發。既然對方已經同樣拿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用以交換, 如月瑠乃就停下了腳步，“你想和我說些什麽？”

“關於你的文章。”

花梨純與如月瑠乃目光對視：“我想和你談談你的文章。”

“真是的……”如月瑠乃擡起手笑了笑，“剛才在書店裏的時候，你不是已經說過了嘛。還要再說一遍嗎？饒了我吧……”

“我還沒有說完。”

花梨純皺起了眉，“白浪社是星野社的競爭對手。所以在剛得知你要在白浪社出版文集，還要寫專欄連載的時候，我一直覺得你是要利用自己的粉絲來破壞文學界的公平競爭。”

如月瑠乃楞了楞，隨後長出一口氣來。

“也對，你們一定都是這樣想的吧。”她笑著說，“畢竟我只靠粉絲，都能把銷量刷上百萬的數字吧。”

“……但是，在你的文集發表之後，我發現好像並不是這麽一回事。”

“如果只是想通過粉絲經濟入侵文學界的話，你又為什麽要認真雕琢文字，還在文集裏附上十五萬字的文章呢？字數比不少純單行本還還要多。”花梨純沒有理會如月瑠乃的感嘆，而是繼續說道，“雖然你也用了你的寫真當作封面和插圖，但那些寫真比起其他偶像的書裏少了很多，一共還不到十張，而且沒有統一的主題，看上去就和日常照沒什麽區別。”

“因為大家也想看我的寫真嘛。”如月瑠乃依舊微笑著，“我一直很感謝粉絲們對我的應援……”

“還有專欄連載，你也沒有動用藝能界的特權，而是正正經經地采取和其他專欄連載作家一樣的標準，每期都寫滿一萬五千字……”

“你，其實是真的想寫作的吧？”花梨純呼出一口氣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柔和了起來，“所以，我想要和你說話。”

“……”

如月瑠乃怔了怔，那種偶像營業式的笑容短暫從她臉上消失了。但也只是一瞬間。

“當然是想要寫作，才會寫的呀。”如月瑠乃甜美地笑著說，“大家不都是這樣的嘛。”

然而，看著如月瑠乃的笑臉，花梨純原本放松的表情反而再次緊繃了起來。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這種笑容真的很討厭？”她說。

“……”如月瑠乃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還沒等如月瑠乃想到該怎麽回答，花梨純又說道：“這樣看來，你也察覺到自己的文章是怎麽回事了吧。所以說你原來一直在裝傻嗎？”

“如果是真的想要寫的話，明知道也會有很多人來讀你的作品，為什麽又把文章寫成那樣子？”她問道，“你是覺得只要把文章雕琢成好看的樣子，就算不用付出真心也夠了嗎？”

“沒必要再這樣說了吧……”如月瑠乃的聲音逐漸變輕。

花梨純沒有停下，而是繼續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永遠不可能成為真正的作家。被你擠下去的其他作家也夠可憐的，竟然被這種耍弄人的文章奪走了自己的機會。讀者也很可憐，竟然看到了那種不幹不脆的作品。”

停頓了一下後，花梨純轉身走向小巷口：“我還以為你是認真想要寫作，會和你有話說。但既然你覺得這樣也可以的話，那就是我看錯你了。”

她失望地說：“我只想和認真寫作的那個你說話。所以，再見了。”

紫發少女逐漸遠去，一步，又一步。

如月瑠乃沈默著慢慢地蹲了下去，最終索性坐在了地上。

“……你這個人到底是怎麽回事？”

少女偶像臉上的表情已經從計算精準的微笑變得面無表情。她抿了抿嘴唇，又說道：“為什麽你能對人說出這樣直接又刺人的話呢？你難道不會在乎別人的心情嗎？”

花梨純停下了腳步。

隨後，她回過頭來，註視著如月瑠乃，逆光的臉上沒有笑意。

“如果不好好說出來，別人又怎麽能註意到你的心情呢？”她說，“但是你看，你不是也能好好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的嗎？”

花梨純轉身走到了如月瑠乃的面前。她直視著如月瑠乃，眼中的魄力使如月瑠乃微微心悸，避開了她的目光。

“為什麽在寫作的時候不這樣做呢？明明藝能界的人也能寫出很好的的吧？前幾年就有搞笑藝人的獲得文學獎的例子。”花梨純問道。

如月瑠乃依舊看著地面：“你應該不是我的粉絲，也不清楚我的事情吧？”

花梨純看了看地面，順勢在如月瑠乃的身邊也就地坐了下來。

“我不清楚。你願意告訴我嗎？”花梨純說。

“……”

少女偶像沒有立刻開口。花梨純發現她下意識地抱住了雙臂。

“我並不是從小就想要當偶像的。”如月瑠乃說，“我小的時候就很喜歡看書。但除了以外，我還喜歡看家的訪談節目和自傳，就連說話都不由自主地學著他們用那些艱澀難懂的詞語，想象自己如果被采訪的話要說些什麽，夢想著總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那群人中的一個。”

“我小的時候，其實想成為一個作家。”

“我成為偶像的原因，是當初和朋友一起參加偶像選拔，結果朋友落選了，我反而入選了。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這件事情？”她問。

“嗯，我聽說過。”花梨純點頭。

“很多藝能人都會說類似的話吧。進入這一行業的契機是被朋友拉著參加選拔無意入選，被星探發掘，或者自己的錄像被親戚朋友寄給了經紀公司之類的……說的人多了，大家也就不當回事了。”如月瑠乃深吸了一口氣，“當然，我說的也是謊話。”

“我是一個喜歡爭強好勝的人，是對朋友誇口說自己如果去參與偶像選拔一定會被選上，然後努力為了選拔做準備，這才被選中的。”

“雖然原本想的是只要被選上就好，之後再拒絕就是了。但是在入選之後，只有十歲的我被經紀公司的老板稱為‘從未見過如此具有偶像性的孩子’，心想當偶像和寫作之間也沒有什麽互斥性，於是就這樣在稱讚中飄飄然地走上了這條路。”

“然後，在看到白浪社的新人獎之後，因此深受感動，所以才決定和白浪社合作出版文集，這件事倒是真的。新人獎讓我覺得我的夢想好像也到了實現的時候。”

“小花梨，你知道偶像是怎麽一回事嗎？”說到這裏，如月瑠乃突然問。

“告訴我吧。”花梨純說。

“藝能界裏有各種各樣的人，但歸根結底，偶像是商品性最強的。偶像從頭到腳都全部是商品，就是為了給人們創造夢想才存在的。”

如月瑠乃抱著自己的雙膝，睫毛微微顫動：“所以，偶像是不需要太多自我的。偶像應該做的事情，就是成為粉絲想要的那個可愛、完美的人，不能戀愛，不能抽煙喝酒，不能舉止粗魯，不能有醜聞，不能演不符合偶像設定的角色，不能唱不符合偶像風格的歌曲。”

“但是，無論是演出還是唱歌，我都甘於這樣做，那是因為表演和唱歌原本就不是我最重要的夢想。而結果上來說，我同樣做得很完美。成為粉絲的寵兒、成為第一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所以在決定發表文集的時候，我覺得我更是毫無疑問能成為第一。”如月瑠乃握緊了拳頭，“因為就算不是我的夢想的事情我都做得很完美。寫作從小就是我的夢想，當然會比表演和唱歌做得更好。”

很快，如月瑠乃的手又慢慢松開了。

“但是你說得對，我確實發現自己的文章有問題了。在整理要放進文集裏出版的文章時，我就發現了這一點——那就是在寫作的時候，我也不知不覺地在扮演一個偶像的角色，寫著偶像應該寫下的那種文字，不敢告訴別人真實的自己是什麽樣的人。”

“從那一瞬間開始，我就隱約察覺到了——這樣的文章，不能讓我實現我寫作的夢想。但是在那之後，我還是懷抱著僥幸的心態將稿子交了出去。直到現實打醒了我。”

說到這裏，如月瑠乃停頓了很久。

“雖然我的文集剛剛上市就被粉絲哄搶，但是他們在搶購之前，根本沒有試讀我寫的內容。”她垂下頭，“而且，就算其他的作家和文學評論家為我說了不少好話，但那也是基於我身為偶像的基礎上說的。‘作為偶像已經寫得夠好了’、‘和專業作家的水準差不多了’之類的。”

“而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那樣的，就能得到那麽真摯而又深刻的讚美。同期出版的《山月記》和《明智小五郎探案集》雖然銷量一直在我的文集後面，但再過一段時間就很快會趕上來的吧。”

“剛才被你說了那麽難聽的話，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我沒能展示真實的自己，果然還是不行啊……”她把頭埋進臂彎裏，“但是對我能坦誠到這份上，你的腦子也不大對勁。”

“哪有為了問清楚文學的事情，不惜上來就把自己的把柄告訴別人的？你是個怪物吧。”如月瑠乃忍不住笑了，眼眶卻濕潤了起來。

“沒關系，如果你要對我不利，我也不會完全應付不來。”花梨純說。

她看著聲音都帶上了幾分哽咽的如月瑠乃，沈默了一陣。

“不過，重新說回你的事情。”

“就算不續專欄合同，你在《文藝時代》上的連載也還有至少一期吧。”

花梨純將手搭在了如月瑠乃的手臂上，沈聲說道：“一切還沒有結束，你還有至少一次機會，來證明真正的自己。”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