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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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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秋宮中,太上皇穆楨斜靠在窗邊,望著院中已經看厭了的景色,一直等到夜色深沈。

其間偶有一聲鳥鳴,她都會擡眸看向宮門處。

長秋宮被封鎖了一個多月,她一點不知道外面的消息,而丘醫官與穆武的信已經許久不見。

昨日外面忽然有了人語聲,機靈些的小宮女趴在墻頭看,見宮人忙忙碌碌,灑掃各處,便知是皇帝要回來了。

如果皇帝回來了,定然要找她問個清楚吧。

可是她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仍是沒能等到皇帝出現。

皇帝今夜是不會來了。

也許是皇帝剛剛歸來,要處理的事情太多,要過幾日才來吧。

皇帝總是要問個明白的。

她的女兒,她了解。

穆明珠的確無意往長秋宮中來,她先去見了穆武,本意是為了拿到謝鈞的罪證。

雖然謝鈞當初參與宮變,本就該殺。但他撿回一條命來,又癱瘓在床,而對梁國用兵,謝氏也算是出了力,這種情況下,至少目前下旨殺謝鈞,顯得她這個皇帝不夠寬宏,而且很容易被解讀成皇帝對世家敵意太大,是斬草除根的作風。但如果謝鈞這次又密謀**,而且有鐵證如山,那麽穆明珠殺他,便合情合理,不用顧及**。

可是像穆武這樣的蠢貨,被謝鈞擺弄得團團轉而不自知,根本沒想過要拿什麽東西牽制謝鈞,也不曾想過萬一事成之後要如何讓謝鈞履約。

一句話總結,就是穆武手中半點證據都沒有。

所有往來的信件,到穆武處的都是閱後即焚,在兩名清客的慫恿下全燒了。

而穆武被鎖拿之後,那兩名清客一夜暴斃,原本書房伺候的小廝連夜潛逃,不知所蹤。

謝鈞雖然癱瘓了,但謝家家仆卻仍舊忠誠於這個姓氏。

簡單來說,穆武已毫無利用價值。

穆明珠沒有像她說的那樣,真的留他活十年二十年,只為了讓他痛苦。

她沒有興趣折磨報覆一只臭蟲。

事涉宮廷,不宜聲張,穆明珠選擇了當初太上皇處理穆國公的辦法,一杯毒酒、悄無聲息了斷了穆武骯臟卑劣的一生。

而幕後的指使穆武行事的謝鈞,卻已經回到了故鄉陳郡。

西府兵參戰之後,在周國與梁國情況焦灼之時,因荊州形勢不明朗,很容易被戰火波及,所以西中郎將謝欽與家主謝瓊一致決定,讓癱瘓的謝鈞回到相對安全的故鄉陳郡。

陳郡乃是謝鈞長大的地方,如果能回到故鄉,是不是會讓謝鈞心情好一些呢?

自從癱瘓之後,謝鈞的性情越來越暴躁。最初剛被接回荊州的時候,謝鈞還能維持他平時文雅風流的一面,只在發病時痛呼掙紮,那是因為最開始他還沒有放棄希望。他認為自己從脖子以下都不能動的情況只是暫時的,只要有好的醫官,好的藥物,他還可以恢覆。這種僥幸心理,也是人之常情。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無數次施針,越來越頻繁的發作,謝鈞漸漸明白過來——他沒有痊愈的可能了!這就是他的下半生,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吃喝拉撒全要別人幫手。於是他開始轉入暴虐,動輒便殺身邊伺候的人。這種情況直到徐氏的到來,才算是止住了。

謝鈞也不是很清楚為什麽,也許比起徐氏這樣原本跟他的生活毫無交集的山野村婦,那些美貌的侍女、周全的扈從,更能讓他想起自己失去了什麽,以至於讓他無法不暴怒、無法不痛恨這世間,更忍不住滿腔殺意。而他殺不了真正想殺的那一個人,何等無能!這又讓他極度憤怒,只能拿身邊勾動他情緒的人開刀。

可是徐氏不同,這樣再嫁失貞的女人,跟山上那些幕天席地便交

合的野獸有什麽區別?

在謝鈞看來,徐氏眼中根本沒有禮義廉恥,她只是一個長成人模樣的獸罷了。

所以徐氏給他擦身,給他餵藥,給他清理穢物,乃至於服侍他出恭小解,對謝鈞來說都更容易接受一些。

更何況她還那麽醜。

現在任何美麗的女性,都會讓他憤怒。因為從前他可以占有掠奪這份美麗,如今卻只能無能癱軟在床上。

陌生的醜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但他已經習慣了徐氏的醜。

所以這個又醜又粗俗的山裏女人,竟在謝鈞身邊長久留了下來,並且承擔了幾乎所有近身服侍的事情。

朝廷兵馬在襄陽與梁國僵持,又失去了上庸郡,皇帝穆明珠禦駕親征,離開了建業。

謝鈞期待已久的機會終於到來。

謝欽與謝瓊合議,要送他回陳郡。

謝鈞也想要避開眾人耳目,便欣然答允。

可是隨後襄陽大捷,穆武被捉,他原本的計劃付諸東流。

而這時候回到陳郡的弊端才展露出來。

當初在荊州,謝鈞雖然因病痛苦,但那到底是個相對陌生的環境。可是如今回到陳郡故居,一草一木都是舊時顏色,只有他變了。

從前那個拉強弓、騎快馬、與美人花前月下的風流郎君,早已死去。

現在剩下的他還能算是一個真正的人嗎?

永平四年的四月,梁國皇帝病篤、各部族紛爭,吐谷渾雄大敗逃走,而左將軍齊雲領兵北上,與柔然、黨項等國一同瓜分梁國。

皇帝穆明珠回到建業,隨後穆武病死。

謝鈞躺在床上,在徐氏手中看完了這封信,一聲不吭,誰都不知道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他那唯一還能動的脖子,輕輕轉向窗外,正看到隨風飄落的桃花。

春四月,桃花正盛。人與自然相合,哪怕是他這樣殘廢癱瘓的人,見了春光明媚,心中也湧動起一絲生機,想要出外一觀。

徐氏喚了扈從來,用木板做成的小床,將他擡到了謝氏的桃花林中。

謝鈞躺在芳草如茵、桃花朵朵的桃花林中,感覺仿佛回到了過去,年少時他也曾在這桃花林中仰躺望天,想著他的宏圖大志,想著家族的仇恨。

他從花林的縫隙望出去,遙望碧藍天空,仿佛回到從前那具康健的軀殼中去,仿佛這噩夢般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雖然已是春日,林中卻有些濕寒。

徐氏怕他凍著,抱了一襲薄毯來給他蓋上。

在薄毯覆上身軀的那一剎那,謝鈞還未從遐想中回過神來,唇角含笑,伸手去攬身邊人,脫口道:“流風……”

話音未落,他已經觸到了徐氏粗糙的面頰。

一瞬間,徐氏的出現完全打破了他的幻夢。

謝鈞幾乎是有些驚恐地望著徐氏蠟黃的臉,從未如此深刻地認識到,他已經失去了曾經的一切。

他不是那個桃花林中,飲酒取樂,觀看美麗的侍女翩然起舞的謝氏三郎了。

他送走了回雪,而流風背叛了他。

流風背叛了他!

那個看似乖巧、甜蜜卻心如蛇蠍的女人!在關鍵時候背叛了他!

若不是流風,如今坐在皇宮龍椅上的人會是他!而他不會中箭,亦不會墜崖,更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副模樣!

據說她們兩人如今都在穆明珠的皇宮中,每日都快活無比,拿背叛他的功績,享著無邊富貴。

他身邊什麽人都沒有了,只有這一個醜陋粗俗的村婦。

他不再是那個才名天下聞,士族之望的謝太傅,而是宮變的失敗者、縮居故鄉的無能者。

悔恨不甘與痛苦的情緒攪在一起,充滿了他的胸腔。

他大哭起來。

他已經不能站立,不能拉弓,不能騎馬,除了破口大罵與痛哭流涕,他根本無法宣洩極度痛苦悔恨的情緒。

徐氏嚇了一跳,她見多了謝鈞暴虐的樣子,卻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哭。

謝鈞不在意徐氏的存在,正如人不會在意哭的時候腳下有一只螞蟻。

他嚎啕大哭,像是瀕死的野獸,又像是無助的嬰孩。

他好恨!可是他什麽都做不了!

徐氏在最初的驚訝後,望著大哭的謝鈞,倒是慢慢理解了。她不曾見過謝鈞從前的模樣,但從侍女或扈從的只言片語,從謝氏的富貴中不難想象,他曾經是怎樣神仙般的人物。這原本是不會出現在她世界中的人。可是現在他躺在那裏,除了流淚的眼睛,抽搐的臉頰,什麽都做不了。他的尖酸暴虐,大概都是他病痛的宣洩。

誰了解了他的經歷,都會理解他現下的悲泣。

徐氏伸出手去,撫著他的發頂,想要借此安撫他。

可是很快謝鈞孱弱的身體,經受不起這樣劇烈的情緒。

他渾身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哭泣聲變成痛呼聲,而頭劇烈掙紮、像是一尾離了水的魚。

他又發病了!

徐氏已經很有經驗,吹響脖子上掛著的短銅管。

尖銳的鳴音下,守在林外的扈從與醫官迅速趕來,有人幫助徐氏按住謝鈞,醫官則立時開始施針。

謝鈞在昏過去之前,無力想著,如今的他連哭都做不到了。

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湧上來。

這樣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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