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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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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州南郡,都督府邸前,鄧玦披蓑衣、戴鬥笠,手中拎著一簍子鮮魚,翻身下馬,就見守在府門前的一隊精兵扈從,為首迎上來的竟是四公主身邊的校尉林然。

“鄧都督。”林然的聲音在夜雨中聽起來冒著寒氣,“殿下有請。”

鄧玦不動聲色,打量著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曼聲道:“現下?”

在這風雨交加的夜裏?

“現下。”林然又上前一步。

鄧玦瞥了他一眼,見他沒有任何要解釋的意思,低頭理了理魚簍上的絲絳,輕聲笑道:“林校尉可知為了何事?”

林然平靜道:“鄧都督去了便知道了。”

鄧玦手指撚著濕漉漉的絲絳,淡聲道:“公主殿下的人,好大的氣魄。”

林然等人來得急迫,又來得奇怪。

鄧玦這樣多疑的人,豈能輕易跟隨了去。

隨著鄧玦這句話落地,原本跟著他的一隊人馬也紛紛上前一步,隱然有戒備之意。

林然目光掃過鄧玦身邊的扈從,低聲道:“殿下說,鄧都督從速去見她,乃是最後的機會。”

鄧玦心中一動。

他有些犯難,舌尖抵住上顎,鳳眼輕瞇,沈吟著。

自從在襄陽行宮,他把穆國公通敵一事告訴四公主之後,沒過多久,他便被“請”出了行宮。而他說過的事情,就像是沒有發生過,建業城中一點動靜都沒有。算算時日,四個月過去了,四公主的人忽然頂風冒雨連夜來傳召他,難道是穆國公的事情有了證據?

他費了這麽大的功夫,想要贏得四公主的信任。

若是今夜拖延不去,豈不是功虧一簣?

料想不管出了什麽事兒,四公主總不至於在行宮中害了他這個荊州都督。

鄧玦做了決斷,給他親近的親衛使個眼色,淡笑道:“作甚將話說得這般駭然?既然是林校尉親自來請,我又怎敢推辭?”便將魚簍拋給那親衛,翻身上馬。

林然松了口氣,與眾扈從上馬跟隨。

鄧玦一旦做了決定,行動起來也利落,雙腿一夾馬肚,便叫那胯

下駿馬在秋雨中潑風似地沖出去。

半夜疾馳,鄧玦趕到襄陽行宮之時,正是淩晨前天色最暗的時候。

花閣寢殿中,穆明珠睡得正香,夢見她像一粒珍珠那樣,躺在溫暖又柔軟的貝肉裏,忽然就聽到貝殼外面有人喚她“殿下”。

那聲音越來越真切,是櫻紅的聲音。

夢中穆明珠正覺得奇怪,怎麽櫻紅也成了一只貝殼嗎?忽然就感到身子陷落的貝肉一晃,整個貝殼被海水推著晃動起來,像是海嘯了一樣。饒是如此,夢中她一點都不慌。海嘯又如何?她躺在緊緊的貝殼裏,安全得很。然而那呼喊聲越來越清晰,她悠悠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就見一室朦朧的燭光,窗外的風雨聲未停,門外櫻紅正在輕聲通報:“殿下,鄧都督來了。”

她意識漸漸回籠,察覺自己蜷縮在少年的懷抱裏。

齊雲睡夢中也機警,在櫻紅第一聲呼喊時便醒來了,聽清事由之後,輕輕搖晃女孩,要她醒來。

穆明珠對著少年潔白的中衣,閉了閉眼睛,終於清醒過來,從他懷中撐起身來——兩人身上還裹著同一床錦被。

昨夜兩人說著話胡鬧,最後竟是在小榻上睡著了。

她撐起頭來,望向窗外,見風雨仍急,而天色暗沈如濃墨。

“殿下……”齊雲低聲喚,聲音裏有初醒來的慵懶與迷離,努力撐開的桃花眼裏還有未散的睡意。

穆明珠看得心軟,想到他昨日千裏奔波從梁國趕回來,今日又要趕往建業,憐他辛苦,便俯下身來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呢喃道:“還早呢。你接著睡吧。”她自己則披衣而起,往寢殿外而去。

“鄧玦人呢?”

“鄧都督在花廳候著。”

“備兩套釣具送來。”

“是。”

齊雲側躺在小榻上,聽著門外主仆二人漸漸遠去的對話聲,又捕捉著風雨之中穆明珠的腳步聲,直到所有的人聲都淡去,天地間只餘風雨之聲。

他仍舊躺在溫暖馨香的錦被下,沒有起身,可是一雙黑眸卻徹底清醒過來,了無睡意。

行宮花廳中,四角擺著的連枝燈光華璀璨。

鄧玦已經脫去了蓑衣,露出一襲墨綠色的單衣來,正擡手摘著鬥笠,一擡眸就見沿著游廊燈火點點、乃是四公主來了。

穆明珠已經看清了他,笑道:“別摘,就戴著那鬥笠吧。”

鄧玦雖然不解其意,但聽她聲氣兒和緩,還是稍微松了口氣,便垂下手來,笑道:“殿下說不摘,那便不摘。”

穆明珠卻沒有往花廳中走,在門邊略一站,望向無邊的夜色雨幕,像是在沈思著什麽,輕聲又道:“你隨我來。許久不曾與鄧都督一同垂釣了。”

兩人來到行宮湖心的小亭子中,兩份釣具早已備好。

穆明珠當先坐下來,手指撫了撫釣竿,擡眸看向跟上來的鄧玦,道:“你也坐吧。”

櫻紅等人都被留在湖邊小徑上,隔著花墻能看到朦朧的燈籠光。

湖心亭中,因怕驚走了魚,只在亭中石桌上點了一枝暗暗的蠟燭。

鄧玦在穆明珠身邊的位置上坐下來。

兩人挨得很近,哪怕燈光昏暗,依舊能看清彼此的神情。

穆明珠一直凝視著鄧玦。

她一向認為鄧玦這雙鳳眼漂亮,可是今夜細看,卻見他內眼角是尖銳的弧度,有種淩厲至於傷人的氣勢。只是平時被他的笑容掩蓋住了。

“今夜秋雨纏綿,殿下忽然傳召。”鄧玦知道穆明珠在盯著他看,然而動作自在,任由她打量,輕聲笑道:“因這是臣最後能與殿下垂釣的機會嗎?”

這是穆明珠要林然去傳人的時候帶的一句話。若是鄧玦猶豫,便告訴他這是最後的機會。

因為一來時間不等人,齊雲還要盡快趕往建業,鄧玦的事情必須在半日之內有個結論;二來若是鄧玦拖延,穆明珠心中也不願再給他機會。

穆明珠淡聲道:“幸虧鄧都督今夜不曾外出垂釣。”

若是鄧玦今日也不知乘船到何處垂釣去了,林然尋不到他,也就是他的命了。

鄧玦若有所思,淡笑道:“還是去了的。只是趕巧林校尉到的時候,臣便回來了。”

穆明珠忽然道:“你那一對銀鉤,可還帶在身上?”

鄧玦微微一楞。

他有兩樣武器,右手使劍,長劍如墨;左手使一對銀鉤,銀鉤暗藏。

左手的銀鉤,原本是他從不現於人前的武器。

但是那日穆明珠在山崖之間**,雖然他早知計劃、並從中漁利,但是他的身份並沒有暴露給那五名長安鎮來的刺客知曉。所以當他以荊州都督的身份,挺身而出擋在穆明珠之前時,那五名刺客對他是真的出了殺招,最終逼得他不得不亮出左手銀鉤。

這本來是一個小細節,可是不知怎得卻吸引了穆明珠的註意力。

甚至於當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結束後,穆明珠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問他要那對銀鉤。

這一直是鄧玦心中隱隱不安的一個點。

此時這個點,再一次被穆明珠戳中。

“給我看看。”穆明珠不給他躲閃的機會,徑直又道。

隱瞞無疑是不明智的。他人在公主行宮之中,真要鬧起來,叫扈從上前搜出來,反而顯得有鬼。

鄧玦左手一轉,已經從袖中摸出那對銀鉤,攤開手掌,送到穆明珠眼前去,苦笑道:“殿下因何對臣這對武器,如此著迷?”他半是無奈,半是試探。

穆明珠目光落在那銀鉤上。

前世兩國交戰時,梁國有位年輕儒將,長劍如墨,銀鉤駭人。

那日**,她正是憑借這對銀鉤,鎖定了鄧玦不同尋常的身份。

齊雲在梁國四個月來搜尋的證據,則是佐證了這一點。

她本可以要齊雲把所有的證據都遞交建業,穆國公與鄧玦犯了什麽樣的罪,該殺的殺,該剮的剮。

那樣的處理是簡單的。

哪怕是英王周鼎那樣蠢笨的腦子,也能想出這樣的安排。

但是,物,要盡其用。

鄧玦,有遠比殺了他更大的價值。

“說說你小時候的故事吧。”穆明珠淡聲道,除非鄧玦生來是個梁國人,否則梁國皇帝拓跋弘毅拿什麽勾走了他,她也可以許出更大的利益,使之為她所用。

鄧玦又是微微一楞,左手五指收攏,攥緊了那對銀鉤,愈發摸不清今夜這不同尋常的會面,將走向何方。

他心裏沒底,口中淡笑道:“臣小時候沒有多少故事。”

短暫的沈默。

大約是覺得回答太簡短,鄧玦又道:“臣父親雖然是大將軍,但一直在任上。臣生母乃江州布商之女,臣也已經告訴殿下了。”他又重覆了一遍,“臣小時候的確沒有什麽故事。”

鄧玦偏過頭來,鳳眼中波光流轉,向穆明珠看來,如訴衷情,低聲道:“殿下想聽什麽故事?”

穆明珠盯著他,紅唇輕啟,慢慢道:“這麽說來,你不是梁國的鮮卑人?”

饒是以鄧玦的圓滑老練,此時也忍不住面皮一緊。

他鳳眸中掠過一絲寒芒,完美無缺的笑容掛在臉上,輕聲道:“殿下這話是什麽意思?”

穆明珠盯著他的眼睛,像是要從中看透他的心,又道:“既然不是鮮卑人,為何又替梁國皇帝做事呢?”

近處有鯉魚浮上來吐水,那輕微的“噗噗”聲,落在鄧玦耳中卻宛如炸雷。

梁國。

梁國皇帝。

穆明珠點出了這個重中之重,說明她不是平白來詐的,至少是摸到了他跟梁國皇帝之間的來往。

鄧玦僵坐不動,在昏暗的燭光下,迎著穆明珠犀利的目光,一剎那間心中轉過許多淩亂的念頭。

每一個念頭都是當下不同的選擇。

他離她那樣近,手中又有一對銀鉤——可是然後呢?劫持公主之後,他也就徹底暴露了。而且四公主亦有好身手,兩人又坐在湖心亭中,若是一招未能得手、或是給她想法子逃脫了,那他可真是連“最後的機會”也喪失了。

她去查穆國公的證據,查到了他?她的人去哪裏查的證據——難道是梁國境內?

可是四公主的人如何能在梁國拿到跟梁國皇帝有關的證據?

也許她就是在詐他……

剎那之間,鄧玦已經整理好了這些紛亂的思緒,垂眸一笑,道:“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穆明珠嗤笑一聲,道:“鄧都督若是這麽回答,可就沒意思了。”

鄧玦攥緊了左手,那一對銀鉤硌得他手心發疼。

她為什麽要先看這對銀鉤?

這是梁國皇帝贈他的信物。

穆明珠輕柔道:“本殿為什麽深夜召你前來,又與你獨坐在這湖心亭中說話?本殿這份惜才之心,鄧都督當真不能體會嗎?”她見鄧玦已經全然進入戒備狀態,又道:“你不用緊張。我雖然確信你聽命於梁國皇帝,但是手上並沒有能給人看的證據。”

鄧玦審視著她,還在判斷這句話的真假,但心跳稍微放緩了些。

穆明珠又道:“所以你今夜跟本殿說的話,也只是咱們倆人私下閑談罷了——又不會寫為呈堂證供,何必緊張?”她慢悠悠道:“我只是很好奇。以你的才華、人品、樣貌乃至於出身,究竟是因為什麽,會投向一個異族皇帝。我只是想知道,大周輸在了哪裏。”

鄧玦喉結微動,沒有說話。

穆明珠再度擡眸看向他,目光明澈,低而緩慢道:“我不信鄧都督是只為利益驅使之人。”

究竟她信不信,另說。

但此時攻心為上,話當然要往好處說。

恰是黎明前最黑暗時分,連綿下了兩日的秋雨,絲絲縷縷飄落在湖面上。

兩人幾乎是挨坐著,同望著一片秋雨湖水。

湖心亭之外,百步之內再無第三個人。

確如穆明珠所說,此時說出的話,只是私下閑談,做不了呈堂證供。出自他口的話,來日他翻臉不認,誰也拿不出證據。

而鄧玦早已懷揣了太多的秘密、背負了太長時間。

鄧玦還在猶豫,輕聲道:“若臣今夜只陪殿下垂釣呢?”

穆明珠輕輕一笑,道:“你知道穆國公的兒子嗎?”

“穆武穆郎君?”

“本殿騸了他。”穆明珠冷靜地迎著鄧玦驚詫的眼神,淡聲道:“本殿比你想的,還要瘋狂。”

沒有證據,朝廷懲治不了鄧玦。

但是在這襄陽行宮之中,她一樣可以拿下鄧玦。

鄧玦當然也可以說,三步之內,便可以叫她血濺當場,威脅回去。但那顯然不是明智之舉,兩敗俱傷也不符合他一貫的行事方法。

穆明珠輕聲道:“現在,本殿告訴了你一個秘密。輪到你了。”

鄧玦沈默良久,時不時擡眸看一眼穆明珠,似乎在考慮什麽,等到他再開口時,聲音澀然,像是一個說慣了謊話的人,第一次在人前說出心底真話。

“臣少年所學所知,都說文脈正統在大周。”他頓了頓,輕而堅定道:“其實衣冠不只在江南,亦在江北。”

穆明珠微微一楞。

鄧玦說得籠統,但她明白其中的意思。

當初鮮卑族南下,侵占了大周長江以北的領土,建國為梁。當時大批世家百姓南遷逃難,數以幾百萬計。然而當初生活在江北的大周子民,真正有能力南遷、而且來得及南遷的不過三分之一。雖然在退居南下的大周內部,人人都盼著北伐早定中原,人人都嘲諷梁國茹毛飲血、化外之民。但其實在梁國境內,還有幾百萬的昔日大周子民,其中也包括大量的世家。鮮卑建國之後,從趙太後執政,再到梁國皇帝拓跋弘毅親政,施行的都是促進兩族通婚的政策。如果只是一味欺壓原本的大周子民,梁國對其三十萬大軍,根本提供不了充足的後勤糧草、更不用說供養高達萬名的鐵匠打造重騎兵,只是內部的暴

亂便足以讓梁國顧此失彼。

一旦鄧玦站在這樣的觀點去看兩國交鋒,便沒有了正義與邪惡。這天下無非是周氏來坐,還是拓跋氏來坐。

而不管誰做皇帝,他總可以做個大將軍。

“那麽為什麽選擇江北?”穆明珠沒有駁斥他,而是順著他的思路問下去。

既然江南與江北是一樣的,那麽為什麽舍棄周氏,而選擇異族拓跋氏呢?

鄧玦大約也沒想到穆明珠如此鎮定接受了他的說法,微微一楞,看她的目光更深邃了幾分,舔了舔發幹的唇,低聲道:“因為江北會贏。”

“何以見得?”

“大周之弊,弊在世家。”鄧玦的聲音雖然很輕,但語氣卻很強烈,顯然這是他藏在胸中太久的真話。

與大周皇權被世家**不同,梁國皇權卻憑借鮮卑兵力,大肆清洗了境內不配合的世家,反而給了升鬥小民更多的發展空間。

當大周與梁國兵戎相見那一日,梁國是攥起來的拳頭,大周卻是各個世家長短不一的手指——屆時誰勝誰負,一目了然。

原來如此。

穆明珠睫毛輕輕一動,目光落在鄧玦面上。

青年一襲墨綠色單衣,在秋雨寒夜中,褪去了平素的圓滑練達,大約因為吐露了鮮為人知的心聲,面上有一點掩飾不住的哀傷之意。

預見到天下將為異族來坐的結局,他身為大周子民、亦不是不傷懷的。

穆明珠忽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雖然眼前的青年一直表現出很現實逐利的模樣,但在她未看到最終結局的上一世,他最終未必真能做梁國皇帝座下鷹犬,也許大局將定那一日,他會刀鋒反指也未可知。有的人會高估了自己的氣節,在利益面前拜倒;有的人卻是低估了自己的本心,名利泥水中打滾半生,偶然一瞬窺見天光,便舍生忘死。

“我在雍州的舉措,鄧都督怎麽看?”穆明珠若有所指。

她在雍州推行的新政,恰是限制世家,惠及平民的,就連她在雍州提拔的扈從,都有意從中下層世家中擇人。

鄧玦擡眸向她看來。

一陣細風吹雨至,細碎的水珠沾在他濃密的睫毛上,隨著他一閉眼便落了。

“若不是對著殿下,臣今日也不會有這番話。”鄧玦輕聲道。

在他背負著諸多秘密的生命中,他顯然感覺到了,在某種層面上,他隱藏起來的自己與這位四公主是站在一起的。

這話說來可笑,他是聽命於梁國皇帝的叛臣,眼前這卻是大周金尊玉貴的公主。

因為捕捉到了那一點相近的立場,所以他從胸腔中掏出這番話來,亦是二十四載來的一場豪賭。

穆明珠觀察著鄧玦,心裏想著他過去的經歷。

在她打探出來的消息裏,鄧玦少年時,嫡母曾為他求娶世家之女,最後因嫡母病故而未能成就姻緣。這是官方的說法,但是小道消息說,是因為那世家看不上鄧玦庶出的身份,雖然鄧開是大將軍,比起那些大世家來卻還是欠缺了許多底蘊。鄧玦的嫡母為他求娶不成,反受羞辱,回家便催動舊疾,不久一病亡故。如果這是鄧玦抵觸世家、反思大周政權的開始,似乎也說得過去。

“你說了真話。”穆明珠低聲道:“那本殿也告訴你一句真話。”

鄧玦神色認真,靜靜等她說下去。

穆明珠輕聲道:“你看到了本殿對世家的決心。現在只問你,對本殿有沒有信心。”

這一問可大可小,如果她只做一個公主,談何制衡甚至打散世家。她這麽問來,野心已昭然若揭。

不管在哪個朝代,這樣的暗示都是冒著極高風險的。

她幾乎是在問——如果她做大周的皇帝,鄧玦是否還會押註在梁國了。

鄧玦是頂尖的聰明人,攥著左手中已經握至溫熱的銀鉤,已經預料到了這場談話的走向——或者說所謂“最後的機會”究竟是指什麽。

他喉頭微動,道:“殿下會放臣走嗎?”

這是在問另一種可能,如果他選擇不歸順於穆明珠,是否還有活路。

穆明珠眉睫微動,含笑道:“自然。本殿會放你回梁國。”

這是假話。

當她對鄧玦的疑心坐實之後,鄧玦便只剩了一條路。要麽歸順於她,要麽死在這一夜。

然而穆明珠卻告訴他,會放他生路,這並不是無謂的欺騙,而是為了確保他做出的歸順選擇是真實可信的。

鄧玦低低笑起來,他顯然也明白這句謊言的用意。

“事到如今,殿下還要再試探於臣嗎?”

這是歸順之意了。

穆明珠知他像是最狡詐的狐貍,難以在第一時間便相信他的投誠,上下打量著他,輕聲笑道:“本殿素來用人不疑,只是鄧都督太聰明了些……”

鄧玦長長一嘆,有些深沈道:“殿下不知臣為了殿下有多麽費心吶。”

當知曉四公主來到荊州那一刻,因知曉她在揚州屠滅大族焦家一事,又知她連退兩州兵馬,也許從那時候起,他心中便含了一點隱秘的期盼。當他步步為營,示好出力、游走於穆明珠身邊時,固然是為了贏得大周四公主的信任,好為梁國皇帝做事,可是在那一次又一次的交鋒中,眼看著在雍州如火如荼展開的新政,他心中那絲隱秘的期盼也開始慢慢茁壯。

這實在太過叫人驚訝,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因為四公主分明是一個女人,又有了賜婚的駙馬,怎麽看都與大位無緣的。

可是一次又一次,當他在游獵場迎著她,迎著她身後的百騎、千騎,他總能在她身上看到遠勝過尋常皇子的氣勢與圖謀。

雍州新政一項又一項施行下去,公主殿下的手腕老辣,甚於朝中重臣。

一年將滿,那原本隱秘的一絲期盼,終於化成了切實的念頭——如果是穆明珠,女子繼承大統又有何不可?

如果登上大周皇位的人是穆明珠,如果以後暢行於大周上下的是穆明珠的理念,那麽,是否梁國未必一定能贏呢?

“這麽說來,引本殿去查穆國公通敵的證據,乃是鄧都督為了自爆身份走的一步棋嗎?”穆明珠並不是很相信。

鄧玦低下頭來,摸了摸鼻子。

拋出穆國公,乃是一石二鳥。他為了洗刷四公主對他莫名的疑心,也是奉梁國皇帝之命、破壞趙太後一系的外援。

穆明珠見鄧玦低頭,心中了然,沒有再計較前事,輕聲道:“既然話說開了。我這裏有一樁差事要你去辦。”

鄧玦倒是詫異於她的胸襟,對他這樣一個有過叛國之舉的都督,立時便接納了。

他只覺有詐,心中戒備,口中卻笑道:“願為殿下分憂。”

穆明珠平靜道:“梁國的事變,你應該比本殿更清楚。如今梁國小皇子拓跋長日避難在本殿這裏。本殿要你送他回烏桓母族借兵。”

她說的平靜,其中透露出來的信息卻駭人。

逃走的梁國小皇子竟然到了四公主這裏!

四公主還要他送梁國小皇子去借兵!

前者倒也罷了,公主殿下神通廣大。

至於後者……

鄧玦苦笑起來,終於明白為什麽穆明珠看似輕易便接納了他。

梁國小皇子拓跋長日是梁國皇帝的心頭刺,是皇權的威脅,本該死在事變中,卻僥幸逃生。

而只要鄧玦護送拓跋長日走了這一趟,此生再難為梁國皇帝所信重。

穆明珠要他辦的第一件差事,便是永遠絕了他的後路。

鄧玦猶在苦笑,就聽穆明珠淡聲又道:“同行另外還有兩隊扈從,你不必擔心危險。”

這兩隊扈從,究竟是防備追兵還是防備他反水的,卻說不好。

穆明珠盯著他,道:“鄧都督可還有什麽要求?”

鄧玦輕輕一嘆,道:“殿下能給臣這最後一次機會,臣已經感激涕零。”他從前做過的事情,也難怪四公主這趟差事會如此安排。

穆明珠凝視著他,輕聲又道:“跟著本殿,也是險途。”她翹了翹嘴角,向他伸出手去,“你願意來,本殿深感盛情。”

鄧玦楞了一楞,才會意去握她的手。

他冒雨而來,雖然以手帕擦過,又坐著說了半夜話,但手上仍有些濕意。

與他微涼發濕的手不同,四公主的手卻溫暖潤澤。

她反握住他的手,五指用力,傳遞過堅實的力量來。

鄧玦望著她澄澈坦然的雙眼,一瞬間卻好像看到了許多許多年以後,兩個人做了一對史書稱羨的君臣。

他垂首莞爾,現下卻還需辦完梁國小皇子那趟差事,才能叫四公主真正信重。

穆明珠松開手,緩緩站起身來,又道:“讓你的人往州府告個假,就說當初救本殿時**受的重傷,一遇秋雨天氣又發作了。”

“是。”

穆明珠轉過身去,撥亮了石桌上的燈燭,示意遠處的宮人迎上來,看了一眼鄧玦冒雨趕來、半濕的衣裳,又道:“你行宮中的客房還留著,去梳洗過換身衣裳,待正午時分便該上路了。”

鄧玦又低聲應下來。

“本殿先去了。”穆明珠留下了那盞燈燭,回眸輕笑道:“鄧都督不是最恨跑了魚麽?待魚兒咬了鉤,都督再去不遲。”

她也不希望鄧玦是一時血熱,要他在這涼亭中獨自想一想,不要後悔今日的決定。

這不是一個小決定。

鄧玦生了一顆七竅玲瓏的心,隱然明白穆明珠未出口的用意,低聲笑道:“魚跑不跑不好說,但臣是不會跑了。”

穆明珠一直警惕於他的聰明敏感,此時卻也莞爾,無奈搖頭,自攏了外袍,往迎來的婢女們之間去了。

她回到寢殿的時候,天色剛蒙蒙亮。

因考慮到齊雲還在睡,穆明珠輕手輕腳走進去,正自己解著外袍,忽然聽到小榻上輕微的聲音,擡頭望去,就見齊雲裹著錦被要坐起來。

“吵醒你了?”穆明珠拋下外袍,坐到小榻上去,按著齊雲的肩頭不讓他起身,手指上移,落在他溫熱的臉頰上,笑道:“天剛亮呢,再睡一會兒吧。”

她知道少年昨日千裏奔襲歸來,今日又將快馬往建業而去。

齊雲自她走後,便一直醒著,好不容易盼到她回來了,感受著她手指劃在臉頰上的溫柔觸感,低低道:“方才院子裏有人掃地……”

穆明珠眉目一凝,低頭看他,認真道:“那人吵醒你了?”

齊雲搖頭,輕輕握著她的手指,道:“那人是穆武吧?”

“是他。”穆明珠道:“他整日沒有別的事情做,只管掃這處院子。”

齊雲問道:“殿下留他在身邊,太……”危險了。

穆明珠明白他的擔心,輕聲道:“還記得鄧玦那只空的寶匣嗎?”

齊雲黑眸微眨。

穆明珠淡聲道:“穆武便是我的空寶匣。”

有人要暗中對她不利,接近穆武便是最好的途徑。

想要刺殺她的人,英王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別擔心。”穆明珠拍了拍齊雲溫熱滑嫩的臉頰,笑道:“有專人盯著穆武的。”手指上的觸感實在美妙,她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臉頰,奇怪他這樣風吹日曬過下來,怎麽皮膚還如此絲滑。

齊雲想到今日便要離開,萬般不舍,被她輕撫面頰,心中異樣,坐起身來,罕見地主動伸手,從背後將她摟在了懷中。

他雙臂環緊在穆明珠腰間,下巴擱在她肩頭。

少年的身量越來越高大,幾乎將穆明珠整個攏在懷裏。

穆明珠喜歡他抱著自己的力量感,還有由此而生的安心感。她輕輕拍著少年交纏在她小腹前的雙手,由他靜靜抱了一會兒。

中間一度少年的呼吸粗重起來,讓她忍不住耳根發燙。

但是最終他什麽也沒做,就只是安靜抱著她。

天光漸漸大亮,穆明珠知道不能再留他,想了一想,柔聲道:“該走了。”

齊雲悶悶應了一聲。

穆明珠推了推他繃緊的手臂,轉過身來,仰臉悄聲笑道:“親一個,再走?”

齊雲低頭凝視著她,俊顏上有羞澀的笑意,緩緩閉了眼睛。

穆明珠輕輕柔柔吻他的唇,又輕輕柔柔吻他閉起的眼睛。

風雨終於停歇,明亮的天光透過窗戶灑落下來。

齊雲睜開眼睛,目光落在女孩唇間那一點暗紅上,昨夜那種狂躁痛楚的情緒已經沈澱下去,卻還有一句話不得不叮囑。

“殿下。”

“嗯?”

齊雲溫柔擡手,拇指虛虛按在女孩唇上那點暗紅之側,輕聲道:“不疼嗎?”

“什麽?”

齊雲本想把這話說的平靜輕緩些,然而一出口仍是澀然發酸,“不管是哪個……總該叫他們……”他頓了頓,勉強把底下的話說完,“小心些。”

穆明珠一開始完全沒聽懂少年在說什麽,迷茫地跟著他的動作,撫上自己唇間。

“不疼嗎?”少年又問。

穆明珠自己胡亂按著下唇,一下碰到了昨日磕到的地方,感到一陣細微的麻痛。

為什麽嘴唇會痛?

她終於想起來,啼笑皆非,道:“你說我嘴上的淤痕嗎?這是驢磕的。”

齊雲眉頭微皺,低頭靜靜看著她。

穆明珠無奈了,為什麽真相說出來這麽像假話啊!

“真的是驢磕的!”

完蛋,更像是假話了。

“不信你問櫻紅!”

少年沒有說話,但眼神顯然在說——櫻紅是她的婢女,自然她說什麽便是什麽。

“不然我帶你去看那頭驢……”

齊雲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別開視線,輕聲道:“臣信殿下。”

比起相信她的說辭,少年更像是放任自己相信她的欺騙。

至少殿下還會在他面前遮掩,不是嗎?

穆明珠可受不了這委屈,掰著他的臉頰,要他看過來,認真道:“我沒騙你,也不是編話哄你。昨日晨起,我往馬廄去,一時興趣餵了餵旁邊新買的幾頭驢,不合就給其中一頭碰到了下巴,咬傷了下唇……”她跪坐在小榻上,捧著少年的臉,散落的錦被還堆在兩人身邊,“況且當初你走之前,夜裏那樣哭了一場,又去了梁國辦差。我本來每日也忙,偶有一點閑暇,也是惦念你。哪裏顧得上旁人?你從昨日就以為這是吻痕,是不是?”她說到這裏,忽然覺得不對,匪夷所思盯著少年,道:“本殿在你心裏到底是個什麽形象?”

為什麽看到她唇上淤痕,就會覺得是跟別人弄出來的吻痕啊!

齊雲被她捧著臉,原本楞楞聽著,待聽到“惦念”,便忍受不住了,忽然上身前傾,又緊緊抱住了她,把臉埋在她肩頭,好久沒出聲。

那些他以為已經沈澱下去的狂躁酸楚的情緒,其實根本沒有消失,只是他不敢放任。

當他已經決定退守一個角落的位置,當他已經收拾好自己奢望的心,公主殿下的一番話,卻又引動了他不該有的念頭。

穆明珠被他狠狠一抱,也楞住了。

“殿下。”

少年的胸膛滾燙,少年的聲音嘶啞。

“殿下不該對臣……這樣好……”

齊雲吐息在她耳邊,激起一陣顫栗。

穆明珠稍微回過神來,原本僵住的手臂垂下去,虛攏在他背後,笑道:“我對你好,還不對了?”

她顯然體會不到少年幽深激烈的情緒,只當他是臨別失態,想了一想,擡手撫了撫他烏黑柔順的長發,柔聲道:“我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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