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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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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急雨寒涼,柳原真獨自躺在襄陽城北的府邸臥房中,翻來覆去難以入眠。一來是今日見了城中幾位家中長輩的故舊,談起裏裏外外的事情,心緒難以平定;二來是想著次日要去見公主殿下,那雍州刺史別駕的職位究竟接是不接?若是不接,一旦觸怒了公主殿下,豈不是闔族都受牽連?可若是接……今日那幾位長者的叮囑又在耳畔響起,雍州情勢如此、四公主推行新政,他若是接了這職位,以後便要回身跟自己人爭鬥,這職位又豈是好接的?

耳聽得雨聲淒切,房中燈燭漸漸燃盡,柳原真終於在百般思慮中朦朧睡去。

正在半夢半醒之中,忽然聽得“嘭”的一聲巨響,好似巨木折斷、又如房梁倒塌。

柳原真本就睡得不沈,立時一驚醒了過來,渾身冒冷汗,卻見原本漆黑一片的窗外、現下卻是火光沖天,人語聲腳步聲嘈雜紛亂。

“哐”的一聲,府邸趙管事撞開門沖進來,叫道:“不得了!郎君快從後門走!”他一面叫著,一面沖上來拖起柳原真,又道:“不知哪裏來的亡命之徒,打家劫舍竟欺到咱們頭上來!趁著雨夜殺來,又是縱火又是**,前面王府張護衛帶人殺賊正急,說是賊人勢大,恐怕攔不住,要郎君先走。”

柳原真來不及多想,在外面沖天火光與喊殺聲中,跟著趙管事深一腳淺一腳往後門去。他一腳踩在雨中濕軟的泥地上,在逃命的途中,心中有疑惑的閃念——連夜不停的雨,這大火怎麽燒得起來?除非是提前潑了油。又想,城北多少高門大戶,他這處府邸在中央的位置,那些賊人怎麽能殺進來?是原本就藏在城中的賊人,還是城門上有意放進來的“賊人”?他想到這裏,心中驚駭,跟在那趙管事身後,另有兩三個本家的護院同行,不敢打燈籠,摸黑往後門去。

他在雨夜中抓住趙管事的手,耳聽得前院的喊殺聲越來越近,怕是王府張護衛那些人也抵擋不住了,慌亂中連聲問道:“賊人來了多少?張護衛還說了什麽?後門情況可清楚?”

趙管事自己也慌亂,冷雨淋久了,說話的聲音都在發顫,“哪裏分得清賊人有多少?張護衛都說攔不住,怕不是有幾十上百人。人都在前面,後門一直沒有動靜,郎君莫怕,只要出了咱們府,沿小巷就通到龐家的別院,雖然他們主人不在,但總有十幾個看房子的下仆。咱們且去避一避,待天亮了再做計較。”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來到了後門處,好在這一路上沒出岔子,不等前面的賊人殺到便要逃出去了。

趙管事見了那一扇只容一人通過的黑油小木門,只覺逃出生天,心中一喜,便摸出鑰匙來,哆嗦著、摸索著、終於打開了那小後門,拉著柳原真的手,自己先一部跨過去,回頭道:“快!郎君咱們這就出……”他的話只說到一半,聲音便戛然而止。

柳原真正低頭過門,察覺不對,擡眸一看,險些癱坐在地,只見趙管事的手還牽著他,脖子上的腦袋卻已經不翼而飛,而另有什麽圓球狀的東西骨碌碌在他腳邊轉。柳原真扭頭就往回跑,邊跑邊掰那趙管事的手。後門外守著的人立時跟進來,三五個穿黑衣蒙面的賊人,跟那幾個護院交上了手,片刻之間便把那幾個護院都給解決了。柳原真見前面廝殺正急,後面追兵又至,他拖著一具屍首也跑不遠,便躲到了花壇一角,摸過趙管事腰間的**來,幾次斬落,總算是擺脫了這具屍首。他藏在花壇旁的綠植間,窺探著外面的情況,壓著急促的心跳,忽然聽得頭上風動,立時前撲沖出去,卻已經給那高處的人抓住了肩膀。

柳原真不及細想,手握**,反身橫刺,口中叫道:“你要什麽?要金銀布帛,只管開口!我發信給南陽家中,要多少便給多少。”

那人輕松躲過他的**,捏著他肩膀的手指毫不放松,用一種嘶啞詭異的聲音冰冷道:“要什麽?四公主要你的性命!”

竟是四公主要殺他?!

柳原真再無懷疑,手持**橫劃開,轉身便要往花園深處奔去,便聽身後利器破空之聲,他待要躲避時已來不及,只覺腿上一涼一痛,待要再發足狂奔時左腿便提不起來。他低頭一看,只見自己左腿已經給賊人長劍刺中。正在絕望之時,忽聽得前面呼喊聲大作,竟是王府護衛張忠領頭在喚“柳郎君”。

柳原真精神一振,顧不得腿上的傷,口中高喊:“我在這裏!”同時繞著幾棵柳樹跟那兩三名賊人周旋。

雨夜中喊聲傳不出很遠,就在柳原真以為等不到援兵之時,卻見前方燈籠光影朦朧,正是張忠帶人前來。

那兩三名賊人見大隊人馬趕到,忽然打聲呼哨,就往後門竄去。

與此同時,張忠奔到近前,要扶滿身狼狽的柳原真,道:“郎君可受傷了?”

柳原真左腿受傷,起不來身,見了自己人,方才的驚慌恐懼全都發作出來,顫聲道:“是四公主要殺我!”

張忠道:“此地不宜久留。小的送郎君往鄰舍暫避。四公主要殺郎君,此事非同小可,得告知王爺與郎君家中才是。”他深夜殺敵,此時倒是鎮定自若。

柳原真一個剛弱冠的青年人,剛剛死裏逃生,正是六神無主之時,聞言自然深以為然,手撐在張忠手臂上,苦笑道:“勞駕大人——那賊人傷了我左腿……”

話音未落,忽然聽到後門處“砰砰”幾聲沈悶的響動,像是什麽人摔倒在泥地上。

柳原真忙道:“賊人往後門去了。”

張忠道:“小的手底下的人已經去追了。”便半抱著拉起柳原真來,要背著他離開。

忽然之間,後門處齊刷刷亮起幾十支火把,持火把的人俱都佩劍,穿著四公主扈從的衣裳。

柳原真渾身發抖,只當是四公主的人去而覆返。

為首的那人一襲黑衣,面容為兩側隨從的火把映亮,在雨絲銀亮的暗夜中,陰郁俊美宛如異教徒的王子。他足尖輕點,也不見如何發力,竟將原本跪倒在他面前的賊人踢轉過去,一彎腰扯落了那人面巾,冷聲道:“柳郎君,你看好了,這是不是方才傷你之人?”

柳原真微微一楞。

張忠已覺出事情不對,暗中比了手勢,要底下人中的兩名暗中上前,想辦法做掉被抓住的那幾人。

誰知張忠這邊的人接到信號,稍有異動,立時便是“咄咄”兩聲,給利箭破空而來、當胸穿過,被釘死在了身後的柳樹上。

張忠等人駭然,擡頭看向利箭來處,才見此處暗夜中的矮墻上,不知何時已經布下一列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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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在場所有人都在這批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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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射程之內。

齊雲腳尖用力,碾過那人扣在泥土中的手指上。

“哎唷!痛死我了!”那人終於忍耐不住,大叫起來。

而柳原真透過他的叫聲,終於感到了一絲熟悉——正是這人方才說是四公主要他的性命。只是方才這人故意壓低扭曲了聲音。他定睛往那人面上看去,忽然感到有些眩暈,這人不正是跟在張忠身後的王府護衛?

張忠見事跡敗露,眼珠一轉,手臂撈過柳原真來,想以此求生。

“咄”的一聲,齊雲一箭先出,穿透張忠的左手,又一聲令下,所率三百名精英扈從一擁而上,將張忠等人齊齊拿下。

襄陽城行宮中,穆明珠獨自坐在寢殿內室,耳聽著雨聲淅瀝,望著一盞燈燭發呆,直到燈花一爆,才驚得她回過神來。

在她案頭,已經處理完的政務信件往來之上,還有一封鄧玦晚間派人送來的信,大約是對她情書的回應。

只是穆明珠無心查看,平白擱了一個半時辰也沒打開來。

平時齊雲也有晚歸的時候,有幾次她甚至已經準備睡下了,他才帶著一身寒氣從窗口翻進來。但那種情況穆明珠絲毫不曾在意,他做的本就是歸時不定的差事。

可是今夜,因為知曉他要去做什麽,因為清楚是存在危險的事情,穆明珠反倒難得的體會到了什麽叫關心則亂。

她清楚沈湎在這樣的情緒中毫無益處,可是等不來結果卻也難以入眠。

“去外書房看看虞先生還在嗎?”穆明珠喚了櫻紅來,“若是還在,便請他到花廳稍坐,本殿想與他對弈一局。”

深夜的花廳中,穆明珠與虞岱的一盤棋局剛過半,齊雲便裹著一身濕冷歸來。

柳原真的腿傷在路上已經簡單包紮過了,由行宮的扈從擡著滑竿送他進來。青年人這一夜受了太多驚嚇,又受傷失血,還給冷雨澆透,面色慘白,一身濕衣坐在滑竿上,狼狽不堪。一路被送到行宮花廳中來,柳原真卻像是還沒回過神來,低頭看著自己左腿上刺眼的繃帶,也沒有向穆明珠行禮,似乎想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其實發生了什麽是很好理順的。

那帶頭的張忠雖然是王府的護衛,但是在應對嚴刑逼供這方面,完全沒有經驗,給齊雲一審,早已什麽都招了。

這張忠的確是英王府的老人,從英王來到南陽,就一直在府中做護衛。這次的事情乃是王府長史選定了他之後,英王又親自交待過的,要他派可信之人佯裝成四公主的人,“不要傷柳原真的性命,只是叫他驚醒,不緊要處來一刀便是”,對張忠的說法,乃是為了報柳老爺子的仇,要激起柳原真的血性,也叫雍州各大世家同仇敵愾。張忠既然被選中,自然也有他的過人之處,辦事非常老道,一上來先摸清了柳府的巡防布局,又提前在堆積木柴的屋舍中澆了油,趁著雨夜先動手,悄無聲息就解決了一批柳府的護院,佯裝賊人前來,嚇壞了柳府的趙管家,叫趙管家帶著柳原真從後門逃——柳原真一到後門,卻正好撞上張忠提前安排下的人手,便是那幾個佯裝是穆明珠扈從的人。

直到這一步,張忠的安排一切順利,不出意外,柳原真便會相信的確是四公主要殺他,就算是其中有幾處疑點,但是等到天亮,大火將整座柳府燒光,掩埋了一切證據。而柳原真“四公主要殺我”的消息已經傳遞出去,給別有用心之人散布,那麽柳原真就算還有疑心,也沒有了退路,只能從此以後帶頭走上圍剿穆明珠的道路。

只是英王一系的人萬萬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穆明珠的人正等著他們出手。

齊雲及時出面,擒住了真正的“賊人”,戳破了這一場用心險惡的構陷——針對穆明珠的構陷。

柳原真始終垂頭看著自己的傷腿,聽著齊雲向四公主的匯報聲,漸漸像是醒過神來。自從認出那傷了他的“賊人”原是跟著張忠同來的王府護衛,柳原真便陷入了一種不敢置信的情緒中——姑母派來的護衛,怎麽會要取他性命?待聽到乃是英王親自下的命令,並非他姑母所為,柳原真心中那種不敢置信的情緒消散,取而代之的,卻是深入骨髓的恐懼與齒冷之感。如果今夜針對他的刺殺,乃是英王有意構陷四公主之所為。那麽當初祖父之死,背後焉知沒有這些人的手筆呢?否則雍州世家這麽多,**的偏偏就是祖父?

懷疑的種子一旦破土,只會長成參天大樹。

進而柳原真懷疑起了今日來見他的那些長者,他們口口聲聲勸說他不要接刺史別駕的職位,痛陳其中利害關系,果真是為了他好嗎?還是怕他脫離了世家,轉而給四公主做起事來?而這些表面看起來與家中交好的大族,其實往上數幾十年,哪一家都有過磕磕碰碰的事情。那麽祖父之死,背後有沒有他們的手筆呢?柳家為雍州第一大世家,底下的世家中看不慣他們家的也大有人在。

冷的雨、火光濃煙、趙管事的頭顱、張忠勒住他脖頸的手臂……還有去歲新年拜賀時,英王模糊的笑臉……

柳原真盯著自己傷腿上的繃帶,盯著盯著只覺上面有血水湧出來,蜿蜒著、狂笑著。

他口中發出怪聲來,人也在滑竿上亂顫,一時覺得身上冷,一時又覺得滾燙。

兩旁的扈從上前按住了他。

“請薛醫官來給他看過。”穆明珠聽齊雲的匯報到了尾聲,見柳原真忽然發癲,便命先給他醫治。

尋常人死裏逃生之後,也會有些應激反應。更何況柳原真短短一夜之間,經歷了這樣大的反轉。

穆明珠皺眉看著扈從擡柳原真下去,對齊雲道:“別是傷到了頭?”

齊雲道:“不曾。那王府護衛只刺傷了柳郎君左腿。”

穆明珠伸手摸了摸他**的袖口,道:“你也先去換過衣裳,莫要染了風寒。”

齊雲黑眸一亮,忍不住又望了她一眼,才依言退下換衣。

花廳中只剩了穆明珠與虞岱兩人。

虞岱等著公主殿下先開口,關於雍州新政的推行、接下來的行事,他也已經攢了一肚子話,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告訴穆明珠。

誰知穆明珠卻並沒有談政務的意思,在棋盤旁重又坐下來,伸手示意,道:“虞先生請——咱們先把這局棋下完。”

虞岱倒是佩服她這份定力,便重又執起棋子來,細看棋局。

可是這下半局棋,穆明珠到底有些心不在焉,落子很快,沒有經過謀算,只是憑著手感本能反應,與其說是下棋,倒不如說她借著下棋在理順自己的思緒。

其實上次的針對她的那場刺殺,崖壁平臺上那夥弓

**

手刺客,追查到英王王府長史一個族弟身上,便已經說明背後影影綽綽有英王的手筆。

只是上一次沒有拿到證據。

這一次有了張忠的人證,還缺一點物證——按照齊雲今夜審查所得,那英王也是個粗中有細的人,這樣的事情親自交待了張忠,已經是急迫之舉,到底不曾給張忠留下信物又或是什麽書信字條來。

沒拿到證據的時候,她是一心想要拿到證據,釘死背後謀劃者的。

可是現在事實擺在眼前,穆明珠突然發現,事情並不像她最初想的那麽清晰明白。

就算通過張忠,提審了王府長史,又把證據都呈送了建業,母皇最後會給英王一個什麽懲處呢?她是公主,不是皇帝,只憑人證說英王有謀害她的舉動,但最後不是未遂嗎?更何況,她來雍州,最大的目的從來就不是什麽英王。把一切如實呈交到建業,真的是最好的做法嗎?母皇會如何懲處英王呢?英王畢竟並非母皇所出,乃是周氏血脈,懲處重了,朝中周氏舊臣必然不答應;懲處輕了,又有什麽意思呢?而她追出英王的罪證來,呈送朝廷的舉動,落在母皇眼中又意味著什麽呢?會認為她在鏟除異己、要獨霸雍州嗎?

紛繁的思緒,一刻不停盤旋在她腦海中。

她手中的棋子越落越快,而虞岱隨著她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兩個人漸漸變成了下快棋。

一人棋子方落,另一人棋子立時也跟上。

棋子落下時清脆的聲響,越來越急促,漸如暴雨打在竹屋上。

“啪”!最後一響,穆明珠落了子。

虞岱手指挾著棋子,這次卻是緩緩無聲落下,含笑道:“承讓。這一局,在下贏半子。”

穆明珠猛地回過神來,腦海中紛繁的思路消散,像是頓悟一般——她總是想太多!

也難怪母皇喜歡穆武那等“魯直”的孩子,像她這樣多心又多慮的人,有時候連自己都覺得危險,更何況是母皇呢?

然而至少多慮的她這會兒坐在行宮中對弈,而“魯直”的穆武已如拉磨的騾子,每日罩了眼睛、帶了口

塞在開墾出來的荒地上勞作。

在穆明珠不語思量的這瞬間,虞岱也在觀察著對面的四公主。

他與宋冰見面之後,便清楚自己能從流放之地回來,很大程度上要感謝這位四公主仗義援手而且足智多謀。最開始兩人都不知四公主用了什麽手段,叫皇帝忽然改變心意允許他回建業。直到這次宋冰奉旨前來送新年上賞賜,往宮中走了一趟,才得知四公主當初借著聖壽,送了舞姬入宮,在陛下面前跳了一支晨風曲。宋冰本人其實還沒有意識到這其中的關聯,是在襄陽行宮與虞岱閑談之間,無意中說起這些小事情,虞岱才意識到原來如此。

只是四公主如何知曉晨風曲乃是他為了陛下所編奏?還是說只是誤打誤撞呢?

來到襄陽後,幾個月間近距離接觸,虞岱敢說,在這位四公主身上很少發生“誤打誤撞”的事兒。

看似偶然巧合的事情,其實都是這位殿下籌謀已久。

平心而論,四公主救了他。而他奉皇帝的命令前來,有盯防之意。那麽換做任何一個人,要求他因為救命之恩,而有所偏向,都是人之常情。

他這裏每日都往建業皇宮送密信出去。這一點,四公主是很清楚的。

但是四公主從來沒有對他提出過這樣的要求。

一次都沒有。

雖然要求他報恩是人之常情,可是能守住本心、真正施恩不望報的人,總是叫人高看一等的。

棋語如心聲,虞岱知道至少在當下,公主殿下有煩難之事。

虞岱望著少女面上凝重肅然的神色,緩緩開口,蒼聲道:“在下自歸來之後,一直未曾正式謝過殿下救命之恩……”

穆明珠正在盤算英王牽出來的這一系列事情,聞言略有些詫異地看了虞岱一眼。她從不曾主動提起當初援救的事情,一來是因為清楚母皇派虞岱跟隨的用意;二來是虞岱性傲,若挾恩圖報,反而適得其反。此時聽虞岱主動提起來,她不知對方用意,只淡淡一笑,道:“虞先生言重了。本殿當初不過是磨不過蕭淵歪纏,若沒有蕭淵堅持,本殿也不會知曉此事;而若沒有宋先生用心,也就沒有蕭淵觸動後四處托人營救之事——宋先生肯用心,也是您二位恩義深重的緣故。一切只因先生值得。”

她越是這樣輕描淡寫自己曾出過的力,虞岱便愈發動容。

他一身灰撲撲的布衣,佝僂著背,拖著殘腿坐在這華貴炫彩的花廳中,顯得那樣怪異,早於歲月老去的容顏,與對面青春正好的少女更是形成鮮明的對比。

而這位四公主的言行舉止,無不讓他感覺外在的一切都已不重要。這是一個能透過外在,看到他內裏的人。而且她從不以自己在俗世中所有的一切自矜,哪怕她完全可以因之跋扈驕橫——她有尊貴的身份、無雙的才智、美麗的容顏、正好的青春……一個擁有全部擁有這些的人,幾乎不可能同時是一個通達謙和、擁有真正智慧的人。

上一個虞岱知道的這樣的人,還是和尚們口中所說的佛祖,但那也需要經過多年的游歷苦修。

眼前這位年少的四公主,又是在何方游歷,於何處苦修而來呢?

虞岱蒼聲又道:“不知殿下為何事煩憂?在下不才,願為殿下排解。”

穆明珠一笑道:“本殿心中煩難之事,何止一件?”她並沒有很相信虞岱的誠意,因為她很清楚虞岱與母皇之間的君臣情誼,同時她不確定對於此時的虞岱來說,自己跟母皇究竟誰能給出的利益最大。她反應很快,也沒有給虞岱覺得被搪塞的時間,又笑道:“虞先生既然開了口,本殿可不能輕輕放過了。待本殿細細想過,尋一件最煩難的事情,來求先生。”她挑選過後的事情,自然有她的分寸。

虞岱不知是沒有懷疑,還是沒有戳穿,輕輕頷首,低聲道:“在下靜候殿下吩咐。”他撿起擱在一旁的拐杖,知道今夜公主殿下不再需要他,便艱難撐起來,不要仆從攙扶,在拐杖點地的聲音中,“咄咄咄”地去了。

虞岱才離開,齊雲便換好了幹凈衣裳回來,而薛昭趕到、給柳原真施針之後也一同上得花廳來。

薛昭先道:“柳郎君是驚懼之下,一時迷了心竅,施針之後便醒過神來了。另外還有些風寒,腿上的傷未動筋骨,今夜先吃一盞藥看看,若是不起高熱便無妨。”

穆明珠緩緩點頭,正待要薛昭退下,卻聽齊雲在她身邊低聲開了口。

她坐在上首主位,齊雲原本是站在她身邊的,此時因為要對她說話,又不想給旁人聽去,因此彎了腰下來,湊在她耳邊,以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悄聲問道:“殿下,要薛醫官給您請個平安脈好不好?”

他說話的時候,很註意地以手掩住口唇,不讓口中的氣流噴到穆明珠耳朵上。

可是少年壓到極低的聲音,落在穆明珠耳中,本身就是會激起一陣癢意。

穆明珠面上強裝鎮定,內裏卻有些心猿意馬了。她原本以為齊雲不是那等會說軟話的人,從前在一起的時候,少年說話也總是很簡短,多數時候只是應聲。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少年跟她說話,倒是越來越軟了,語氣姿態都分外撩人。尤其是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上,譬如晚上喝不喝玫瑰牛乳,起風了要不要多穿件衣裳,乃至於此時要不要給薛昭請平安脈——這些穆明珠自己都懶得註意的小事,只要少年提出來,用那種柔軟的眼神看著她,她便不知不覺都答應了。若是眼神還不夠,少年便會祭出“好不好”**。

好像不管什麽請求,一旦後面添上了“好不好”這乖巧綿軟的三個字,立時便叫人不能拒絕了。

譬如此時,穆明珠原本盤算著一股腦拿下柳原真,然後就回房等著齊雲摸來了。今夜齊雲參與營救柳原真一事,他在雍州的出現就過了明路,只是還無人知曉他就是穆明珠房中的小情郎而已。皇帝只是命齊雲前來查關於穆明珠的流言,具體探查的時候要不要現身,那就看齊雲自己的意思了。現下齊雲現身於人前,看起來正經嚴肅站在公主殿下身邊,附耳時虞岱等人都無懷疑,以為他是跟公主殿下匯報什麽隱秘的情報,誰都不會想到竟是要穆明珠請個平安脈。

穆明珠耳根癢癢的,忍著沒有擡頭看向齊雲,怕看了他更忍不住,轉眸看向收拾藥箱、準備退下的薛昭,輕咳一聲,道:“薛醫官且慢,給本殿也看一看。”

齊雲見公主殿下答允,松了口氣,直起腰來稍稍退後一步,原本壓著的羞澀這才湧上來,染紅了他的面頰。他又退了一步,把自己藏到了燈影的暗處。

薛昭應聲上前,手指一搭,便是眉頭一皺。

穆明珠原本只是為了滿足齊雲的要求,見他皺眉,倒是上心了幾分。

一時薛昭診脈過後,穆明珠問道:“怎麽?”

薛昭看一眼公主殿下白裏透紅的面色,想到自己方才摸到的氣血翻湧之狀,這等話不好講透,公主殿下青春正好,有思慕之情也是常理,便低下頭來,一板一眼說了幾句套話,又道:“下官給殿下開一道平氣溫補的甜湯。殿下若是覺得心神擾動、夜深難眠時,可命侍女煮一盞來吃。”

心神擾動?夜深難眠?

穆明珠不理解,但也沒有很在意,點頭示意薛昭退下,這才轉向柳原真,問道:“柳郎君如今可清醒了?”

柳原真已經換了幹爽的衣裳,左腿上的傷口也重新包紮過了,手中握著仆從送來的拐杖,聞言立時伏倒在地,嘶聲道:“謝殿下救命之恩。”他經薛昭施針救治之後,內心激烈的情緒稍微平覆,理智回籠,已經理清了今夜發生的一切。若是沒有四公主的人守在一旁,今夜會發生什麽倒是其次,關鍵是在日後。一旦他信了那護衛的謊話,便心甘情願成了英王等人手中的傀儡,屆時才是真正的死期。

穆明珠註視著他起伏的背脊,並沒有要他起身,又問道:“刺史別駕一職,你考慮得如何了?”

柳原真伏在地上,沈聲道:“謝殿下拔擢,在下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好。你就在行宮中養傷,後面的事情,本殿要你做什麽,你再做什麽——莫要再著了人家的道。”

“是。”

穆明珠起身,道:“記得寫封信報平安。本殿命扈從送到你家中去。”

柳原真此前寫好的兩封平安信,交到張忠手中,自然是壓根不曾送出的。

柳原真滿心悔恨,頓首再應,“是。”

已是深夜,穆明珠命櫻紅帶人去給柳原真安排宿處,便自己先行回了寢殿,誰知進了內室一看,齊雲竟然早已等在裏面。

她一見便笑了,道:“怎麽這樣快?”

齊雲原本沒覺得,被她一笑又紅了臉,低聲道:“臣從園中小徑來的……”還是跑著來的。

穆明珠笑個不停,走到他跟前,看著他新換過的衣裳,這才想起來,笑道:“你淋了一夜雨,才真是應該叫醫官看一看……”她半是揶揄半是調戲地望向少年的眼睛。

齊雲卻不敢看她,避開視線,有些慌亂地看向案幾,低聲道:“臣身體康健,不看也沒什麽……”

“哦?”穆明珠故意曲解他的話,佯怒道:“那本殿是身體不康健嘍?”

齊雲無奈,若是兩人最開始相處的時候,他便要驚慌解釋了,此時已經清楚了公主殿下愛捉弄他的小習慣,因此只是好脾氣道:“臣盼著殿下身體康健。”

穆明珠一笑,拉著他在小榻上坐下來,道:“算你會說話。”便打量著他的衣裳身段,目光漸漸炙熱起來。這陣子兩人總是在內室相見,齊雲大半時間都是穿著家常的衣裳,要麽就是在帳中只著中衣,今日因要在人前做事,倒是換上了黑刀衛都督的衣裳,領口兩只金線繡出的小獅子,耀虎揚威般守著少年的領口,倒是愈發勾人了。

她伸手過去解開了少年的領口,俯身做了一件從前在揚州時就想做的事情。

少年壓抑的喘息聲過後,原本白皙的脖頸兩側,多了紅艷艷的痕跡,取代了方才領口上的金獅子。

穆明珠對自己的傑作很滿意,一手摸著自己嘴角,一手撫著那兩塊痕跡,柔聲問道:“痛嗎?”

少年仰躺在小榻上,目光迷蒙向她看來。

在穆明珠身後,案幾上的燭火放出炙熱的光來。

也許因為齊雲眸中含了一點水光,所以當他看向穆明珠時,看不清那個方才在他頸間興風作浪的女子面容,只看到在她面容周圍斑斕五彩的光。

“痛嗎?”吻他的人輕聲又問,手指順著他的脖頸向上,輕輕撫了撫他的下頜,指尖仿佛帶著無限愛憐。

“不……”齊雲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眨眨眼睛,眸中水光褪去,看清了公主殿下的面容——她正垂眸含笑望著他,眼底只有他一人。

“不痛。”他喑啞道。

穆明珠笑意更深,湊到他耳邊來,捉弄道:“怎麽個不痛法?”

少年不回答,只黑嗔嗔、水潤潤的眼睛凝望著她,仿佛在說,不管怎樣的事情,只要是她對他做的,痛也是不痛。

穆明珠觸到他的眼神,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殿下,玫瑰牛乳好了。”櫻紅在外間輕聲道,她現在已經養成了習慣,一到晚間,如非公主殿下傳喚,是絕對不會自行入內了。

穆明珠應了一聲,指尖在少年臉頰又流連了一下,自行起身,至門邊取了玫瑰牛乳。

裝著玫瑰牛乳的瓷碗擺在漆盤上。

她托著漆盤兩端,慢悠悠走到小榻上,說笑道:“養了小情郎,本殿還要自己做這等差事了……”若是此前,少年早已跟到門邊接過來,這次大約是還沒從方才的快樂中回過神來,直到穆明珠開口,已經坐起身來的少年才輕輕一動,如夢方醒般把視線從案幾上收回來,轉而看向穆明珠,忙要接過漆盤。

穆明珠不必他再經手,自己擱了漆盤在案幾上,拿湯匙攪著玫瑰牛乳,吸了一口香甜的氣味,露出個舒服的笑容來。

案幾上的燭光明亮,映亮了兩人的臉頰,也映亮了那一堆來往信件最上面一封的封皮。

齊雲看一眼對面專心享用的公主殿下,視線不受控制又往那封皮上飄去。

“公主殿下親啟玦敬上”幾個字,以濃墨寫就於淡金色的封皮上,在燭光下竟恍然如日光般刺目。

那封公主殿下寫去的“情書”,該是有了回信吧。

穆明珠已經察覺了齊雲的視線——少年時不時就往那封皮上瞟一眼。

玫瑰牛乳全部下了肚,穆明珠一擡手拿起了鄧玦的回信,笑道:“你也好奇他怎麽回吧?”便拆開來自己先看了,看完有些無趣地塞回去。

她並沒有要給齊雲也看的意識。

齊雲輕聲問道:“鄧都督怎麽說?”

穆明珠概括道:“他約我過幾日去釣魚。”

“哦……哪一日?在哪裏?”

穆明珠略有些詫異地看了齊雲一眼。

齊雲努力維持著面上的平靜,清楚公主殿下一定不會喜歡他這些酸澀的情緒,又道:“臣要派人暗中保護嗎?”

若是為她的安危考慮,那是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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