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社門口, 脖頸掛著《文藝時代》編輯證的男人正反覆看著手機上的時間，焦急地小幅度踱步。

“西村。”

一旁傳來的聲音突然讓男人一楞。他擡起頭，就看見從電梯裏走出來的野口智：“編輯長！”

“西村, 你不是預定在三點和清水老師見面的嗎？”野口智走到獨身一人的西村面前, 雙眉皺緊, “怎麽現在還在這裏走來走去？”

“……清水老師本來應該在十分鐘前就該到了, 但人遲遲都沒有來。”西村有些不安地說道, “我正想要不要打電話給他，但是又考慮到作家或許都有一些特殊的癖好，如果這時候不該催促的話……”

說到一半，西村不經意地看向了門口, 眼睛突然睜大：“啊, 來了！”

清水明一路快步跑上通往白浪社大門的臺階。他顯然是急匆匆趕過來的, 額頭的碎發被汗水浸濕, 跑到兩人面前時還在大聲喘氣。

“對不起，意識到該出門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

野口智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麽，而是擡步離開，準備去繼續自己要做的事情。而西村則拍了拍清水明的後背，幫他順順氣：“清水老師忘記了今天要會面的事情了嗎？”

“……我看了最新一期的《月刊文學》。”清水明低聲說道。

“啊？”西村聞言, 拍著清水明後背的手不由得頓住了。

“最新一期的《月刊文學》刊登的內容, 你們應該也看到了吧？”喘息聲終於平覆了一些, 清水明看著西村, 握緊了雙拳, “那上面的內容, 比我的還要好上很多……”

“那和清水老師接下來的計劃沒有關系吧……”西村勸說道, “今天的會見內容，是討論接下來的連載的……”

“我知道。我的連載會在三個月內開始，所以這個月內必須確定主題……”清水明咬了咬牙，“但是，在看完《月刊文學》上的作品之後，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在腦海中回響的，就只有當初我在新人獎頒獎的時候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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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當初腦袋一熱就說出的話，我就覺得，啊……不行了。”

清水明擡起手，捂住了腦袋：“原本想好的企劃全部都不行。那些話早就傳開了吧？我如果再寫的話，豈不是馬上就會自打臉面……”

“這……”西村的神色微變，“清水老師，你的意思該不會是……”

清水明放下手。他垂頭看著地面，嘆了一口氣。

“我，”他說，“說不定已經無法……”

清水明的話還沒說完，一只大手突然從他背後擡起，重重地按在了他的頭頂。

腦袋因為突如其來的力道往下一沈，清水明嚇了一跳。而站在他面前的西村同樣大吃一驚：“編輯長……”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剛才走開的野口智又重新返了回來。

清水明下意識想要回頭，然而抓住他頭頂的那只手卻仿佛一把鐵鉗，死死按著他的腦袋，迫使他只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會寫的。”

野口智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和新人獎頒獎時不同，隨著曾經拍打著清水明肩膀的那只手按住了他的頭，編輯長的語調雖然與過去沒有區別，但聽在他耳中，卻變得可怖了起來，仿佛野獸終於露出了獠牙。

“早在通知新人獎獲獎結果的時候就說好了吧？如果領獎的話，就必須簽訂連載契約。當時的清水君也滿口答應，說是絕對會寫出驚世巨作。”

“但是……我……”

清水明還試圖掙紮，但很快，他就愕然發現——野口智的力氣竟然這麽大！

“清水君，你沈浸在成為作家的飄飄然幻想之中，恐怕到現在還不明白吧？作家並不是能夠隨便耍性子的職業。”

頭上的那只手力道越來越大，清水明不得不在壓迫之下逐漸低下了頭。

“這已經不是玩票了，而是職業。如果你不想寫的話，就該在簽訂契約之前說出來。但是錯過了最後的機會之後，你個人的感想已經不重要了。”

野口智的手指微微收緊：“白浪社為了你付出了多少，你心裏應該也有數的吧？清水君，你已經站在懸崖邊緣，早已無路可退，唯有縱身一躍，還有可能摸到彼岸。”

“仔細看看。”頭上的手迫使清水明的腦袋轉向一側，“隨處可見的新人獎海報上，還印著你的臉呢。如果這張英俊的臉蛋這麽快就跌落到粉身碎骨的地步，那也未免太過可惜。”

攝影師手法高超，新人獎海報上的清水明身體微側，看向鏡頭，充滿了文藝青年特有的氣質，與他現在迷惑而又恐懼的臉對視。

清水明無法回頭，但能夠想象此刻野口智臉上的表情，一定如同暴君一般。或許尼祿再世，也不過如此。

“不要把我們耍著玩啊，清水君。就當是把靈魂賣給了撒旦一樣，用血與淚拼命地寫吧。你以為是誰把現在的你捧上天的？”

野口智陰惻惻地在他耳畔低語：“告訴我，你還寫嗎？”

那冷血而又可怕的語調讓清水明徹底失去了反抗的想法。他的嘴唇顫了顫，小聲開口：“寫……”

頭上的壓力消失。清水明驚慌地回過頭，就發現野口智放下了按在他頭上的手，沖著他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卻令他心生寒意。

“清水老師說他要寫，”野口智轉而對西村說道，“還不快開商討會？”

“……是。”

西村回過了神來，連忙帶著呆若木雞的清水明就近來到一旁的格子間裏坐下：“那接下來，清水老師就請先將想寫的企劃告訴我……”

“……被嚇到了嗎？”

清水明擡起頭，表情還有些呆滯：“誒？”

“其實……編輯部裏的大家，在面對野口編輯長的時候都有些緊張。”西村輕聲說。直到這時候，清水明才發現西村摸過的紙張上，也出現了被汗水浸泡的手指痕跡。

“野口編輯長是令《文藝時代》成為銷量第一的雜志的關鍵人物，所以當上了編輯長。”西村擡起手摘下鼻梁上的眼鏡，用紙巾擦拭了一下上面的汗水，“但是他的工作風格就是這樣，只要你滿足了他的要求，他看上去就像是個很好說話的人。然而一旦你沒有達到他對你的預期，編輯長就會變成那樣……”

“能夠利用的資源就一滴不剩地利用，無法利用的東西會被無情地扔到一邊……這就是野口編輯長的風格。要想在他面前獲得任性的權力，就只有成為大作家一條路，比如像小山老師那樣的咖位，之後才可以隨心所欲地自由寫作。”

西村解釋道，“不少人都覺得能在《文藝時代》當編輯的人是幸運兒。但實際上，我們這些人也都只是能夠在編輯長手下存活下來的人罷了。”

靜默持續了片刻。

西村嘆了一口氣，重新戴上了眼睛，看向清水明：“離題了。總之，清水老師，就讓我們繼續商討接下來的連載吧。”

“連載計劃在三個月之後開始，所以主題和大綱必須在這個月就大致定下來，下個月就要開始動筆寫開頭了。”

“就算已經定下主題和大綱，開始寫作，稿件也有被打回來的可能性，所以要預留出容錯的時間。而且在我們雜志上連載的作家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提前寫好三期的存稿……”

清水明坐在西村對面，聽著西村的聲音不斷擠進腦海之中，心裏突然浮起了一個想法。

他明明是個萬眾矚目的新人，但剛才在野口智面前無法反抗的樣子，卻好像一條狗。

如果變成了狗，又怎麽能成為作家呢？

***

一周後。

“白浪社新人獎第一名的清水明，預計要在兩個月之後開始連載，但下期雜志上會刊載他過去創作的短篇……”

看著手機上白浪社的預告，花梨純不由得有點意外：“雖然實際選拔裏，這位清水明應該比夏油傑的評價更低一些，但這麽快就上連載，他應該確實是一個實力派。”

就在這時，花梨純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接起了電話，沈默著聽了一陣。

“是這樣啊……”花梨純輕聲說道，“白浪社那邊的銷量比上期增加了19%左右……謝謝，特意來問銷量麻煩您了。”

電話那頭傳來三弦屋老板娘的聲音：“不客氣。”

但很快，她又遲疑著說：“突然來問《文藝時代》的銷量，是又要和白浪社比拼了嗎？”

“現在還沒有到那麽直接的地步，但是沒能奪走《月刊文學》的讀者，那邊肯定不甘心吧。”花梨純想了想，判斷道，“新人獎一定不是他們唯一的手段。雖然只在電視裏看過《文藝時代》的編輯長，但他絕對不像是會這麽輕易就放棄的人。”

“更多的事情還在後頭。”

花梨純還在思索著，三弦屋的老板娘突然開了口：“其實，你提到《文藝時代》的野口編輯長之後，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

“我們這些書店之間其實經常會互通情報，哪本書在哪裏賣得好、哪本書在哪家書店賣不掉的事情大家都很容易知道，書店店員們也經常互相來往。所以我知道，那位野口編輯長還沒升上編輯長的時候，是會時常和負責東京中部幾個區的銷售一起來書店考察的。”

“但是後來，到那片地區的書店考察的編輯換了一個。問了以後才知道，野口先生已經晉升成副編輯長了，以後也不會再定期和銷售一起到一線書店做調研工作了。”

“那個時間段……”三弦屋的老板娘輕聲說，“正巧也是在十年前——也就是小山老師離開星野社，轉而為白浪社供稿的那段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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