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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平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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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見這三位老人家, 公孫佳一是得出得了鐘府,二還要有一個合適的地方與這三位見面。總不能沖到前面去,在靈堂上跟人對質。

公孫佳一琢磨, 就找到了鐘佑霖,還是得麻煩他來安排一下,將見面的地方定在湖陽公主府。那裏既離得近,又不是喪禮的主場,即使爭執起來也不會引起太大的註意。又是鐘佑霖的家,鐘佑霖可以幫忙安排。

公孫佳覺得, 她這個表哥雖然看起來不像是個幹正事的人, 比起一般的紈絝子弟來, 他還是能夠做一些事的。

鐘佑霖被請了來,聽公孫佳說:“八郎,有件事兒, 你再幫我一下, 好不好?”

“好好好, 什麽事?你說!”

公孫佳道:“剛才容家娘子來傳話, 外面有我要見我。”

鐘佑霖警覺了起來:“誰?!”

“趙司徒、容尚書他們幾個。”

鐘佑霖的臉色微變。

一般人看鐘佑霖就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傻子, 人生所有的技能點都點在了投胎上,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本事不大,有什麽大事他也不沖上前,家進而人讓他做他才做。也不知道這究竟是個優點還是個缺點,不過有用到他的時候, 他也能跑個腿, 倒比許多他的“朋友”強不少。

也就是說,他是辦過事的。

今天這一次,趙司徒等人要見他表妹, 他拿過來按照他自己的標準一衡量,覺得不太行。

容逸那樣的年輕男子見他表妹他不樂意,是因為孤男寡女的說不清楚。趙司徒等三人要見公孫佳,他又怕這三個人欺負他表妹年幼。不止這三個人,好些個朝中的老臣這兩天都在著急上火的,有勸鐘祥的,有找鐘保國的,有找鐘源的,就一個意思——得讓陛下回宮。

鐘佑霖這兩天忙前忙後的跑腿,聽了見了不少。

他是不願意皇帝回宮的那一種人,見得多了,哪怕心眼不夠多,也能猜出兩分來:“好哇!他們勸不動陛下,說不動阿翁,就來找你了?不行!有什麽話,讓他們找阿翁說,真是的,一個個都德高望重呢,怎麽找到你來了?”

公孫佳道:“難道要等到他們鬧起來?咱們是不怕他們鬧的,可是殯事上鬧起來,太不好看了。再說了,在舅舅家,有什麽不放心的?他們要說得過分了,我扭頭就走。我是晚輩,要是不去,可就有點失禮了。”

鐘佑霖猶豫了一下,道:“那好吧,我送你過去。”

“你先把幾位老人家安排過去。”

“哦,對!”

鐘佑霖正年輕,動作很快,將表妹、趙司徒雙方安排了湖陽公主府左路一處小花廳裏見面。公孫佳這裏是阿姜、江仙仙、榮校尉陪著,喬靈蕙幫她在鐘府裏打掩護。趙司徒等幾人帶著容逸、李岳等幾個子侄,公孫佳只認得他兩個,另一個年輕人想必是趙司徒家的,她沒見過,不好說。

兩下見了禮,分了賓主坐定,鐘佑霖虎視眈眈的,公孫佳道:“八郎,你幫我到外面看看,別讓人來打擾了。”

鐘佑霖不動,榮校尉道:“有我。”

鐘佑霖才放心地出了門,抱著胳膊站在門外,就等表妹出來。

公孫佳道:“見笑了,自幼家裏人太疼我了。”

趙司徒慈祥地說:“這是福氣,是好了。”

三人交換了個眼色,卻是由公孫佳最熟悉的容逸來做解釋:“府上遇到這樣的事情,本不該來打擾,情非得已,只好請縣主來商議了。我們想,或許只有縣主才能做成這件事。”

公孫佳道:“世間能人何其多?聽你這麽說,我害怕了。”

容逸噎了一下,笑容有點無奈,看了一眼容尚書,容尚書點點頭。容逸才說:“是實情,我們俱已無奈了。”

公孫佳只管坐著,不說話,容尚書等人先熬不住了,容尚書清清嗓子,說:“十九郎說的是實情。”

公孫佳對他欠欠身,等他的下文。一屋子的人都是好耐心好涵養,公孫佳臉色沒變,容尚書的語調也沒變,道:“聽聞縣主勸走了娘娘們,我等卻是為陛下而來。陛下痛失親人,我等也是感同身受,只是一國之君,不能久離宮廷……”

他說的也還是那麽一套,大意江仙仙都已經跟公孫佳通過氣了。說的時候,容尚書還是有點底氣的,公孫佳既然已經同意見面,就是有商量的餘地。公孫佳不姓鐘,不會死盯著鐘家的那點“體面”不肯放皇帝回宮。

說到最後,容尚書連:“今天回宮了,明天再過來。”這樣講價錢的話都說出來了,足見是已經拿皇帝沒辦法了。這也是公孫佳想在皇帝在位期間搞事的原因——別人拿他沒辦法,他有威望有實權。

公孫佳問道:“這是您自己的意思,還是諸位共議的呢?”

趙司徒坐直了一點,微一猶豫,道:“是諸公依禮法制度得出的意見。”

公孫佳慢慢點了點頭,道:“其實,說這許多,無非是陛下想留宿,諸公不想陛下留宿而已。”

容逸輕咳了一聲,公孫佳笑笑:“我知道,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原因,都覺得自己是對的,都想別人讓步。今天說破了大天去,甭管扯什麽理由,不外是‘去’與‘留’。如今僵住了,各有各的道理,鬧僵了不好看。”

容逸道:“是。”目光中有催促之意,他知道公孫佳不會無故說這許多話,但是與這幾位老人家講話,一直不講到正題,稍有不敬老之嫌。

公孫佳道:“一件事兒如果僵住了,我就會問自己,然後呢?現在,我也問問諸位,然後呢?且不說我能不能勸得動陛下,只要我開了這個口,然後呢?我會怎麽樣?”

李侍中道:“縣主深明大義,當得褒獎。”

公孫佳嗤笑一聲:“口惠而實不至。我告訴您會怎麽樣,也許有人會說我‘懂事’,可我太婆過世了,我要截走她的榮光,讓她的榮耀減一減。我的外公外婆想要老人家風風光光的,我在後面給他們洩氣。我的舅舅、舅母正與人講理,我站對家。諸公都是人才,應該知道我的處境,家父過世之後,誰對我最好?嗯?你們在讓我吃裏扒外。以後我有什麽事兒,要指望的,還得是我的親人。”

她說話的口氣一點也不犀利,仍然是平和柔軟的少女腔調。三位老人精卻是經的見的多了的,並不會被這表象迷惑。

趙司徒嘆道:“你說的都是實情,總不會是來勸我們放棄的吧?我們身為大臣,也是不能放任陛下如此的。”

公孫佳道:“我明白的。職責所在,諸位要是不勸,才會叫人小瞧了。”

容尚書腦子裏迸出他“阿姨”那個“秦王”的評斷,開口問道:“縣主的意思呢?”

公孫佳道:“並不是我想對諸位前輩無禮,而是我又問了自己一遍,這一回陛下聽了,回去了,然後呢?

“並不是皆大歡喜。陛下一生,做了多少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如果世間沒有神明,他就是最接近神明的人。歲月越久,神性越強。越是在最初陪伴他的人的身上,越能保持他的人性。普通人家,姨母過世,外甥吊孝,有什麽毛病?諸位覺得過格了的事,只是因為陛下是陛下。

“神性太多了,就沒有人味兒了。讓陛下多一點人性,沒什麽不好。都說天地不仁、聖人不仁,諸位真要把陛下的人性湮滅,將他的神性逼出來?今天我把話撂這兒,他要接受了諸位這番大道理,大家的好日子就都到頭了。等著面對神靈吧,神靈的‘不仁’一定不是諸位想象中的‘不仁’,聰明的人,越講規矩越可怕。他自己會講道理,講的一定不是我們想象中的道理。

“親賢臣、遠小人,他做到了,定國安邦、求民於水火,他也做到了。那他不管喜歡吃橘子還是吃梨子,你就讓他吃。”

趙司徒反應最快,一點即明:“是我們想得極端了,有違臣子之道。”

李侍中還有一點點堅持,出聲道:“哎,你……”被容尚書給拉住了。只一停頓,李侍中也想通了,微微點了點頭。

三人都是前朝混下來的,做官的技能是有的,李侍中搖頭嘆氣:“不意竟要如此。侍奉陛下,也不能直道而行了。”本來經過了前朝那個亂勁兒,他們很希望新朝的皇帝能夠照著禮法長,沒想到還要有點小妥協。

公孫佳道:“陛下直得不能再直了。我做事,只有一句話,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想來陛下也是如此。說得斯文一點,以德報德。僅此而已。您又何必將事情變得那麽麻煩呢?繞來繞去,繞的是自己。”

只要公孫佳講話給挑明了,他們三人就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勸,還是要接著勸的,但絕不會用激烈的手段,順口提一下,點卯一樣的。殯事就這麽幾天,一拖二拖,事情就過去了。他們也不用再提了,也盡到了職責,皇帝也給姨媽辦完喪事回宮了。一個講情義的皇帝,配一群盡忠職守的大臣,完美。

就像公孫佳追問常安公主“大娘”的事兒,一樣一樣的。打一開頭,就不應該抱著能解決問題的希望。臺詞全在事外。

公孫佳起身,對三人深深一禮:“告辭。對了,算我求諸位了,將陛下當個活人看待吧,太婆走了,他很難過,很需要有人能夠貼心一點。”

趙司徒意味深長地說:“縣主待陛下一片赤誠。”

公孫佳道:“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告辭。”

榮校尉對幾人點點頭,按刀轉身,快步走去開門,門外鐘佑霖緊張地:“怎麽樣?怎麽樣?怎麽說這麽久了?要我說,外公正慪氣呢,你別去觸這黴頭,好好給太婆守靈就行……”

聲音越來越遠,趙司徒道:“她要能活到成年,必然不可小覷。”

容尚書道:“現在已然不簡單了。”

李侍中問:“那我們?”

趙司徒道:“繼續勸陛下,別太用力。”真把皇帝那點人情味兒磨沒了……趙司徒打了個寒顫,反正他玩不過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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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佳沒出湖陽公主府,鐘佑霖把她帶到自己姐姐房裏先休息,順便問一問:“他們為難你們了嗎?”

公孫佳問道:“誰能為難得了我?”

“哎喲,你快說!”

“沒有。”

“沒讓你勸陛下?”

公孫佳道:“是這麽說來著,我沒答應。”

“沒答應好,沒答應好,”鐘佑霖傻乎乎地拍拍胸口,放心了,“你說這許多話,肯定累了,我讓他們上些點心來,你用一點,暖和暖和身子,咱們再回去。”

“好。”

鐘佑霖顛兒顛兒地親自跑去張羅,就怕現在忙著喪事廚房的人不盡心。

阿姜有點欣慰地說:“您這是,把他們都勸服了?我的老天爺,那可都不是一般人。”

公孫佳道:“那是他們本來就心志不緊。他們,還是太傲慢了。”

榮校尉上前道:“您對這些老大人有點犀利了。”趙司徒等人的立場,在榮校尉這裏是沒有問題的,公孫佳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榮校尉不希望公孫佳與這些人現在就對立起來。

公孫佳刻薄地說:“什麽老大人?一群小賤人。”

阿姜忍不住笑了一聲,馬上掩住了口。

榮校尉咳嗽一聲。

公孫佳道:“阿榮覺得他們有道理?那你就掉坑裏了。照著他們劃下的道道走,什麽時候被坑死都不知道。真循禮君子,就不該讓外戚女子勸諫。今天勸了,明天有什麽事兒,他們不想我說話的時候,一句‘牝雞司晨’,一口‘弄權’的黑鍋就能扣到我頭上。貞女節婦,都是用來捆我手腳的,幾句話就能讓我變成乖順的奴才,連繩索都不用、揮鞭子的力氣都省了,那可太劃算了。

聽了他們的,我只有在他們需要的時候才能領座牌坊,我要牌坊做什麽?我要的是開府!信了他們話的女人,再有用,也就是塊破抹布,臟活累活是你的,擦完臟東西還嫌煩你臟呢。

我偏要跟他們反著來,讓他們猜不到。今天這事兒,哪怕明天有一件事兒應該勸陛下,我也勸了,都不能是他們說勸我就得勸的。得讓他們明白,是我想,我願意,不是他們說‘你應該’。”

想要開府,要風評是沒用的。

就不能順著趙司徒等人來,得亮出獠牙利爪來,哪怕不咬不撓,也要讓它看到你不好惹。只有展示了不馴,下次有什麽事的時候,這些人才會再想她。

因為,人只會平視人,不會天天趴地上平視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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