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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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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潘樓街東是京城出了名的市集,名叫土市子,列巷通衢,華區錦肆,到曹舊門街之前,橋梁櫛比,可見汴河上的繁榮船影。

入夏的京城不見逼人暑氣,垂柳河岸兩頭的人潮大抵都還搭了件半臂,甚至是薄襖,不見額上布上半點汗。

而這批人潮,到了晌午也依舊未散。

仔細走到前頭一探,才知道原來這道人龍是要上夏侯懿府應份活兒的。

半個月前,這朱門灰墻的大宅還是在地深耕三代的上官家所有,但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上官老爺急病亡故,千金立即出閣,出閣隔日,隨即有個名叫夏候懿的男人接管上官府。

住進宅院的第一天,他立刻遣退了宅院裏所有下人,是故有今日上門的人龍。

只是人群中,有抹極為嬌小的身影,長發梳成兩條麻花辮再挽上後腦勺,以一條碎花布巾包著,穿著破舊的青衫,外頭搭了件補丁的沈色薄襖,螓首微垂,氣定神閑地等候,直到門內傳來喚聲,才換上誠惶誠恐的表情踏進門檻。

夏侯懿府總管翁老瞅著她嬌小的身影,濃眉立即不客氣地擰起。

「你今年多大歲數?」

「稟報總管,奴婢今年一十七。」小姑娘語氣不卑不亢,恍若還噙著散淡笑意,螓首依舊微垂,沾滿臟汙的十指遞出可證明自己出身的黃冊。

「真是十七?」翁老接過黃冊看了半晌,聲音不由得拔尖了幾分。「擡起臉來。」

小姑娘猶豫了下,怯怯地擡起巴掌大的臉。

她淡眉彎彎,圓亮杏眼有神,菱唇秀雅,算不上個美人,卻也堪稱清秀,眉眼之間隱約有股斯文書卷氣,似是出身不差。只是盡管罩了件破襖,卻依舊看得出她嬌瘦的肩頭、纖弱的身影……

說她十七,翁老真的很不想相信。

「總管,奴婢真的已十七歲了。」怕他不信似的,她趕忙重申一次,就連嗓音都是輕輕軟軟的童音。

挑了挑眉,翁老先撇開這個問題,再問:「你以往是在哪當差?」

「奴婢以往是在城南清風樓當差。」她眉彎唇角彎,就算不笑,看起來也像是在笑,頗為討喜。

「清風樓?」翁老隨著主子重回十多年未歸的京城,對這新起的茶樓沒半點印象。

「是的,奴婢在廚房當差。」

「你在廚房能幹什麼活?」翁老忍不住嘆口氣。「你太瘦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還是回去吧。」

小姑娘聞言,瞬間扁起嘴,討喜笑臉轉眼泫然欲泣,鬥大的淚水在長睫輕眨兩下之後滑落嫩頰,可憐兮兮地哀求,「總管大人,求你幫幫忙吧,您要是不收留我,我就要餓死在街頭了,我是個孤兒,打小不知爹娘,孑然一身,孤苦無依,您就當是做件善事,救救我吧——」

話到辛酸處,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只差沒雙膝跪下,其哭嚎聲之淒苦,教聞者莫不為她掬把同情淚。

「可,你又幹不了什麼活,留著你——」翁老為難極了。

「總管大爺,奴婢什麼都能做的,只求討口飯吃,求您了——」她哇的一聲,哭得可盡興了,小手偷偷摸摸揪上翁老的褲管,大有他不答應,她死也不松手的決絕氣勢。

見狀,翁老連連嘆氣。「若你能不計較餉銀——」

「奴婢不計較!只求三頓溫飽,有處窩可睡就已足夠。」她擡起淚漣漣的粉顏,哭得人心感淒切,好像不收留她,就等於是要逼她去死。

「既是如此,若月餉只有一錢——」

「一、錢」她瞠圓水眸,倒抽口氣,淚水不小心又抖落了兩滴。

有沒有搞錯啊?一錢?天殺的奸人哪!這年頭,誰家的奴仆月餉只有一錢

一錢能幹麼?上個茶樓隨便吃吃喝喝也要花上幾十錢,一錢連要買杯涼茶都很難好不好!

小姑娘在內心裏不斷痛駡夏侯懿府的當家為富不仁、天地不容、人神共憤——

「若你嫌太少,那就……」翁老一臉愛莫能助的嘆氣神態。

小姑娘一頓,垂顏再擡臉的瞬間,早已收妥臉上淚花,換上笑臉。「怎會少呢?奴婢感謝大爺都來不及了!」她臉上笑著,心在泣血,哀怨自己的沒價值。

但沒關系,只要能夠混進夏侯懿府,錢,絕對不是問題!

「那麼,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小二。」

初晨露雕花綻,林響鳥啼,薄陽自濃雲間灑落點點金光,喚醒了該起身幹活的奴仆們。

此時,夏侯懿府的仆房大通鋪上,所有的奴婢皆在胡亂抹臉,趕著去伺候大爺,唯有進府近個把月的小二還賴在床上。

「小二,動作快呀!徐大娘會罵人的。」有的奴婢抹臉,有的穿衣,有的隨手挽著發,其中有人好心回頭喚。

夏侯懿府內男仆女婢分兩門,各有一管事掌領,男仆歸翁老掌管,女婢自然是班頭徐大娘;徐大娘為人嚴謹,對待女婢雖嚴但不苛,只是若常常上工遲到,幾回過後,仍是會以家法伺候的。

「……來了。」小二像是半殘一般先挪動半邊身子,伏身貼著硬木板鋪,像蝦子般蹺起圓臀,用雙肘撐起身子,慢慢爬起身。

痛、痛、痛——她苦著臉無聲哀哀叫。

不過進府幾日,她養尊處優的身子已經被操得快要半殘,真想要賴在床上,索性一覺不醒算了。

秀挺五官被她皺成一團,牙一咬,她總算離開了床,但仆房裏頭的女婢們早就像陣風般刮走了,眼見如此,她臉也不洗了,只是隨意紮起發,套了件粗布半臂,就佝僂著嬌小身軀往外走向廚房。

唉,她好可憐,竟被發派到廚房當個得天天挑水,切菜洗菜的廚婢。

一大清早,廚房早已如戰場,薛廚子領著一班廚娘俐落地各料煮食,只見鍋碗瓢盆在半空飛來飛去,菜絲肉片更是在俎板上飛跳著。

見狀,小二挪動很沒有存在感的嬌小身軀往角落靠,偷偷從隔壁偷了點菜,順便沾點水抹在額上,假裝自己已經洗了很久的菜,幹了快一個時辰的活了,再豎起耳朵聽廚娘們不經意脫口而出的府內流言。

廚房,向來是奴仆之間的小道消息交流處,消息傳遞極快,但其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倒也沒人能夠確定,就當是消遣一樁,打發枯燥的慢活。

「聽說爺兒昨兒個晚膳動怒,打殘了個下人,被拖到城外餵狗了呢。」

「哇,這爺兒真夠喪心病狂的。」

「可不是?聽說他喜怒無常,一點小事也能發火。」離小二幾步外的切菜廚婢四處張望了下,刻意壓低嗓音後說:「你沒聽說,先前這上官府的舊奴仆全都是教他一個個打發走的,非傷即殘哪。」

聞言,小二挑起淺淺秀眉,像是在打盹的杏眸依舊瞇著,和只沒睡飽的貓一樣。

「這麼殘忍?」另一個廚婢倒抽了口氣。

「你不知道。」廚婢撇了撇嘴,嘆了口氣。「所以在這府裏工作,能少一事還得要少一事。」

小二不由得跟著點頭,頗為認同她的明哲保身之道。只是這兩人在這兒聊盡府內流言,不怕隔墻有耳,他日就出事?她發現這府裏的家奴不少,且每個看起來都殺氣騰騰,不像善類,要是被那些親信聽見了,天曉得會有什麼下場?

不過,她也不會閑得去道人長短。

「小二、小二。」廚房門口那端有人喊。

自爐臺邊擡起小小頭顱張望,一瞧見是與自個兒最貼近的丫鬟蜜兒,她隨即笑顏逐開。

「蜜兒,是不是我要的東西上手了?」她隨意將濕漉漉的手在粗布裙上抹著,快步走向她。

她思之若狂,幾乎望的寶貝啊——

「瞧你這饞鬼樣!」蜜兒梳著雙髻,歲數比她小上兩、三歲,個頭卻比她高大得多,一把將她扯到一旁,從懷裏拿出一袋東西給她。「這可是我請後門的小廝去幫差時順道買的,早上他就拿給我了。」

小二一瞧見手掌般大小的粗針麻袋,笑得眼睛都瞇成一直線了。「好蜜兒,真是太謝謝你了,我要是一天沒吃上幾口蜜餞,就會渾身沒勁的。」這可是她托了好幾日、盼了好多天才拿到手的寶貝,非得要細細品嘗不可。

不過是幾日前正好給蜜兒拾起一條繡帕,從此以後蜜兒就將她視為好姊妹看待,處處都幫著她,這會連她的饞蟲都照顧到了,真是走運。

「別客氣,他日若有需要,再同我說聲吧。」蜜兒喜孜孜地道,隨即快步離去,就怕慢了一步,廳裏的大老爺又要發火。

小二目送她的倩影遠去,迫不及待的自袋中拿起一顆烏李含在嘴裏,瞬間酸得她淚水快要飆出,忍不住嘆氣。唉,幾文錢的貨色能好到哪裏去?不過依眼前的狀況,有得吃就要偷笑了。

所以,盡管烏李的品質不佳,她還是吃得津津有味,回身進廚房,卻被其它廚婢給逮住。

「你吃這是什麼?」幾個人將她圍住,打量著她掌心的蜜餞。「天,這不是烏李嘛?很酸的。」

「是啊、是啊,我喜歡吃酸嘛。」她呵呵笑,心卻忖著:才怪!若是城北李家蜜餞鋪所制的烏李才不酸呢,而是酸甜並味,酸而不澀,甜而不膩,入口即果核分離,化在舌尖,韻在喉底。

是她們沒嘗過真正的好貨色,才不懂珍品到底是怎樣的極致。

「說到這,小二,再弄點糕餅來吃吧。」

「薛廚子不會罵人嗎?」嚼著烏李,她含糊問著。

她之所以能夠從天天挑水的爛缺做到混在爐臺邊洗菜,正是因為她在幾天前一時嘴饞,小露了身手,偷了廚房的杏花釀,做了一盤杏花糕,收買所有廚婢的心,才有這涼缺的。

可是,卻惹火了不讓人碰竈的薛廚子。

「其實就是薛廚子要我們探探你的口風,問你要不要教他。」

挑起眉,小二差點把果核給吞下腹。「他想學?」

「他說味道極好,說不定可以弄來騙騙大爺的胃。」這位廚婢和薛廚子交情不錯,於是不由得說起近日薛廚子受盡大老爺刁難的事。說是天熱沒胃口,不管上什麼涼菜都沒用,所以薛廚子才想起小二制糕餅的好手藝,想要拿糕餅來充當下午的點心。

「……倒也不是不可。」小二沈吟著。這烏李品質太差,要是拿來做糕餅反倒挺適合,只要添蜜去澀,便能酸甜化舌……她也剛好可以解饞,所以——「還等什麼呢?」

她眉開眼笑,迫不及待想要將這酸得她吞不下卻又舍不得吐出的烏李弄成松軟糕餅了。

如果小二早知道弄個糕餅也會將自己弄上大廳,絕對寧可饞死也不會這麼整死自己。

她垂眸瞪著腳下鮮紅似血的毯子,就站在薛廚子身後,靜靜等著大老爺出聲,然而,她約莫已經在這兒站上快三刻鐘了,大老爺不說話就是不說話。

既然不說話,幹麼還特地差薛廚子上廳咧?

小二在內心哀嘆,神色不變的耐心等候,目光趁空斜瞟到身旁的竹雕門。

上官老爺原本就是個喜附風雅之人,所以主廳不用厚重的桃木門,改以竹雕門代替,門面精鏤瑞獸祥花,覆以江南蘇繡霞帳,風起時,霞帳隨風飄揚,飄逸多情……對了,這霞帳還是她走了趟蘇州親自挑選的呢,還好這宅院的新主子沒拆掉它。

正深陷回憶,聽見細微腳步聲傳來,她略擡眼,對上蜜兒戰戰兢兢的苦笑,她報以淺笑,看著她將涼茶端到烏檜圓桌上。

然後,又是一片靜寂到教人快要發狂的沈默。

大老爺沒吭聲,大夥陪站得連呼吸都憋得萬分輕淺。

突地——匡啷一聲,整壺茶帶杯飛上了雙開的竹雕門,濃艷的石榴茶在霞帳上潑出觸目驚心的紅,那紅,似血,滴滴滑落,滲入霞帳,痛了小二緊縮的胸口。

「是誰允你端上這種茶水的」沈渾的暴吼震得地動山搖,一手撥開茶壺的夏侯懿像頭發狂的獸。

小二垂下的眼抽痛著,總是微瞇的杏眼倏地變得淩厲,自長睫縫中偷覷著破口大駡的男人,卻突地一怔。

他就是夏侯懿?那個傳說中出身山賊,勾結官兵私賣軍器,而後搞得上官家家破人亡的兇手,就是他?

她細看那出色且俊冷的五官,眉骨立體,濃眉怒揚入鬢,噙怒的狹長美目恍若是黑幕中閃爍的星子,緊抿的唇形優美,是極斯文儒雅的面容,再加上他身穿玄色交領薄衫,腰間系同色玉帶,只顯得他瘦削文弱得像個書生,誰會猜得到,他曾是個可惡的山賊

不知這人為何會盯上經營南北貨的上官家,連連劫走上官家在外頭的貨源,加上交付的稅賦增加,而違約款也得賠償,大把大把的銀兩就這麼流失了。

更糟的是,上官老爺趕緊解決燃眉之急,竟經人介紹搭上夏侯懿,此人說可以安排貨物調派和追緝劫貨兇手,豈料沒幾個月光景,竟讓在京城深耕三代的上官家一倒不起,落得老爺子病亡,小姐搶在百日內出閣,所有家仆被遣散的下場。

身為棄嬰,卻蒙受上官老爺無上恩澤的她對此竟無能為力。虧她身為上官家的金帳房,統籌所有產業,竟沒發現事態嚴急,等到她南下查探,才得知上官家的所有產業已被夏侯懿以卑劣手段奪取了。

這仇埋得極深,刻在她骨子裏,想忘,也痛得教她忘不了。

「……爺兒,對不起,我以為糕餅應該配上冰鎮石榴茶……」蜜兒顫巍巍地跪下,俏顏刷白如紙。

「你以為?」他撇唇笑得邪劣,隨即目透惡芒。「你憑什麼以為給我滾,立即就滾!」

「爺,原諒我!求爺別趕我走,我家裏還有爹娘弟妹靠著我的餉銀度日,求爺別趕我走……」蜜兒哭伏在地。

「滾。」他聲沈且輕,挾冰帶霜的無情瞳眸看向門外家丁,家丁隨即入內,強拖起伏地不起的蜜兒。

握了握粉拳,小二逼自己漠視她淚如雨下的臉,不斷告訴自己混進夏侯懿府是有任務在身,不能因為一時意氣用事,導致功虧一簣。

「爺,別趕我走、別趕我走……」蜜兒涕泗縱橫的哭求著,一路被拖往廳口,在經過小二的面前時——

小二終究嘆了口氣,盡管無心微笑,唇角依舊勾得彎彎,突地蹲到蜜兒面前,巧妙的擋住家丁們的去路。

「唉,蜜兒,這就是你不對了,吃烏李糕餅時,是要配上等龍井茶的,若以石榴茶相佐,糕餅的味道會被石榴的嗆濃味掩過,襯不出烏李特有的酸甜,還有糕餅內軟外酥的風味了,難怪爺會生氣。」

夏侯懿瞇起黑眸,瞅著那嬌嬌弱弱的纖影。

蜜兒也呆了,帶著淚水一臉不解地看著她,只見她唇角勾彎,又繼續道:「快起來吧,趕緊去沏壺上等龍井,爺等著喝哪。」回頭笑看夏侯懿。「爺,對不?」

這大膽的行徑,教一旁的薛廚子著實捏了把冷汗,卻又不敢胡亂替她接話,就怕一個不小心,火就燒上了他的身。

夏侯懿冷冷打量著那張毫不出色的秀顏,若說她有何過人之處,大概唯有那討喜的笑了。

「你是誰?」他懶懶托腮。

「廚婢小二,是剛進府的廚婢。」她蹲在地上,笑盈盈地對著他回話。

「是誰買你入府的?」

「回爺的話,是翁總管。」

「老糊塗,竟挑了個不長肉的娃兒。」

小二眼皮子抽動,彎彎唇角隱隱抽搐。「爺,廚婢今年十七了。」

「十七?」他微挑起眉,笑得鄙視。「站起來。」

無聲嘆了口氣,小二乖乖站起身。

「不是要你站起來?」夏侯懿笑得戲謔,濃密眼睫襯得他黑眸深邃激亮。

「……廚婢已經站起來了。」

「怎麼你站起來跟蹲著一般高?」

「……」夠了喔,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一直攻擊人的痛處,就算是病貓也會反咬一口。

「你到底能幹什麼活?翁老怎會做這種蝕本生意?」他要笑不笑地冷嘲熱諷。

「廚婢月餉才一錢,不蝕本的。」她悶悶地辯駁。

「一錢?」他勾唇,笑得惡劣。「依我看,我連一錢都不肯買,瞧你不過是進府混吃等死罷了,我何苦養個米蟲?」

米、蟲太、太過份了!她也有做事的好不好,以為洗菜很簡單喔?以為切菜很容易嗎

小二氣呼呼地垂下臉,憋息忍氣,不跟他一般見識。

面對她看似逆來順受的姿態,再想起她對糕餅的了解,他不禁微微起疑。

「丫頭,你倒是挺懂得品嘗。」濃纖長睫掩去他慵邪眸底的打量光痕。

瞧她雖是一身粗布,但嬌弱秀妍,頰嫩發亮,不像是養在深閨,但也不像為奴之輩,這丫頭的出處,令人玩味。

「廚婢進府前,是在清風樓當差的,略懂一二。」可以不再被羞辱,她笑得更賣力了。

「清風樓?」

「就在城南。」小二杏眼笑瞇成線,藏在懷裏的粉拳卻是緊握得發顫。「爺可能不是京城人,要不肯定會知道城南清風樓是家特別的茶樓,既賣茶亦賣酒,就連一般涼食和特別糕餅都有。」

「喔,難不成這烏李糕餅是你做的?」他的黑眸,淡掃過薛廚子。

薛廚子登時爆出一身冷汗,渾身止不住顫抖,想起兩個時辰前,他還在大吹特捧自己,說這烏李糕餅是他研創的,可爺聽得淡然,要他重新再做過,於是這回他才會順手把小二拉來,心想爺要是問些深點的問題,也好有她可以提點,豈料,人算不如天算。

「不,該說是廚婢起了個頭,由薛廚子加以研磨制作的。」小二一席話,壓根不搶功,甚至還給了薛廚子十足十的面子。

「喔?」夏侯懿僅是眉一挑,任誰也看不穿他的心思,半晌,才又懶懶啟口,「你憑什麼拐著彎,要我把這丫鬟留下?」

蜜兒還被架在廳口,小二就站在她身前,不偏不倚地擋著她,撓了撓臉,嘆了口氣。「爺,廚婢就有話直說了,這烏李是廚婢托蜜兒買的,正因為買了烏李,才讓薛廚子起了興做糕餅替爺添食欲,但蜜兒不懂品茗風味,惹了爺,說到底,是廚婢害她的,若要她走,還是廚婢走好了。」

唉,原本想要蒙混過去的,可惜眼前的惡人並不是笨蛋。

放棄混進府的機會,確實相當可惜,但她就是無法泯滅良心棄蜜兒不顧,若她真能狠得下心,又跟眼前這惡人有何不同?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也知道依你這長相……怎麼,我在跟你說話,你連眼都不用睜嗎?」話末,譏誚之意非常濃厚。

小二登時瞠圓水眸,像是要將眼睛張大到極限似地瞪著他。

太過份了,一再攻擊她的缺陷,是佛也要抓狂啦——

「你好大的膽子,在這等時候,居然還笑著,難不成你真以為勝券在握,我一定會留下你倆?」他瞅著眼前人發惱也微笑的粉顏,仔細看她不甚出色的五官,卻發現,若將她的五官——拆開,皆是上乘的美,而那與生俱來的笑,更是帶著他不曾有過的慈悲和良善……教他生厭。

「……爺,廚婢不是在笑,而是天生如此哪——」

瞧,她就連苦澀得要命,臉還是在笑呀,又不是她自願如此,而是天生的嘛!

「天生如此?」他哼,見她以死魚般的姿態努力張大眼,不禁低低笑開,破例開恩。「罷了,若你能沏出一壺上等的龍井,我就留下你,若不能,你們就一道走吧。」

小二頓時喜笑顏開,順便閉了閉有些酸澀的雙眼。

「那就請爺稍等片刻。」她欠了欠身,回頭立刻抓著蜜兒溜回廚房。

約莫兩刻鐘後,蜜兒心驚膽跳地捧著瓷壺玉杯上廳,小二就跟在她身後。等壺一上桌,她立刻上前,先溫杯,再沏茶。

「請爺再稍等片刻。」瞧他探出手,她趕忙制止。

「怕茶難喝,想要拖延點時間,以為我會回心轉意?」他哼笑。

「不是的,爺,這烏李糕餅重其酸甜,若茶太濃,烏李香味頓失,若茶太淡,則無法相得益彰,若茶太熱,餅皮酥軟不脆,若茶太涼則內餡反被引出澀味,所以現在請爺先嘗塊糕餅。」她玉手輕挪瓷盤。

「這說法,好似你鉆研此道已有多年……你到底是誰家的千金淪落為奴的?」挑了塊糕餅,夏侯懿散淡閑問。

「爺說笑了,廚婢打一出生便不知爹娘,聽說是被放在一團破棉襖裏頭,待我長大了些,就在一些食堂館子裏打雜,所以我長得嬌小,大概也是因為打小就難得溫飽的關系。」她試著消除他對她的懷疑,也試著要他別老是踩別人的痛腳。

「也難為你只能在些食堂館子裏打雜,若你爹娘給你一副好看的皮相,說不準憑你這嘴皮子,有機會成為京城第一名妓。」他壞心哂笑。

「……」果真是沒心沒肺的惡人!不知同情也就算了,還順手捅她一刀……等著,早晚有天,加倍奉還!

「你為何取名為小二?」吃了口烏李糕餅,他微怔。這餅酥餡潤,酸甜合一,在唇腔裏融為令他懷念的滋味。

十二年前,他因家道中落淪落為乞,有個小娃給了他一籃糕餅,那糕餅就是這個味道,恁地美好,教他走遍東南西北也百尋不到,如今竟在舊地重游再嘗到這教他萬分感慨的滋味。

這是他占據上官家以來,最感到快活的一日了。

小二頓了下,撇唇回答,「因為小二渴望能有兄姊依靠,故名為小二。」這話一點也不假。

「依你這般老的年歲,想在府裏找個兄姊,也只能找徐大娘和翁老了。」夏侯懿假意嘆了口氣。

聞言,小二潤亮的細長眼眸狠狠抽動了兩下,有股沖動想要殺人滅口。一會嫌她太小,現在又暗示她年紀太大,現在是怎樣?

「可以喝茶了?」瞧她氣惱卻又不作聲,怒著了卻依舊噙笑的粉顏,他就忍不住想要惡狠狠地拆掉她臉上令他感到舒服,卻又同時教他厭惡的笑。

真想瞧瞧這天生笑臉一旦落淚時,究竟是怎生風采。

他的心扭曲了,骯臟了,沈淪了,再也回不到無垢的白紙,而她……笑得太刺眼,太美麗,他貪眷,卻也痛恨著。

「可以了。」她纖指輕掐杯緣,確定茶溫後才端到他面前。

夏侯懿看著杯內黃中帶綠的剔亮茶澤,輕啜一口,微溫的茶水香淡味醇,配上烏李特有的酸味,竟混為妙不可言的絕味,教他不由得怔了下。

他並不嗜吃甜食,但以茶就糕餅的美味,竟遠超乎他的想像。

「爺可滿意?」

鳥啼似的笑問在耳際輕蕩,他側眼看去,便對上她笑瞇的杏眼,心頭不知為何微顫了下,有如平靜多時的死湖被莫名吹起漣漪。

「茶太涼了嗎?」瞧他面無表情,小二皺起眉,以手背輕觸杯身。「應該不會呀,等了這些時候,應該差不多,這樣的茶溫配烏李是最佳的,若是配杏花糕,溫度就得再熱一點,若是釀梅糕就得要配涼酒了……」

她喃喃自語,自言自答,那逗趣的攢眉俏模樣,奇異的又讓惜笑如金的夏侯懿勾起唇。

他單手托額,低低笑開。沈渾的嗓音拉回了小二的心神,擡眼對上他,心頭跟著顫動了下。

這人笑起來真是好看,清俊面貌如覆薄光,整個人爽颯有神,賽潘安的玉樹臨風,勝宋玉的風流倜儻,甚至還帶了點孩子氣……怎麼會這樣?如此吃人不吐骨頭的人,怎會有這樣的神態?

沒了渾身帶刺的感覺,一再松開眉間緊攏的皺折,使他倏地年輕許多,像個只及束冠的少年郎,看得她……閃神了。

她三歲能吟詩作對,五歲論商經,十幾年來被上官老爺帶在身邊栽培,練就一雙識人的聰睿眼力,不管是奸商巨富的心中盤算、腦中念頭,都逃不過她這雙眼。

但如今面對這個男人,不曾變動過的覆仇恨意竟微微松動,甚至有股聲音告訴她,必須細查原由。

可是,覆仇的輪盤早已轉動,早在她尚在江南之時,早在她踏進此刻的夏侯懿府之前……

「你瞧什麼」惱窘沈音倏地敲進她的耳裏,像是老天劈下一道雷,使她心驚膽跳,有一刻迷亂,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待回神,視野漸清,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盯著夏侯懿不放,而這噙怒的沈嗓自然是對著她罵的。

「……」她頭一回張口結舌,腦袋一片空白,想不出要回什麼話,反倒是薄薄的臉皮開始泛出紅暈,像朵盛開的花,形不艷味不濃,卻是清新雅致。

那樣靜雅一方的絕塵姿態,深深鎖住夏侯懿的視線。

「小二。」他垂眸喚。

「咦?欸……廚婢在。」她只顧著冷靜自己,沒註意到夏侯懿打量她的眼光轉沈。

「你離開廚房。」

「……嗄?」頓了好半晌,她才急急回神。

不是吧,難道她真的把茶給泡壞了

可是……怎麼可能?她嗜茶愛糕餅,如何搭出絕配,她早試過千回,豈可能出錯?

「你跟她對調,她去廚房,你就待在這裏。」指著蜜兒,夏侯懿對她說。

他的心裏已有了打算,究竟是要毀了她,或是留下她的笑臉,全憑他一時的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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