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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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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七,一夜驟雨過後,東山道觀內的三百年梨樹落了一地潔白。

右相府的馬車停在道觀前,蕭負雪探身下車,看向迎來觀門前的薛昭,無奈嘆道:“梨花難賞固然可惜,我如今背負皇命、實在抽身不得。”

然而他實在看重薛昭這個朋友,哪怕是拒絕也當面前來,縱然來回的馬車上也需處理政務。

薛昭卻是一言不發,手伸到他腰後,將他輕輕一送,推入了道觀內。

而後“吱呀”一聲,道觀的門在蕭負雪身後合攏,薛昭卻不曾入內。

蕭負雪詫異極了,正待反身詢問,一擡眸卻見落滿潔白梨花的古樹下,一人一襲青色連兜帽的披風,正仰頭望著那葉多花少的古樹。

蕭負雪腳下一頓,望著那熟悉的身影,只疑身在夢中。

那人身形高挑纖細,分明少女之姿。

她舉起手來,想接住一片墜落的梨花,低聲道:“如雪卻五出,好美的梨花。”

她輕輕轉過身來,青色兜帽下的面容素凈冷峻,似乎一點都不詫異見到蕭負雪。

穆明珠淡淡一笑,手中仍托那一朵梨花,低聲道:“右相大人,是秦王在此。”

有那麽一會兒,蕭負雪肯定自己在做夢。

而等到他回過神來,卻幾乎是有些惶急地上前,催促著少女避入一旁無人的禪房內。

因此時她的出現,無疑是危險的。

兩人對坐於禪房之中。

“殿下……”蕭負雪有滿腹疑問,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穆明珠了然一笑,道:“不如我來問,你來答。”

“好。”

“陛下要行新政了嗎?”

蕭負雪一楞,道:“昨夜,陛下已經新政交付於臣。”

他眉間愁痕深重。

穆明珠之所以敢來見蕭負雪,並不是相信他的感情,而是相信他的理想。不管前世今生,在滿腹功名利祿的臣子中,蕭負雪一直是顯得有些天真的那個。因為他極度認真負責的辦差態度,也因為他處理具體事務時超過常人的能力,他這種理想化的天真很少為人察覺。因為他做的事情,總是能成的。唯一的例外是新政。有前世新政慘淡收場的結局在,今生的蕭負雪在努力數年後,終於不得不承認這本就是一條走不通的人。而這條走不通的路,皇帝卻堅持要他走下去。哪怕他清楚,走下去的結果是於事無補、怨聲載道。

蕭負雪看著穆明珠,問道:“殿下是要臣拖延新政?”

“不。”穆明珠冷聲道:“本王要你大辦新政,越快越好,越烈越好。”

蕭負雪又是一楞。

穆明珠盯著他,道:“第一個拿寶華大長公主做筏子。”她加了一劑猛藥,“膿包不擠不破,梁國虎視眈眈,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蕭負雪思量著道:“擠破膿包之後呢?”

穆明珠雙眼一瞇,輕而危險道:“本王會來收場。”

這句話的意思極深,與當初她那句“盡掌天下之兵”是一體兩面。

蕭負雪心中一顫,擡眸一瞬,細看她的神色。

穆明珠不動聲色,問道:“城中還有什麽變動?”

剛剛過去一夜,要說有什麽大變動也不可能。

蕭負雪道:“昨日陛下召蕭淵入宮,一直未放出來。臣今日入朝,聽說陛下命甲兵防守,要他這幾日都在宮中了。”他頓了頓,大約是不欲讓穆明珠擔心,又道:“陛下應該是怕蕭淵得到消息後,一時沖動,做下錯事來——將他困在宮中,也是為了保護他。”

“做下什麽錯事來?”穆明珠淡淡一語,見蕭負雪噎住,便轉眸一笑,道:“除了蕭淵,還有誰也被困住了?”

蕭負雪蹙眉思索。

“可曾見齊雲?”穆明珠心想,既然母皇放棄了她,選擇了孤臣,總要重用他吧。

“自昨日至今日,都不曾見過。”蕭負雪如實答道。

穆明珠撫著茶盞,眸光微閃,難道齊雲與蕭淵是一樣的待遇?

按照母皇的邏輯,既然會困住與她交情好的蕭淵,當然也會困住對她一片情深的齊雲——一直等到塵埃落定,而兩人也都屈服於現實。

蕭負雪終於忍不住問道:“殿下,您回來的事情萬一給陛下知曉……”他頓了頓,又問道:“虛雲師父與眾僧侶呢?”

穆明珠道:“他們繼續西行。”她不知想到什麽,忽而一笑,道:“輕裝上陣。”

蕭負雪看她露出笑容來,料想她有敷衍皇帝的辦法。

穆明珠忽然問道:“新政一事,母皇要你拿誰第一個開刀?”她方才要蕭負雪針對寶華大長公主發力。

蕭負雪道:“謝氏。”

謝氏乃世家之首,謝鈞為士族之望。

而謝鈞表面上還披著人皮。

皇帝穆楨接到過穆明珠的密報,清楚謝鈞與周睿私下的勾當,只一直未有證據。而正因為謝鈞包藏狼子野心,為了掩飾更要配合新政、效忠皇帝也是麻痹皇帝。

而皇帝穆楨要的就是謝鈞最初的配合,哪怕是虛假的姿態,卻也足夠給新政開個好頭。

穆明珠當初上報謝鈞與周睿之事於母皇後,見母皇遲遲未曾動手,原本推測是因為謝氏能量太大、未妥善布局之前不能打草驚蛇。如今看來,母皇對謝鈞,跟對她是一樣的。正如要她革新馬政,榨幹她最後一絲利用價值後再把她一腳踢開;要等謝鈞配合新政,做出皇帝所需要的姿態之後,才會被真正清算。

“真好。”穆明珠勾了勾唇角,幾分淡漠,端起案上冷了的茶水,望著蕭負雪,輕聲道:“祝君新政,一帆風順。”

她站起身來,拉上了兜帽。

蕭負雪輕聲道:“臣該怎麽與殿下聯絡?”

穆明珠擡眸看他一眼,並沒有透露自己落腳之處,只是一笑道:“本王要見你的時候,會請薛醫官前去傳信。”

一陣風吹過,窗外古樹上殘存的梨花簌簌而落,恍如下了一場淡香的雪。

朝中,新政的推行非常強勢。

有皇帝的最高意志,有右相的保駕護航,新政在朝中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有力的阻擋,便於兩日內下發並施行。

可是從來辦事妥當的右相大人,這次似乎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

新政的第一把刀,落在了寶華大長公主脖子上。

思政殿中,皇帝穆楨壓著怒氣,盯著俯首在自己跟前的右相,道:“你素來辦事老成,這次怎麽會放任底下人出這等紕漏?方才寶華大長公主跑到宮中來,跟朕哭鬧了一番。新政事急,但急事要緩著辦。”

底下辦差的人去核查寶華大長公主的田地奴仆,一板一眼按照新政細則所寫,給她留了三百畝地、三百奴婢。

寶華大長公主一開始接到消息,還以為誰在跟她開玩笑,等確知實情後,氣得一個倒仰,拿了鞭子,騎著馬沖出公主府去。若不是那幾個辦差的機靈早跑了,只怕要給寶華大長公主抽死在當場。

可是錯事已經做了,也已經傳得滿城風雨。

架上了高臺,要下來卻不容易了。

皇帝力推的新政,第一個就撞上了寶華大長公主這樣的硬茬。

全天下的眼睛都盯著,要看皇帝怎麽處理寶華大長公主一事。

如果對寶華大長公主,皇帝開了恩,沒有釘死了照著新政的條例來辦,那大家就可以散了。

正如穆明珠當初在雍州實土化改革,第一個出頭的一定要殺,哪怕他是當地第一世家的家主。

而皇帝不需要殺寶華大長公主,只要嚴守新政,給寶華大長公主留下三百畝地、三百奴仆便是。

可是當初連登基都依靠了寶華大長公主支持的皇帝,果真能下此狠手嗎?

第三日,皇帝穆楨親自往寶華大長公主府上去,賠禮道歉、軟話說盡,然而新政官吏收走的田地奴仆,楞是一分一毫都沒給寶華大長公主送回去。

皇帝穆楨拉著寶華大長公主的手,溫情真摯道:“這不過是做給底下人看的,咱們姑嫂二人,做個天下人的表率。等新政推行徹底,朕便把借走的都還給你。”

寶華大長公主卻並不是好性的,惱了一推皇帝的手,冷笑道:“做什麽表率我不管,我只知道田地奴仆都是我那太祖父親留給我的。你算什麽牌位上的人?也好來‘借’我的東西?”

往上倒數二十年,皇帝也不過是她二哥的一個妾!也配跟她論“姑嫂”麽!

皇帝穆楨饒是城府極深,此時也忍不住寒了面色,緩了一緩,起身道:“你現下生氣了亂說話,朕不跟你計較。待你幾時想明白了,便幾時入宮來見朕。”

皇帝一走,寶華大長公主氣得砸碎了半間屋子的陳設。

她府中什麽人都有,消息立時傳遍了建業城。

次晨一早,一頂青布小轎停到了寶華大長公主府門前,轎中下來一名管事模樣的青年。他呈上拜帖,不多時便被引入府中,私下密見寶華大長公主。

“奴家主人謝太傅想請殿下過府一敘。”

原來五日前,流風果真按照約定的,給謝鈞服用了過量的五石散。

然而謝鈞這次服用的藥量過大,竟沒有像以前偶爾輕微過量一樣昏沈不醒,反而呈現了一種亢奮的狀態,幾乎可以整日整夜不睡,在藥效的強烈作用下,一時如被火燒,一時卻又極寒,而他的思緒也變得癲狂奔放,行為舉止大異於平時。

在這種亢奮的狀態下,他失去了一貫的謹慎狡詐,原本壓抑著的野心,漸漸如噴薄欲出的巖漿。

而皇帝與寶華大長公主因為新政鬧翻一事,更是給巖漿上澆了一勺熱油。

他不應該再等了!

他要天下盡在他腳下、趁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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