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真的來了啊。”

世田谷區的別墅區裏, 小山嘉也站在門口，看著登門拜訪的花梨純。

年過五十的作家臉上的神情滿是嚴肅，看向花梨純的目光帶著審視，就仿佛過去那些真情流露的對話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

盡管如此, 他還是轉身招呼她：“進來吧。喝紅茶嗎？”

“好的, 謝謝您。另外我帶來了羊羹, 請收下。”花梨純同樣鄭重地點了點頭, 提著準備好的點心走了進去。

這一次來見小山嘉也，她一共有兩件事要做。

為了建起網上的電子檔案館, 花梨純找到了過去曾經在舊《月刊文學》上刊登過作品的作家們的聯系方式, 分批向他們發出了郵件, 並且附加了電子版的稿費合同。

曾經以“山田文也”作為筆名的、小山嘉也的作品，被花梨純擬作第一批進入電子檔案館的文章之一。加之有點在意小山嘉也現在的情況, 花梨純再次登門拜訪。

而在得知星野社接下來的計劃之後，小山嘉也也並沒有拒絕。

“原來如此, 為了讓過去的作品重煥生機的線上企劃嗎？”

依舊身穿和服的中年男人低頭看著自己手裏的合同：“沒想到當年的那些以‘山田文也’為筆名發表的文章，到現在竟然又有了重見天日的機會。我想我沒有什麽理由拒絕你。”

聽小山嘉也這樣爽快地答應，花梨純微微松了一口氣。畢竟那是十年前的文章，給出的使用費也配不上小山嘉也現在的身價，她還擔心小山嘉也會拒絕。

“希望其他的作家也這樣認為。”花梨純的語氣輕松了一些, “而且雖然使用費不多，也算是一筆額外收入。”

小山嘉也又問：“《月刊文學》以後也要和紙質雜志同步發售電子版了嗎？”

“是的。”花梨純點了點頭, “但畢竟是出版社, 目前星野社還是以紙質雜志為主。”

“原來如此。”小山嘉也感嘆, “時代真的變了啊。在我還在《月刊文學》寫的時候, 電子書這種東西還沒影子呢。”

就在小山嘉也簽訂合同的時候, 花梨純又問道：“小山老師, 你最近的情況還好嗎？能重新執筆實在是太好了。”

小山嘉也的動作頓了頓：“還算可以吧……”

猶豫了一下後，他問道：“芥川老師……還好嗎？”

“誒？”花梨純一怔，腦海中浮現出了白耳朵小黑狗平時獨來獨往的冷酷模樣，“嗯，芥川老師最近挺好的，健康也沒有亮紅燈……”

“是嗎。”

見小山嘉也這樣關心芥川犬，花梨純問道：“小山老師，為什麽你會突然問到芥川老師的事情？”

“……沒什麽。只是有點在意。”

或許是想起當時在這個十幾歲少女面前的失態，也或許是想起了自己收到的、來自芥川龍之介的信，年過半百的作家臉上泛起窘意，掩飾性地擡起手捂住了嘴。

“對了，既然小山老師你正好提到了芥川老師的事情……”

在小山嘉也不解的目光中，花梨純將雙手放在了膝蓋上，認真地對他說：“芥川老師要出單行本了。單行本會收錄芥川老師到現在為止創作的，名字就叫做《羅生門》。”

聞言，小山嘉也的眼睛微微睜大。片刻之後，他回過神來，呼出一口氣：“果然啊……我就在想，芥川老師的單行本也不會太久了……”

“是的。”花梨純點了點頭，“這次我過來，除了簽訂線上電子檔案館的合同外，還有一件事情。”

“芥川老師的《羅生門》會在書腰上加太宰老師與中也老師的推薦語。除此之外，我想拜托小山老師也為《羅生門》寫一段推薦語。”

小山嘉也再次楞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下意識地移開了目光，捂住了嘴喃喃自語：“我真的可以……”

“嗯？”花梨純沒有聽清他的話，忍不住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不……”小山嘉也回過了神來。他重新將目光投向了花梨純：“你還真敢來問我啊，明明之前發生了那麽多事情，因為你們，我和最高賞失之交臂。更何況現在我還是星野社的競爭對手的簽約作家。”

花梨純楞了楞：“啊，這個啊……”

“……我是覺得，只要是優秀的文學作品，那麽不管是朋友還是對手，都應該能感受到作品的魅力。畢竟文學是能夠沖破隔閡、改變人生的東西。”她說，“而且小山老師只是簽約把作品發表在《文藝時代》而已，合同不限制除此以外的其他活動，也不阻攔與別的作家之間的交際吧。”

紫發少女說到這裏，語氣逐漸變得有些遺憾：“但是小山老師說得也有道理，歸根結底，我們都屬於不同的出版社吧……既然這樣的話，被拒絕了也沒有辦法呢……”

眼看著花梨純就要起身告別，小山嘉也也無法再冷眼觀察，立刻站了起來：“我可沒說我不寫啊！”

“誒？”花梨純有些意外，“話都說到了那份上，原來小山老師其實並不打算拒絕的嗎？”

“啊……”

小山嘉也僵硬地站在原地，最終擡手捂住了臉：“真是敗給你了……”

“《羅生門》……那是輕輕松松就能名垂青史的作品吧？給這種等級的傑作寫推薦語，簡直是最高的榮耀，誰能不心動呢……”他把臉埋在掌心，嘆了一口氣，“太宰、中原來寫的話倒算合適，不如說還讓我這樣的人來寫，真的沒問題嗎？”

“小山老師原來是這樣想，所以剛才才拐彎抹角地猶豫嗎？”花梨純頓了頓，“但是來之前我和芥川老師說過打算找你寫推薦語的事情，芥川老師那邊也點頭了啊。”

她一語打破了小山嘉也的猶豫：“成為好作家的路不會只有一條，也沒有正解錯解之分。比起小山老師考慮的那些合不合適的問題，芥川老師本犭……本人也認為應該由你來寫——這不是更重要嗎？”

“……是這樣嗎？”

小山嘉也放下手。年過半百的男人垂下頭，盯著自己面前的地毯。

“我知道了。”他重新擡起頭，“你先回去吧。這幾天我就會寫好推薦語，用郵件發給你。”

“我明白了！”花梨純連忙向小山嘉也深深鞠了一躬，“非常感謝你！”

她正要告別，小山嘉也卻再一次叫住了她。

“頒獎儀式上的宣言，還有現在的電子檔案館……你想改變文學界，是嗎？”他問道。

花梨純擡眼直視著小山嘉也的眼睛：“是的。”

兩人對視了一陣，小山嘉也率先收回目光。他垂眼看著地毯，突然笑了笑：“哼。”

“白浪社現在已經把星野社當作值得重視的敵人了。”他說，“十年前是星野社的全盛時期，那時候白浪社的《文藝時代》是萬年老二。這一次星野社再次崛起，白浪社一定會想盡辦法維持自己的地位吧。”

“你真的能贏過現在的白浪社嗎？”小山嘉也問，“當初的星野社並沒有做到這一點。所以它衰落了。而現在的白浪社比起以前更加龐大。現在的你可以嗎？”

“那就來試試看吧。”花梨純皺起眉，目光卻沒有一絲動搖。

“因為我不是一個人，總會有辦法的。”她說，“還有老師們在。”

“……是嗎。”

小山嘉也註視著花梨純的臉，隱約中似乎透過了眼前的少女，看到了其他的東西。

他看到十幾年前，更加年輕的自己坐在當時的《月刊文學》編輯部裏。而坐在自己對面的，正是當時的編輯長。

他看見更年輕時的自己手裏拿著準備好的筆記，興沖沖地說：“接下來的一篇，我想要寫一個背景設置在封閉的山村裏的故事。”

“封閉的山村裏，每一代的人的一生都始終圍繞著這塊小小的土地，就算必要的生活所需品采購都僅僅是去最近的小城鎮完成，對於現代科技維持著最低限度的需求，生老病死仿佛同一棵樹上的樹葉，最終還是歸於樹根旁的泥土。這就是這個村子的傳統——人的一生就像是朝生暮死的小蟲，放在時間的長河裏只是不斷重覆的一小段韻律而已。”

“但是這一天，村裏的少女在樹林裏拾到了曾經來到附近的登山客遺落下來的、裝滿音樂的隨身聽……”

“原來如此。”編輯長點頭，“被祖先開始代代流傳下來的生活傳統困在山村中的普通少女，通過拾到的隨身聽開始向往起外面的世界嗎？”

“是啊，因為我喜歡音樂嘛。”年輕時的自己這樣說。

聞言，編輯長的臉上露出期待的微笑：“之後怎麽樣了？”

“少女在山村中的日常裏反覆聽著隨身聽，無論是在家，還是在村子裏的學校都一樣。每一首歌都帶給她小小的驚喜和對自己和周圍的村民們的生活方式的、不同的思考。外面的世界或許很美麗，也或許很可怕，這讓少女感到迷惑又好奇。”

年輕的自己手舞足蹈地說，簡直不像是曾經事業有成的、三十多歲的人，“但是隨身聽的電量卻在一點點減少。即便少女後來每天只舍得聽兩三分鐘，隨身聽的電量也耗盡了。”

“而在那之後，少女終於認清楚自己向往的東西，不是像其他村人一樣不斷重覆著同樣的韻律，而是新的音樂。沒有充電器的少女將已經無法使用的隨身聽收了起來，決定離開山村，前往大都市。——就在這裏結束了！”

年輕的自己說完之後，緊張地盯著編輯長的表情：“怎麽樣？”

“是很棒的純文學題材呢。”編輯長笑著肯定。

“是嗎？那我就按照這個思路動筆了！啊，但是如果有更好的想法的話，也有可能會先寫別的哦！到時候編輯長看到原稿，可不要嚇一跳啊。”

“這樣也沒關系，山田先生只要把寫好的東西盡管帶給我看就好，無論寫的是什麽都沒有關系。”

編輯長認真地看著年輕時的自己：“我一直知道，你是具有作家性的人，未來一定能寫出讓人震驚的作品！”

“誒？真的嗎？”年輕時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著後腦勺，“明明我現在還什麽都沒寫出來……”

“嗯，一定是真的。”編輯長說，“因為山田先生，是天才！”

……

那時候的自己，就像雛鳥依賴著母鳥一樣，依賴著編輯長啊。

小山嘉也猛地回過了神來。他看著眼前的花梨純，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一個極為荒謬的猜想。

雖然年齡相差二十歲，但眼前少女的面孔與記憶中的編輯長似乎有幾分相似。他下意識地開口問道：“花梨小姐，難道你是……”

“嗯？”花梨純聞言擡起頭來，不解地問道，“我是什麽？”

“……不，沒什麽。”

小山嘉也最終垂下了眼睛，呼出了一口氣。

無論是不是，都無關緊要了。現在眼前的少女，並不是當年的編輯長。即便她是當初的編輯長的女兒，也已經屬於其他的作家了。

而現在的自己，也有了自己所認同的，新的編輯。

正如花梨純剛才所說的，成為好作家的路，不止一條。而他現在，正走在屬於自己的路上。

就在小山嘉也陷入沈思之時，花梨純突然開口了：“啊，對了，小山老師。”

小山嘉也猛然抽回思緒，有些不解地看向花梨純。隨後，他就看見少女神色嚴肅地開了口。

“以後如果還產生自己不配、或者想要封筆的想法的話，來找我也沒關系。”

花梨純說：“這個和你在哪家出版社發表文章完全沒有關系，只是一個想要支持更多的文學作品面世的人的心裏話。只要你來，我就會想辦法讓你繼續寫下去的。”

小山嘉也沈默了片刻。

“才不會去找你。”他說，“我有我自己的編輯。”

聞言，花梨純笑了：“……說得也是。”

***

離開小山嘉也的別墅時，花梨純還在思索著白浪社的事情。

小山嘉也本身就是白浪社的作家，他的擔當編輯青山千繪子也與花梨純有過一面之緣。從小山嘉也這裏得到的情報應該是真的。

白浪社真的開始重視起星野社來。

想到這裏，從花梨純心中湧起的，卻是感慨之情。

曾幾何時，僅僅一家小書店的雜志銷量就足以令她牽腸掛肚。當初的《月刊文學》，在三弦屋的銷量最終還是輸給了《文藝時代》。

那時候的宮前劍告訴她，不要沈湎於已經結束的輸贏。因為白浪社根本不會關註到三弦屋這樣一座小小陣地的排名，也完全沒有將那時候小小的星野社當作競爭對手看待。

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從那時到現在，也僅僅過了半年左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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