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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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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華大長公主死於永平七年的冬。

她驕奢淫逸了大半輩子,日漸豐腴,常用藥物助興,喜美食佳肴,好絕色侍君,在花甲之歲辭世,也並不意外。

據說寶華大長公主的離去很迅速,短到來不及感受痛苦,同榻的侍君只是下床取了一件外袍,回過身來便見她已經雙目失神、挺直不動了。

她寡居之後不曾再嫁,亦無兒女,平素與人相交也不深,辭世竟猶如歸家一般。

朝中無人嘆惋,倒是百姓中的老人頗多感慨,畢竟這是太祖之女,是大周的某種象征,如今也回到天上去了。

穆明珠倒是松了口氣。她最初為了爭取寶華大長公主的支持,滿足了寶華大長公主奢華的生活,讓寶華大長公主作為一個“吉祥物”存在,可是時移世易,連謝氏都已經俯首,下一步便該是寶華大長公主了。要對太祖之女動手,雖然外部的危險已經解除,但內部的紛爭總是不可避免。現下寶華大長公主病故,既免了朝中物議,也免了寶華大長公主最後的苦楚。

細想下來,寶華大長公主這一生倒真是順心遂意、輕松自在。

寶華大長公主一去,最後敢在穆明珠面前提及後宮之事的人也就沒了。

若是在此時尋常人家,穆明珠這個年紀未曾成婚,非但父母,連長輩親戚、左鄰右舍都要催逼詢問了。

但穆明珠是皇帝,且大權在握、殺伐果斷。

沒有臣子自忖能有足夠的面子,在這樣一位皇帝面前說三道四。

此前私下游說寶華大長公主的幾名臣子,已經被發落出了洛陽。

朝中重臣都清楚,當今皇帝大多數事情上寬和,但少數幾片逆鱗,一旦被碰觸卻會引發雷霆之怒。

沒有臣子敢去碰穆明珠的逆鱗。

她是皇帝,她想三宮六院,便可以三宮六院;她想空置後宮,也無人敢說什麽。幾時她想要大婚了,自會吩咐底下人做事;她既然沒有提,那便是她還不想。

強要皇帝去做她不想的事情,是嫌自己官運亨通、命太長了嗎?

關於皇帝大婚一事的小小爭議,就此淡去,絲毫沒有影響穆明珠在小殿中的生活。

永平八年春,天光晴好,惠風和暢,早朝罕見地沒有急難之事,小郡主牛乃棠適時尋來,拿了一對紙鳶,要穆明珠同去賞春景。

穆明珠便命侍女請了齊雲來,同往皇宮北邊的臥龍潭旁去放紙鳶。

她知道齊雲私下做的紙鳶這幾日應是成了。

半個月前,也是牛乃棠入宮,穆明珠留她一同用膳,齊雲也在,席間隨口說了一句“若得閑,同去放紙鳶也快活”,倒是叫兩個人都留了心。

牛乃棠頓足道:“臣是特意來陪陛下的,您又傳了左將軍來,那臣豈不是落了單?”便命人去喚在偏殿處理政務的晉泉過來。

穆明珠便笑坐在假山邊,看牛乃棠與晉泉一同放紙鳶。

皇帝偶有玩興,身邊伺候的人便把什麽都準備好了,不但有精巧的紙鳶,因近來駙馬親手做紙鳶,底下人便把竹節、紙面、漿糊等物也都備下了。

穆明珠看著牛乃棠與晉泉玩了片刻,低頭打量著做紙鳶的物件,撿了一套小的竹節,饒有興致往上面黏空白的紙面。

她原本就會做羅傘,這些東西本是相通的,此時上手做紙鳶、且用的是宮人備下的半成品,也沒什麽難處,慢慢便浸入其中了,不一刻手中的紙鳶已經像模像樣。

穆明珠坐直了身子,拉遠了一點看那空白的紙面,想著該在上面畫些什麽,見盧凈在側,便招手示意他上前來,道:“你看這紙面,寫字逼仄了些,畫點什麽精巧?”

盧凈乃是去歲的探花郎,春日宴上曾得皇帝親手授花,隨後便作為侍郎留在皇帝身邊,伺候文墨。

穆明珠留他在近旁,本是為了立為典範、宣傳科舉,但此人言辭有趣、文詞通達,又年輕志高,倒漸漸有點男版穆雪衣的意思,慢慢往信臣方向發展去了。

盧凈笑道:“陛下若要雅致,無非畫些花草;可若要巧思,不如在這兩側以墨筆點睛,迎風一飛恰如蒼鷹。”

穆明珠喜他這份巧思,笑道:“好主意。”看了一眼那紙鳶大小,又道:“可惜了。”

她選了一套小型竹節,卻作不得蒼鷹。

盧凈又笑道:“那便改為朱筆,作一只飛鴿。”他站在皇帝身邊,忍不住垂眸看她發間的珠釵,大約是瑪瑙材質的珠子上印著他的影子。她輕輕一點頭,便帶得那珠釵輕顫,叫他幾乎看不清自己的影子。他感到一陣眩暈,不知是因為那影子,還是因為身邊的人。

穆明珠笑道:“這竟是做給穆雪衣的紙鳶了。”她正與盧凈說笑,一擡頭卻察覺兩側宮人異樣,順著他們視線轉頭看去,卻見齊雲站在不遠處的柳樹下,不知幾時來的。

碧綠絲絳下,他身上丹紅色的披風格外鮮艷。

這本不是臣子能用的顏色,披風乃是禦賜之物。

他對上皇帝的視線,眸光一閃,看向她手中的紙鳶。

穆明珠招手示意他上前來,神情不自覺柔和下來,笑道:“怎麽這樣久?看,我一只紙鳶都做好了。”她自己不覺,但說話的語氣神態,已經與在朝中對著臣子時迥異。

盧凈從前伺候都是在前朝,還是第一次見皇帝與左將軍相處,心中震撼,隨侍一載,從未見皇帝還有這等嬌憨之態,似是抱怨、又似撒嬌,且不以“朕”自稱,這是何等情意?

他忍不住看向左將軍齊雲。

齊雲並不曾看他,只彎腰去看皇帝手中的紙鳶,他從皇帝背後探身,如此宛如將皇帝圈在懷中。

“臣往訓練場去了,晨起告訴過陛下,您不記得了嗎?”他走到近前時,已經解了披風,此時單手攥著皇帝的小臂,要她暫且起身,便將疊起的披風墊在了她坐的假山石上,仍又低頭看那紙鳶。

整套動作流暢自然,皇帝也像是已經習慣了,重又在披風上坐下來,嗔怪道:“晨起告訴我的事情,我哪裏記得住?你是忙武舉的事情去啦?這事兒今歲倒也不必著急。”

齊雲應了一聲,專註盯著她手上的紙鳶,忽然神情嚴肅,眼神一定,伸手過去、輕輕碰了一下她握著紙鳶的右手拇指。

盧凈一楞,猶豫著是不是該挪開視線,卻見皇帝把拇指往手心一縮,有些羞赧道:“方才蹭了些漿糊在上面……”

穆明珠歪頭看了一眼齊雲的神色,反應過來,笑道:“你以為是給竹刺紮到紅腫了嗎?”

齊雲已經摸到她拇指上幹涸的漿糊,松了口氣,接過她手中的紙鳶,道:“底下送上來的竹節,未必根根光滑,還是小心些。”他倒是沒有攔著她做紙鳶,接著方才的話問道:“陛下原本商議著要畫什麽?”

聽到“商議”三字,盧凈又看了齊雲一眼。

穆明珠不曾留意,笑道:“我還沒想好呢,怎麽也是我親手做的,就這麽光禿禿的可不好看。方才探花郎出主意,說是點了眼睛,全當是只鴿子放著飛,倒是也挺有意思的。”

齊雲垂了睫毛,慢吞吞一笑,道:“陛下喜歡就好。”

這話盧凈聽了並不覺如何,穆明珠跟齊雲相處久了,卻本能感到不對勁,有股寒氣湧上心頭來。

她研究般仔細看了齊雲一眼,但從他神色間實在看不出問題來,只憑借這麽多年來練就的本能,笑道:“那麽一來,這紙鳶變成送給穆雪衣的了。我原就是想著你才做的,該畫點跟你相襯的東西才是……”便命宮人奉上筆墨,要畫一朵嬌艷欲滴的牡丹在上面。

齊雲歲歲送她的紙花,皆是牡丹。

此時穆明珠在紙鳶上作畫,齊雲便抿唇在一旁看著,時不時給她挽一下袖口、拎一下衣襟,免得衣裳蹭了顏色。

一時牡丹畫成,只待墨幹。

齊雲擡眸看了一眼仍在近前的盧凈,轉向穆明珠,淡聲道:“如此一來,豈不是辜負了探花郎的巧思?陛下何不再做一只紙鳶?”

穆明珠擱下墨筆,笑道:“不了不了,作一只玩耍罷了。我又不要拿這個賣錢,哪有功夫做這許多來?”她說著看向盧凈,見他還不退下,略有些詫異,不過她日常待身邊人寬和,只笑道:“不過你那巧思的確好,這裏有現成的東西,不如你自己作一只,改日送給穆雪衣,也算是謝她這一年來幫扶提攜你的恩情。”

盧凈初入朝政,跟隨皇帝左右,免不了有生澀之事,需要舊人穆雪衣幫襯。

盧凈終於回過神來,壓下心中百般滋味,俯首道:“是,謝陛下。”便領了材料,往一旁僻靜處做紙鳶,只時不時擡起頭來,看向在譚邊草地上共放紙鳶的陛下與左將軍。

天空中不只有皇帝親手做的牡丹紙鳶,另還有一只巨大的蒼鷹紙鳶,後者據說乃是左將軍親自做的。

兩只紙鳶,一只輕靈,一只兇悍,卻是齊頭並進、迎風越飛越高,猶如蒼鷹銜花,世間絕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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