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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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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政殿中,度支孫尚書的怒斥聲與右相蕭負雪的維護聲交錯響起。

穆明珠握著趙誠那封表奏她為儲君的折子,緩緩收回望向上首母皇的視線,清楚這一場大爭辯,對她而言,關鍵只在贏得母皇的心。

如果母皇完全相信她,那麽在今日這場當面對質之前,一定會私下先找她談話。

入預政這三四個月來,穆明珠已經很了解皇帝穆楨的處事流程。每逢有重大事件,皇帝通常會先在側間會見重臣與相關人員,等到這些人達成一致之後,再往朝會上提起此事,屆時早已答應的數名重臣領頭讚同,皇帝的命令便無人阻攔,更不會在朝中鬧出風波來。像今日這樣,絲毫不給她事前準備的時間,也不曾私下跟她通過氣,那就是要看她臨場最真實的反應。

又或者說,皇帝是要借著這場最鮮活的“表演”,捋一捋座下眾臣的派系,辨一辨忠奸。

既然這是母皇的意圖,她當然要從旁佐助。

穆明珠垂眸掃過趙誠那封奏折,耳聽著殿中數名臣子的爭論聲,心思沈定。

又有兩名大臣跳出來,給度支孫尚書幫腔。而在蕭負雪之外,也另有大臣看不過眼,要他們抨擊公主的同時註意言辭。

殿內一時亂哄哄的,鄰近的大臣們交頭接耳起來,許多低微的討論聲混合成嗡嗡的噪音。

在這一片混亂中,殿中有幾個人卻顯得格外安靜。譬如站在第一列老神在在的楊太尉,比如站在殿門內側的齊雲,又比如應召回建業、以衛尉之職站於隊伍中間的高廉。

高廉站在眾臣人群之中,時不時擡眸看向坐在左上首的四公主殿下。

早在江州時,高廉便從大明寺住持靜念口中得知,四公主在朝中為他斡旋歸來一事。

待到那住持離開後,不過七八日,高廉果然接到了朝中的詔令,調他回建業為官。

他與四公主素無交情,對方卻擡手扶了他一把,自然是有所圖謀的。

而朝中大權被世家官員把持,他們又團結在皇孫、王爺身邊,非但不需要、而且排擠他這樣的寒門官員。

他若是想長久留在中樞,勢必要給自己另尋一株大樹遮風擋雨才行。

皇孫、王爺身邊的世家官員都用不過來,更不會有他的位置。

那麽,四公主能是一株參天大樹嗎?又或者,亦是尋常藤蔓而已呢?

高廉方才耳聽著那度支孫尚書的怒罵之聲,說四公主乃是“豺狼秉性”,生活作風上“狹弄重臣、褻

瀆師長”,從政手段上“殘害忠良”、殺害了雍州大族家主柳猛,又說她“行克六親”,未出生便克死了世宗,前番往雍州去又克死了她的哥哥英王,說不得連當初的廢太子周瞻也是她克死的。如果不驅逐她離開建業,恐怕陛下也要深受其害。

這些指控,哪怕單拎出一條來,都是要叫人神魂俱裂、惶恐請罪的。

然而高廉觀察所見,那四公主始終安然坐在椅子上,闊大的金色裙裾連一絲抖動都沒有,神色更是淡然從容——仿佛不管怎樣的風雨,都無法動搖她紮在泥土深處的根須。

“肅靜。”上首皇帝終於開口。

她簡短一語,卻像是攜帶著巨大力量,一瞬間就壓下了滿殿嘈雜。

嘈雜褪去後一瞬間緊繃的岑寂中,度支孫尚書忽然越眾而前,跪倒於皇帝龍椅之前,悲聲泣道:“滿朝文武,多過半百,能有今日榮耀,皆是當初蒙受世宗拔擢之故。世宗言猶在耳,臣等豈敢或忘?”他祭出了世宗這個大招,完全占住了大義。

就連上首的皇帝也無法斥責他什麽。

蕭負雪有些擔憂地看向穆明珠,腳步輕動,似乎欲上前扶起度支孫尚書,阻止他繼續煽動情緒。

穆明珠對上他的目光,極輕微地搖動,示意他不要有所動作。

蕭負雪微一猶豫,便依照她的指示,止住了腳步。

這一處細節,滿殿重臣唯有一人捕捉到了,便是立在殿門旁、看似目不斜視,實則餘光一直在留意穆明珠動靜的齊雲。

那度支孫尚書嘶聲泣道:“我輩中人何在?當以老朽之軀,踐諾舊君之命!”

隨著孫尚書這番發言,殿內眾臣不管真假,面上幾乎都露出追憶悲傷的神色來。能出現在大朝會上的官員,多數都在四五十歲往上走,像蕭負雪都屬於極其年輕的,更不必說齊雲。而這些中流砥柱之臣,過半數都曾見過活著的世宗。歷朝歷代的教化之下,一旦提起舊君,臣子無不感懷。

這種情況下,連皇帝穆楨想要給自己臺階下,都要掉幾滴眼淚、追憶一番故去的丈夫了。

侍立在皇帝身後的女官李思清此時適時開口,揚聲清朗道:“孫大人,正經議事,如何能於朝堂之上嚎哭?陛下本就心念世宗,連日身上不好,你偏往陛下心上插刀子,又豈是為人臣子當行之事?”便命宮人擡了椅子來,扶孫尚書起身,到墻根僻靜處坐了。

那度支孫尚書該說的話都說了,也並不想真的觸怒皇帝,也就依言起身,讓出了“舞臺”。

皇帝穆楨這才沈沈開口,在滿殿肅然中,轉向穆明珠問道:“公主怎麽看?”

穆明珠清楚,那孫尚書雖然恨她,卻也沒有恨到這等分數。他今日這套表演,背後自然是有人指點的。當初她帶著眾監理落了孫尚書的面子,有心人便盯上了孫尚書,或是許以利益、或是威逼以權勢,叫孫尚書跳出來做了這場好戲。否則以孫尚書那老頭子發昏的腦袋,豈能想出這等動人心腸、置人於死地的臺詞來?

此時聽得母皇問話,穆明珠知道戲肉來了,因徐徐起身,先對母皇行禮,轉頭目光從眾臣面上一一掠過,見為首的楊太尉仍是老神在在的模樣,莞爾道:“孫尚書說話舌頭短,字音含糊不清,楊太尉莫不是聽睡著了?”

楊太尉原本低頭立在第一排,雙手攏在腰前,耷拉著眼皮,全然是局外人的愜意,忽然被穆明珠點名,身形一僵,有些匪夷所思地擡眸往穆明珠看來,清清嗓子,道:“公主殿下多慮了。殿下有何高見,老臣洗耳恭聽。”

穆明珠轉向皇帝,正色道:“這背後指示送出這封奏章之人,乍然一看是要置女臣於死地,實則是要禍亂大周。”她侃侃道:“這封奏章一出,勢必要引得朝中紛爭疊起,進而讓大周四境不平。如今豫州武王、潼州毅王等人,揚言要起兵勤王,不正是中了背後之人的毒計?若沒有這封奏章,大周上有母皇,下有賢相忠臣,女臣也可從旁佐助,假以時日,必然國富民強。屆時是誰不能安睡?而這奏章一出,渾水之中又是何人想要摸魚?”

她完全沒有進行自我辯解。

這是她前世為幽靈時,最初不敢飛遠,夜夜看山下村民吵架,總結出來的經驗。

那就是兩方爭吵的時候,絕對不要陷入自我辯解的境地裏。因為自我辯解,對方永遠可以挑出可疑之處,就算你窮盡了所有可能,堵上了所有的漏洞,氣勢也就輸掉了,旁觀者理不順太覆雜的邏輯,主觀情緒上就站到對方那邊去了。所以吵架時最好的辦法,就是枉顧對方的指責,反過來還要給對方扣屎盆子,讓對方陷入自顧不暇、百口莫辯的境地中去。

朝中眾臣原本正是等著穆明珠的辯解,而後群起而攻之。

誰知道穆明珠劍走偏鋒,一開口就帶走了眾臣心神。

——是啊,大周亂起,究竟誰能漁翁得利?

——難道是梁國這等境



勢力?

人一旦陷入沈思,就很難維持怒氣了。

殿內氛圍由原本的躁動敵意,一轉而為沈靜冷凝。

誰知道此時趙誠忽然開口,他雙目“熱切”望著穆明珠,高聲道:“公主殿下所言極是,大周如今外有梁國豺狼之敵,內政疲敝,正需要公主殿下這等革新鼎故的儲君臨世!殿下雖疑小臣用心,卻也疑得好、疑得對!小臣佩服!”他反身環顧眾臣,振臂高呼,道:“似公主殿下這等才思敏捷、頭腦清楚之人,不正是大周需要的儲君嗎?”

他面色因為激動而潮紅,像是一個完全崇拜穆明珠的人。

眾臣自然不可能因為他的狂熱,便認為他提出的是一個好主意,反而註意力又轉到穆明珠為儲君一事上,面上多半都露出抵觸煩躁的神色來。

穆明珠瞥了那趙誠一眼,淡聲道:“敢問趙大人在南山書院時的授業恩師是哪位?”

趙誠微微一楞,道:“小臣授業恩師,乃是侍郎辛大人。殿下問這作甚?小臣發此奏章,全然出於小臣本心。”

“侍郎辛大人何在?”穆明珠問道。

蕭負雪低聲道:“辛侍郎年事已高,今日大朝會未曾參加,應是在府邸之中。”

穆明珠便轉向上首,道:“母皇,女臣請召辛侍郎前來。”

眾人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都盯著她背影看。

皇帝穆楨略一點頭,道:“可。”她厭倦了殿內沈悶的空氣,起身從內裏側門離開。

大朝會暫時中止,宮人快馬而出,去請辛侍郎前來。

眾臣退出思政殿,往白玉階下等候。

人群中,原本居於第一列的數人走在最後,蕭負雪放緩腳步、落在隊尾,漸漸與穆明珠並肩而行。

蕭負雪垂眸觀察著穆明珠的神色,低聲道:“趙誠一事,驟然而發。這半個月來,殿下可想出應對之法了?”

方才在思政殿中,蕭負雪幾次阻攔孫尚書,偏幫她的態度很明顯。

此時倒是也不必避人了。

反正她與蕭負雪有八年的師生情誼,就算蕭負雪偏幫她幾分,也在情理之中。若一味避嫌,反倒顯得心中有鬼。

當初穆明珠借助薛昭之口,去探聽趙誠之人,就是通過蕭負雪的關系。所以蕭負雪也清楚趙誠授業恩師辛侍郎,乃是當初謝家舉薦出仕的。他又是重生而來,知道謝鈞圖謀甚大,兩下裏聯系起來,很容易便想到是謝鈞指使的。然而這些是只發生在他腦海中的推斷,並沒有能拿出來說服皇帝或眾臣的證據。

最不得已的辦法,便是穆明珠為了脫出此時的困境,賭咒發誓、斷了她通往儲君之位的任何可能。

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眼前這位年輕的公主殿下,因他起心,而要盡掌天下之兵……

此時眾臣都已經陸續下了白玉階,在思政殿前的廣場上等候。白玉階最高層,只剩了穆明珠與蕭負雪二人。

穆明珠站定,轉頭看向蕭負雪,青年眉宇間的擔憂與關切都真誠。

蕭負雪腳步隨之一停,也轉過身來,與她相對而立。

穆明珠沒有回答蕭負雪的問題,轉而問道:“新政難行一事,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陛下?”

這也正是她與母皇政見分歧所在。

蕭負雪眉宇間的憂愁深重了幾分,輕輕一嘆。

穆明珠低頭挽著袖口,淡聲道:“據我在雍州邊境所見,留給大周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蕭負雪低聲道:“新政弊端,臣已經盡數告訴陛下。”

“那麽?”

蕭負雪閉了閉眼睛,低聲道:“陛下的意思,若是臣不能行此新政,便換能的臣子去做。”

也就是說皇帝對於新政是寄予厚望、頗為熱切的,如果蕭負雪推三阻四,那麽她可以換另一個願意做的大臣來總理新政。

雖然對於皇帝穆楨來說,如此重要的新政由她非常信任倚重的鸞臺右相去做,是最讓人放心的;但如果蕭負雪堅持不做,那麽她也只好勉為其難,換次一等的大臣上來。

不管是穆明珠,還是蕭負雪,他們的道理都沒能說服皇帝穆楨。

皇帝有她的道理,而且有她十數年成功的執政經驗作為背書。

“哦。”穆明珠淡漠應了一聲。

兩人相對立於白玉階高臺之上,一時沈默。

白玉階之下,嘈雜的眾臣之側,於僻靜角落中獨自立著的少年,始終擡頭望著高處。

一陣風吹過,高臺上金色裙裾的公主殿下與紫袍仙鶴的右相大人,仿佛隨風而至的謫仙,又將在這肅殺的寒風中一同歸去。

公主殿下闊大的金色裙裾,順著風輕輕掃在右相大人紫色官袍一角,挨蹭著、極親密的樣子。

冬季的風雖冷,陽光卻一樣刺眼。

齊雲瞇了瞇黑眸,終於承受不住直視日光的刺痛,緩緩低下頭來,眼睛裏仿佛還留著那金色的印記,不知來自太陽,還是來自公主殿下的裙裾。可是他離得那樣遠,連與她說一句話的可能都沒有。而他還有皇帝孤臣的身份在,連為她說一句話都不可。他抿緊嘴唇,不知想到什麽,忽然闊步往偏殿而去。

辛侍郎終於被一頂軟轎擡來。

穆明珠低頭整理著裙裾,正等著思政殿的宮人推開殿門,忽然聽得腳步聲匆匆,有人闊步從她身邊走過。

她應聲擡頭,卻被輕輕撞了一下,而後垂在裙間的手,被人快速塞了什麽東西。

穆明珠不動聲色,如常擡頭,卻見黑衣的少年不知何時從白玉階下第一個快步上來,與她一觸及分、目不斜視走開來,然而通紅的耳尖仍是出賣了他不像看起來那麽平靜的內心。

穆明珠見他如此隱秘緊張,方才在大殿上舌戰群儒都不曾眨一下眼睛,此時卻不禁也有些緊張了,摸索著了他塞過來的那樣東西,感覺像是紙團裏藏了一朵花。

身邊人潮滾滾,穆明珠猶豫了一瞬,對蕭負雪道:“本殿去更衣,稍後再來。”便往偏殿無人處而去,打開手心,見果然是一張紙條,紙條中原本藏著的一朵紅梅、已經有些變了形狀,卻還是紅艷艷的。

她慢慢展開那紙條,上面炭筆寫就的字,一個又一個展露出來。

“臣、想……”穆明珠心中默念,不知為何,心跳也有些快了,“見殿下。”

臣想見殿下。

穆明珠仔細又看了一遍,便把紙條與梅花都收在隨身的荷包中,不能讓母皇等候,轉身出了偏殿,快步往思政殿而去。

思政殿中,群臣就位,只皇帝還未歸來。

穆明珠一步跨入殿門內,就見守在門內的少年擡眸向她看來。

此時眾臣都轉身看她,少年混在其中、舉動並不算出格。

穆明珠卻覺少年眸中好似含著脈脈水光,當著眾人的面怎好如此勾人?她目光掃過眾人,落在少年面上時,又暗暗瞪了一眼,示意他收斂些——也不知他究竟懂了沒有,一雙黑嗔嗔的眸子卻愈發亮起來。

穆明珠在左首坐下之後,皇帝穆楨也姍姍而來。

穆明珠與周眈起身,群臣恭迎。

站在第一列的臣子,在蕭負雪、趙誠、楊太尉之外,又多了新請來的辛侍郎。

皇帝穆楨道:“公主要問什麽?人已經到了。”

穆明珠緩步至於辛侍郎面前,打量著這個年近古稀的老臣,緩緩問道:“敢問當初辛大人出仕,是由何人舉薦?”

辛侍郎在府邸之中,忽聞宮中傳召,喘息未定,就聽公主問了這麽一個問題,仿徨左右四顧,不知她用意為何。

穆明珠一笑,道:“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

辛侍郎平覆著喘息,蒼聲道:“老臣當年出仕,乃是謝太傅舉薦。”

他口中的謝太傅,卻並不是謝鈞,而是謝鈞的祖父——曾經一度做過太

祖岳丈的那位太傅。

穆明珠點一點頭,轉向上首,鏗鏘有力道:“母皇,女臣要問的,便是這些;女臣要說的,也是這些。再不會多一個字了。”

群臣莫名所以,議論紛紛。

蕭負雪卻心中一跳,扭頭向穆明珠看去。

從他站的角度,只能看到女孩潔白無瑕的側臉、卻看不完整她任何的神色。

他忍不住摩挲著右手手腕,止住那並不存在的幻痛——是他多心了吧。

朝中都是人精,在短暫的混亂議論之中,很快有人理順了穆明珠暗指的邏輯。

站在前排的大鴻臚郝禮第一個跳了出來,他也是須發俱白,年過花甲,掌管四方小國、乃至於各地藩王之事,此時怒氣沖沖站出來,對穆明珠道:“公主殿下這是什麽意思?老臣也是當年老謝太傅舉薦出仕的,那又如何?公主殿下難以自辯,便要把這臟水往謝氏身上潑嗎?當初受謝氏恩惠的人,還未死絕,卻不能看公主殿下如此行事!”

穆明珠垂眸一哂,謝鈞一方藏著的人,又自爆了一個。

她仍是沖著上首,並不理睬那大鴻臚郝禮,對母皇再度道:“女臣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當下這一團渾水似的眾臣,她不能陷入其中。

她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坐在上首的母皇。

早在她剛從揚州回來、去往雍州之前,便曾半真半假告密過謝鈞與歧王周睿密謀之事。

現下眾臣怎麽想是其次的,她最重要的乃是要喚醒母皇對謝鈞、對歧王周睿的疑心。

皇帝穆楨終於開口,不知是否從亂象中看到了她所需要的,只是簡單道:“此事待朕思量過後,再做定奪。”她點了幾個身有要事的大臣,要他們隨著往側間去議朝中需要盡快決斷的細務。

楊太尉忽然開口,道:“公主殿下久病初愈,又受了這等刺激。接下來這段時間,似乎還是在府中靜養為好。如此,於公主殿下,可以保重玉體。於大周四境,也可稍平紛爭。”

拆去話術的包裝,他的意思就是要穆明珠近期不要拋頭露面了,免得給眾藩王火上澆油。

皇帝穆楨默了一默,道:“可。”

穆明珠立在龍椅所在的高臺之下,把頭壓得極低,因而無人看到她因惱怒而脹紅的臉。

待到皇帝離開,群臣散去,穆明珠也已經面色如常,與特意等候的蕭負雪緩步走過殿門時,瞥了一眼門邊的少年,狀若無意道:“我府中養了一只貓,近幾日不見了。今夜倒是不好關窗,萬一它來了,卻給關在窗外豈不可惜?”

蕭負雪微微一楞,還沒從朝堂紛爭中回過神來,聽公主同他說起養貓這樣細小而又家常的事情,一時竟有些恍惚。

仿佛他還只是鸞臺侍郎,教導著初長成的女孩,她在課業之餘,總愛說起身邊瑣碎有趣的小事,絮絮叨叨、親近而又自然,信賴他,如同信賴自家的長輩。

蕭負雪眸中閃過一抹刺痛,強令自己把目光從女孩臉上挪開,看向前方拾級而下的眾臣。

穆明珠方才仿佛只是隨口一語,站在高臺上看著底下眾臣,忽然淡淡一笑,下巴一點,道:“喏,多像是放羊吶。”

蕭負雪面露錯愕,他教導於公主殿下的,可從未有過這等不謙和、不敬臣子之語。可是轉念一想,什麽人才會看眾臣如羊群呢?她的心胸視野,實為天生帝王。他想到了趙誠的那封奏章,雖然明知那封奏章的用意是徹底斷絕公主爭位的可能性,然而其中所羅列的實績、那些對公主的讚美推崇,全都是真實的。這樣有能力的一位皇女,只因為生來為女子,便不能競逐帝位嗎?哪怕她的對手,或懦弱、或昏庸、或無知稚子!

蕭負雪凝望著白玉階間漸漸遠去的公主背影,心中為她而生出一股不平的憤恨。

他崇信黃老之說,這樣激烈負面的情緒,在他身上極為罕見,忽然迸發出來,叫他自己回神之後都覺訝然。

皇帝穆楨在側間與臣子議事,卻覺心中難安,最終揮退臣子,乘輦往太廟而去。

太廟門開,宮人退下。

皇帝穆楨獨行至於世宗牌位之前,雙手攏香,閉目低聲道:“你放心。朕從前對不住你的事情很多,多是形勢所逼。只這一樁事,朕會給你個滿意的交待,叫你知道,朕並非沒有良心。”

裊裊升起的青煙,遮蔽了皇帝穆楨的面容。

夕陽餘暉灑落,朦朧照著故去皇帝的牌位。

另一邊穆明珠回府路上,卻遇到了雲游歸來的謝鈞。

兩人的馬車在寬闊的大路上,對面遙遙相望。

謝鈞先認出了公主的車駕,主動派人騎馬傳訊。

兩人的馬車都減速而行,最終在交錯的瞬間彼此停下,撩起車簾來正好可以對面說話。

穆明珠眉目冷淡,等著謝鈞先開口。

謝鈞狹長雙眸瞇起,含笑繾綣,柔聲道:“謝某送給殿下的這份禮物,殿下還滿意嗎?”

穆明珠冷冷看著他。

謝鈞慢慢一笑,悠然道:“謝某當初說過,似殿下這樣的學生,不管想要什麽、想做什麽,謝某都願意鼎力相助。”他竟透出幾分委屈來,“殿下明明有那麽想要的東西,怎麽一直不來尋謝某呢?謝某言出必踐,忍不住便要幫一幫殿下了。”

他這是承認了,上奏請立公主為儲君的人是他安排的;這場經久不息、愈演愈烈的大紛爭也是他挑唆的。

謝鈞見穆明珠不語,又一笑道:“上次咱們在斷頭崖相見,夕陽爛漫,殿下曾說過,殿下待人如明鏡。人待殿下如何,殿下便如何待人。”他情真意切笑起來,道:“謝某幫了殿下這樣大的一個忙,殿下也該投桃報李了吧?”

話音未落,忽然有人持利刃從道邊沖上來,直紮穆明珠的馬車。

那人口中怒喊道:“牝雞司晨!合該去死!”還未能近穆明珠馬車三步之內,便已經死於扈從長槍之下。

血噴了出來,屍首也被很快拖走。

林然上前來,低聲道:“是個瘋子。殿下無恙否?”

謝鈞回過神來,轉眸對上穆明珠的視線,訝然一笑,道:“這人真不是在下安排的。”他頓了頓,意有所指,道:“殿下冰雪聰明,應該清楚,謝某若是出手,可要雅致多了。”

穆明珠淡聲道:“謝太傅的雅致手段,若是你自己不能親自領教,豈不可惜?”便落了車簾,催車夫快行。

她清楚謝鈞的圖謀,便不難看破謝鈞的用意。

他是故意要激怒她。

要她把立儲這事兒鬧得愈發不可開交,乃至於激怒四境藩王。

混亂之中,正是他這個野心家上位的好時機。

她不可能上這個當。

穆明珠在轆轆的車輪聲中,強令自己深呼吸冷靜下來。

如今最重要的,乃是爭取到母皇的支持。

這是她和平繼位的唯一可能。

可是留給大周的時間越來越緊迫,而她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她願意接受母皇一次兩次的考驗,卻未必還能配合第三次、第四次。

穆明珠撫了撫自己因為過度思考而微微發燙的額頭,閉上眼睛,藏起壓抑陰鷙的目光。

馬車轉過宮門外的大道,轉入了公主府所在的朱雀大街。

街頭擺著路障,兩隊白衣宿衛列隊路邊,見了公主府的馬車,為首的人上前來,雖然語氣恭敬,卻不容置疑,掀開了車簾一角,看了一眼裏面的確是穆明珠本人,這才欠身致歉,連聲道“職責所在、不得不如此”,放穆明珠等人轉入朱雀大街。

待到馬車停在公主府前,穆明珠站到臺階上回頭望去,只見方才為了通行馬車而挪開的路障又重新擺了回去。

她心頭燒著一股陰鷙的怒火,面色也陰沈。

櫻紅覷著她的面色,忙扶著她,低聲道:“殿下,咱們先回府再說。”她也清楚這段時日來,朝中發生的事情不同尋常,公主殿下遭遇了艱難的境地。

穆明珠回過神來,又深呼吸,讓自己露出一個笑臉來,拍了拍櫻紅發冷的手指,道:“好。咱們進去說話。”

櫻紅松了口氣。

是夜公主府中,穆明珠開著寢殿的長窗,坐在小榻上,翻看這段時日來各處的書信。

在此前“養病”的十五日內,她早已經看過不下十遍了。

可是還要看。

她像是一只有強迫癥的老虎,一遍又一遍檢查著每一處細節,確保她布下的計劃是環環相扣、毫無疏漏的。

這種感覺實在令人發狂——一邊是全天下至高無上的位子,一邊卻是萬丈深淵、不得翻身。

結果是捉摸不定的,只在皇帝聖心。

不知過了多久,穆明珠終於從書信中擡起頭來,眼睛因為過度使用而有些發癢。

她擡手揉眼睛,忽然感到一陣風從窗口躍入,睜開眼睛一看,果然便見少年立在榻邊、正眼睛亮閃閃望著她。

穆明珠先起身關了長窗,這才轉過身來細細看他。

只見今夜的齊雲沒有穿素日的黑衣,反倒是穿著跟那些皇宮宿衛一樣的制服,整體是素凈銀白的,上面壓著低調的銀線,在領口袖口盤成祥雲等紋樣。

他平時總是穿黑色多些,偶爾在內室只著中衣,有種別樣的誘惑,柔軟溫順。

可是他此時穿著宿衛的銀白制服,卻有一種清冷近乎聖潔的氣質,仿佛從那雲紋中伸出來無數只細長的手,勾著人去褻

瀆他。

穆明珠望著他有些失神,只覺心頭發燙,但究竟是為什麽發燙,卻又說不清楚。

她清了清嗓子,先坐下來,又拍著自己身邊的位置,示意齊雲也坐下來,問道:“從哪條路來的?朱雀大街兩端都有宿衛守著。”

齊雲道:“臣從空置的王府過來的。”

空置的王府在青龍大街,與朱雀大街的公主府前後相鄰。

宿衛在朱雀大街兩端的巡防嚴密,在青龍大街兩端則簡單許多。

“臣充作宿衛一員,入了空置的王府。”齊雲輕聲道:“再過來便容易許多。”

穆明珠若有所思,忽然探身往他身上輕嗅——少年身上有種清爽的皂角香氣,是沐浴過後更衣而來的。

這樣安靜黑沈的夜裏,她出不得公主府,也見不得外人,案上的書信已經翻過十數遍,主動來尋她的齊雲已經沐浴更衣過……

穆明珠手指探過他的領口,細細撫著他不安滾動的喉結,覺得這一夜漫長,一切似乎都可以盡情而緩慢地發生。

她柔聲笑道:“幾時學會給人塞紙條了?”

齊雲本就因她的撫觸而紅了面頰,聞言頗感羞澀,原本是別無他法才鼓起勇氣,可是被公主殿下道來,更叫他不知該如何面對。

“寫得很好。”穆明珠知他含羞,柔聲又道,頓了頓,笑問道:“紙條裏為何還夾了梅花?”

她以為有什麽特殊的寓意。

齊雲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來,不知是熱是羞,呼吸竟有些不穩。

穆明珠便手指輕動,給他解開了領口,見他垂著眼睛、睫毛輕顫,以為他大約是不會回答了,正待探身吻他,卻聽少年低低道:“梅花是……想要殿下記得……”

他說得有些含糊,仿佛把這不成語句的幾個詞從口唇間送出已經花光了全部力氣。

但是穆明珠卻聽懂了。

他是希望在紙條之外,再加一點特殊的意象。

譬如當初她看到梅花的時候,便會想起他。

而在這冬日的建業城公主府中,隨處可見的正是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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