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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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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中,孟非白飲盡那一盞清茶,事情談完便退下了。

穆明珠轉向齊雲,與他的事情卻還沒完,道:“揚州城中發生這麽大的變故,你作為黑刀衛都督也該有信送呈陛下吧?”

齊雲沒有否認,他本是極聰明的,聽到穆明珠問起,便猜到了她的用意,輕聲道:“殿下要臣這封信,怎麽寫?”

他本是皇帝的爪牙,應該事無巨細、公正客觀地把他的見聞寫給皇帝。

可是現在他已經準備好為穆明珠舍棄這一原則。

穆明珠不禁莞爾,這人日常相處時脾氣怪、但做正事的時候又極識趣。

她笑道:“這一二年來,你送呈陛下的信中,應該也有提到關於本殿的事情吧?”

齊雲再次沒有否認,只是有些不自在地偏過臉去。

穆明珠道:“就照著從前那麽寫。”

齊雲微微一楞。

穆明珠淡聲道:“你從前怎麽寫本殿的,這次還怎麽寫。”她需要一個在皇帝面前仍舊是孤臣形象的齊雲。

齊雲輕聲道:“如實寫嗎?”

穆明珠原本要點頭,忽然想起了什麽,追加了一句,道:“正事如實寫,私事不要提。”

齊雲又是一楞,遲了一息,反應過來這“私事”說的是什麽來,一瞬間紅透了面頰。

所謂的私事,自然是昨日溶洞中,兩人親密之事。

穆明珠卻是面色如常,端起冷掉的清茶飲了一口,見他明白過來,便道:“去吧。”

齊雲應聲而退,退到門檻處,擡眸望一眼獨立窗前的穆明珠,腳步一頓,低聲道:“臣如實寫,殿下於陛下跟前怎麽交待?”他若是如實寫,情況對穆明珠是不利的。如果沒有另外為穆明珠說話的人,皇帝會做怎樣的決定很難說。

穆明珠望向天空中的一群飛鳥,淡聲道:“只能盼著本殿從前在建業城中的經營,不曾白費了。去吧,不必為本殿擔心。”

“是。”齊雲這次是真的退下了。

穆明珠又啜了一口涼茶,不知昨日送出的信,是否已到了母皇手中,而母皇又會作何反應。



日之前,就在揚州城盤雲山上下,穆明珠與焦家對峙之時,建業城皇宮之中,長夜沈沈,思政殿側殿的燈火卻忽而大盛。

“李大人,鄂州、南徐州兩處都督送來的八百裏急信,說是明珠公主在揚州城內動兵了,他們已遵照各州互保之法,星夜領兵而去,共計四萬兵馬要圍住揚州城四處城門。”低階的使女呈上奏折來,詢問上司李思清的意見,“您看,是否需要即刻報知陛下?”

李思清是睡夢中被喚醒的,她本是和衣而臥,翻身即起,接了那兩封密信,微微沈吟。

皇帝穆楨身邊這個由使女組成的部門,被命名為“納言部”,以李思清為首,做的其實就是秘書的事情。每天的奏折細務,都由這個納言部先整理出來,除了皇帝明令了要即刻報給她的內容,剩下的先後次序,都由李思清來安排。而她一向能安排得讓皇帝滿意。

譬如像今夜這種情況,其實在皇宮之中並不罕見,十四州的水澇幹旱、蟲災疫病,乃至於邊境的摩擦沖突、地方上的匪亂盜賊,一月之中,八百裏急送來的奏折,沒有八封、也有五封,若是次次都要夜半喚起皇帝來,皇帝是要吃不消的。所以都是先送到納言部來,由李思清定奪,多半是在清晨放到初醒來的皇帝案前,極少數的情況下李思清才會漏夜往皇帝寢宮而去。

但是尋常的暴亂,顯然無法與公主在外動兵相提並論,所以連低階使女也道“是否需要即刻報知陛下”。

若以常理而言,自然是需要速報於皇帝知曉的。

可是事情來到了李思清手中,她有權力決定從急還是從緩。

此前穆明珠呈給皇帝的奏章,李思清也曾看過,說是在揚州城中風聞豪族焦家事涉廢太子謀逆大案。皇帝給的批覆,李思清也看過,是要穆明珠低調暗訪、切莫聲張。

經過廢太子一場大風波之後,求穩乃是皇帝當下的第一考量。

而現下,按照鄂州與南徐州兩處報來的急件所寫,穆明珠在揚州城內公然動兵,引得相鄰兩州出兵圍困,顯然違背了皇帝當初批覆中的指示。

明珠公主的這等做法,就算有苦衷,也是會觸怒皇帝的。

李思清想到最後一次見到穆明珠,少女挽著她的手親熱喚“姐姐”的模樣,不禁輕輕嘆了口氣,轉眸看向窗外天色,問道:“幾時了?”

“已是醜時三刻。”那低階使女輕聲答。

李思清她跟在皇帝身邊十餘年,很清楚皇帝的睡眠狀況,尤其是這一二年來,若是熟睡中被喚醒,心情總不會太好,而皇帝若是心情不太好,做出的決定對穆明珠來說一定不妙,她便道:“陛下近來勞神,難得安睡,不必去驚擾她。再過一個時辰,陛下便該自行起來了。”

“是。”見李思清這樣安排,那低階的使女也不敢有異議,應聲退下。

李思清想了一想,從側墻上鎖的櫃子裏,取出昨夜收到的密匣——這是由黑刀衛從揚州城中送來的,說是明珠公主親筆寫給皇帝的密信。

李思清可以看各處呈送建業的奏章,卻無權打開這等直送皇帝的密匣。

她只能猜測此刻這密匣中承載的內容,既然是穆明珠親筆所寫,應當是對穆明珠有利的內容。

李思清睡夢中被驚醒,現下卻睡不著了,便在書桌前坐下來,細細寫這一月的節略,待到寅時到來,這才命人擡了密匣與一夜的奏章,起身往皇帝所在的寢殿而去。她到偏殿等著,直到寢殿的燈亮起,外面侍立的婢女魚貫而入,便知皇帝起了,這才往正殿東間而去。

這東間乃是皇帝晨起睡前處理政務的地方,案上堆著不曾合攏的文書,皇帝朱筆的批覆還未寫完,長窗打開透氣,尚且沒有燃香。

李思清低聲吩咐婢女,道:“上次醫正送來的安神香呢?今晨用那安神香。”

她希望這香氣,能撫定皇帝的情緒。

俄而,皇帝穆楨梳洗過後,著藕荷色的薄紗常服往東間而來,見李思清在,問道:“說吧,又出什麽事兒了。”

若是沒有突發事件,李思清不會這麽早過來。

李思清擡眸看向皇帝穆楨,見她神色平和、雙眸有神,可見昨夜睡得不錯、此時心情尚可。她沒有直接說揚州城動兵之事,而是先把由黑刀衛送來的密匣呈上,道:“陛下,公主殿下送來的密信。”

李思清在皇帝身

邊做事久了,頗懂人心,尤其是有時候底下大臣互相攻訐,雙方你來我往,爭執一些說不清楚的道理是非。這種時候,往往能夠先把奏章送到皇帝面前的一派,就占了先機。因為人總是先入為主的,皇帝先看了一方的說辭,再看另一方的說辭,若是後來的這一方不是辯才驚人、那是很難覆蓋掉之前一方給皇帝留下的印象的。

現在,李思清先不提鄂州、南徐州動兵之事,而是把穆明珠的密信送上前來,正是有意要借用這一點,為穆明珠爭取一點機會。更何況,本就是穆明珠的密信先行送到,她依照時間順序上報,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穆楨在窗下榻上坐下來,低頭開了密匣的鎖,從中取出穆明珠手寫的密信來。

李思清垂首立在一旁。

穆明珠這封密信,乃是那日從焦府秘庫中救出趙洋後,在趕往盤雲山之前,於馬背上匆匆寫就的,字跡難免略顯淩亂潦草、用詞也不夠謹慎,但傳達的事情準確無誤。

那就是她從焦府中捉到了廢太子一案中逃走的清客趙洋,而焦家要強行奪人、領十萬家丁來同她殊死一戰了。

穆明珠雖然不能預料後事,但寫這封信的時候很清楚,自然是要把她的處境寫的越危險越好,把她的反擊寫的越逼不得已越對她有利。

皇帝穆楨打開這封密信,先就被入眼這淩亂的字跡驚了一驚。她是皇帝,臣下上奏之時都是字跡工整、生怕有不敬的嫌疑。若非生死之際,尋常臣子是不敢這麽給皇帝寫信的。

皇帝穆楨先是匆匆看過信件內容,目光在最末那句“馬背草就,誠惶誠恐”八個字上一凝,吸了口氣,坐直了脊背,又把這信從頭到尾細細看了一遍。

李思清一直在旁留意著皇帝的神色,卻見皇帝的眉頭越蹙越深。

忽然,皇帝穆楨擡眸向李思清看來。

李思清不等皇帝問話,便又送上鄂州與南徐州兩處送來的八百裏急報,道:“臨近兩州的都督,已經按照各州互保之法,各自領兵兩萬,前去圍困揚州城。”

皇帝穆楨低頭看那兩份急報,口中道:“這兩份急報與公主的密信,是一同送來的?”就算再怎

麽臨近的兩州,要有所反應,總該有個時間差。

李思清道:“公主殿下的密信先到,兩個時辰後這兩州的急報才至。”

皇帝穆楨看過那兩份急報,不過是說揚州城內公主動兵,他們按照互保之法,領兵而去,等候朝廷的詔書指令罷了。至於揚州城中現在是什麽情況,那窩藏謀逆罪犯的焦道成如何了,穆明珠現在怎麽樣了——皇帝穆楨坐在皇宮之中,卻還什麽都不知道。

但是有一點皇帝穆楨知道,那就是鄂州、南徐州兩處都動了兵,揚州城內公主與焦家也動了兵,這兩封急報送達建業之後,引發的動靜絕對不會小,這一切都跟她當初交待穆明珠的,要“低調暗訪,切莫聲張”相去甚遠。

廢太子周瞻一案,這半年多來在建業城卷起的風浪已經夠大了。

她親自下令,血洗了建業城中事涉謀逆一案的幾族世家、新貴,立威禁言的效果也已經達到了。

事情稍微平息之後,皇帝穆楨反思之時,也清楚這樣的處理方式固然有效,但也傷人和。只是事情逼上來了,她也不得不如此而已。可是就在這場風波即將過去的時候,又從揚州城內引出後續來。

皇帝穆楨並不想放到明面上來繼續查周瞻謀逆一案。

周瞻已死。

現在的大周需要的是穩定,而不是更多的流言與陰謀。

皇帝穆楨雙手合攏,以食指骨節抵在眉心上下搓動,眼睛卻仍定定望著壓在胳膊肘下的密信——公主所寫來的密信。

這個孩子,就是太聰明了些。

“派人去請左相與右相入宮。”皇帝穆楨嘆了口氣,道:“再探揚州城的消息。”

在做出決定之前,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左相韓琦半個月前,才對穆明珠紓解揚州糧荒之事大加讚賞,雖然他一直有個迷思,那就是穆明珠最初買糧的資金是從哪裏來的。

現下得知了揚州城動兵之事,韓琦又有了新的迷思,道:“這……殿下手中的兵是哪裏來的?”

皇帝穆楨無奈搖頭,看向李思清,道:“你跟左相說說。”

李思清笑道:“公主殿下手中的兵,其實並不是真的兵,原本是揚州城遭了水災

又少糧,城內城外許多青壯找不到活計做不得已要賣身為奴。正好要修繕大明寺,公主殿下便命把這等青壯召集來,管他們吃飯,給他們做事,也免得他們人多了生亂。誰知道一來二去,這留下的青壯就多了。照著殿下信中的說法,她如今手中有一萬多的青壯。”

韓琦道:“公主殿下危險吶。她手中只有這一萬多人,那焦家卻有十萬之眾,況且焦家窩藏廢太子謀逆一案的重要人物,翻出來就是滅族的大罪。那焦家豈不是窮途末路,要鋌而走險的?”

對面的右相蕭負雪聞言,睫毛輕輕一動。

他近日來越發消瘦了,聽完左相的話,轉向上首問道:“焦家既然事涉謀逆,危險異常。萬事都可再斟酌,只是揚州城中當以公主殿下安危為重。不如命一隊精兵渡江接應,命孟都督領府兵,強行突圍而出,送公主殿下出城。”他知道前世後來發生的事情,看到鄂州與南徐州動兵,便知道與謝鈞有關,因前世支持謝鈞上位的,正有這兩州的都督,只是此話難以對旁人講,便道:“當日與公主殿下同往揚州去的,還有南山先生謝鈞。若是謝先生在混亂中受了波及,恐怕引得天下士人震動。不如命接應的精兵,把謝先生也一同接回來?”

與謝鈞同路而歸,又有朝廷精兵在側,穆明珠反而更安全一些。

左相韓琦也道:“正是。只要公主殿下一離開揚州城,立時命鄂州與南徐州左右夾擊,又有揚州府兵在內接應,那焦家雖然在揚州勢大,但沒有外援,最終也要引頸就戮的。”

蕭負雪心中清楚,屆時鄂州與南徐州的兩位都督未必會真出力,但眼下緊要的是把穆明珠救出來,便道:“左相所言極是。咱們遠在建業城中,多討論一刻,揚州城中便多一刻的變化。臣請陛下從速發令。”

皇帝穆楨沈吟片刻,面上喜怒難辨,轉向李思清,問道:“你以為如何?”

李思清低聲道:“臣以為右相所言極是。”

皇帝穆楨點點頭,道:“那便擬旨吧。”

於是李思清草擬詔書,如蕭負雪所提議的那樣,從建業城中派了一支皇城精兵兩

千人,渡江趕往揚州城外接應;命鄂州與南徐州都督按兵不動,迎穆明珠與謝鈞出城而歸。待到兩人離開之後,再緝拿焦家罪首。

焦家雖然號稱十萬之眾,但不過是家丁臨時湊起來的,參與議事的數人都沒有把這股力量看在眼裏,畢竟沒有精良的武器,這些家丁組成的“兵”,也只是刀俎下的魚肉而已。

一時左相韓琦與右相蕭負雪都退下,皇帝穆楨開始批覆今日的奏章,看過了兩冊,忽然停筆,對李思清道:“明珠這孩子,頭一回給她放出去,就鬧出這麽大的事情來……”

李思清輕聲道:“只是事巧趕上了,誰知道揚州豪族焦家會窩藏了謀逆案的罪犯呢?公主殿下能查明此事,解了後患,也是有功的。”

皇帝穆楨淡聲道:“朕肚子裏爬出來,朕最清楚。她既然有能耐把人從焦府中劫出來,難道不能悄悄出城回建業?”她雖然坐在皇宮之中,目光卻好似能透過重重的宮墻,看清小女兒的心肝脾肺腎,忽而恨聲道:“她既然主動留在了揚州城中,要是還能落在焦家手中,可真就丟死人了!”

李思清知皇帝這是一股邪氣上來了,低了頭不敢作聲。

皇帝穆楨摔了筆起身,怒道:“還要朕發兵去救她!就讓她死在外邊算了!”

滿殿岑寂,宮人連呼吸聲都輕緩了。

皇帝穆楨只覺身上一陣控制不住的潮熱,她今年五十歲整,經血斷斷續續要停了。她從十五歲入宮,一路波折最終登頂為帝,控制情緒的能力一向是極佳的。近來因為身體上的變化,她卻時常心中冒出邪火來,醫官說這都是正常的,除了吃些湯藥,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靜靜等這二三年的時間過去,自然就好了。

李思清眼神示意一旁的侍女,要她取湯藥來,上前輕聲道:“陛下今日還沒用藥……”又往案旁熏了一枚柏子香,以其清新木香,壓一壓皇帝泛上來的躁意。

皇帝穆楨接了那漆黑一碗湯藥,眉頭都不皺一下,一口飲盡,擱下空碗,苦到幹嘔,卻不曾用蜜餞等甜物,只又飲了半盞清水,苦過之後便覺回甘。

她穩定住了情緒,身上那一陣的潮熱也

褪去了,不提前事,覆又坐下來批厚厚的奏折。

李思清在旁看著,秀美輕蹙,既為皇帝正在經歷的身體上的痛苦擔憂,也為遠在揚州城的公主殿下擔憂。

此後,關於揚州城中的消息,幾乎每隔三個時辰,便有新的信件送到,來自鄂州與南徐州都督的,來自黑刀衛齊雲的,來自穆明珠的,來自沿途州郡官員的……

到第二日,揚州城之亂的情形,在皇帝看來就很明晰了。

穆明珠本是領了皇命往揚州城去修繕大明寺,誰知道入城之後見水災肆虐後民不聊生,便想法子解了揚州糧荒,誰知道卻與本地豪族焦家結了仇。穆明珠查出焦家事涉謀逆之後,救出了廢太子清客趙洋,與焦家在盤雲山一場大戰。

各處得來的消息互相印證,皇帝穆楨現在已經清楚,前夜焦家吃了敗仗,領餘兵近兩萬人退入焦家塢堡、負隅頑抗。而穆明珠手中也不只有一萬多青壯,而是已經發展到了四五萬人,屯兵城中,正在百姓中傳播關於焦家謀逆的說法。鄂州與南徐州兩處的都督,按照各州互保之法,連夜帶兵圍了揚州城,現在揚州東南西北四個城門外,各有一萬府兵駐守,只等皇帝一聲令下。

而原本想要一同救出的謝鈞謝先生,事發時並不在揚州城中,而是在城外的莊子裏。

如果說這些還只是不斷增加的消息,由此做出的判斷也只是基於猜測。

那麽第三日從揚州城內傳來的回信,卻的確叫人不安起來。

穆明珠拒絕出城回建業。

她再度給皇帝寫了親筆信,說鄂州與南徐州的兵馬來的太快,若是等到她與焦家動兵之後,兩處才得到消息,根本不可能在當夜就趕到。她懷疑鄂州與南徐州兵馬中,也有與焦家勾結之人。一旦她離開揚州城,城外的鄂州、南徐州兵馬與焦家沆瀣一氣,必然要幫助焦家掩蓋罪證、幫助焦道成逃走。責任在身,她不得不辜負母皇愛女之心,不能出城歸來,而是要留在城中,與焦家決一死戰雲雲。

皇帝穆楨看過的奏章,比穆明珠吃過的鹽還多,最清楚看一個大臣的動向,不能看他奏章上寫了什麽,而要看他做了什麽



不管穆明珠這封信是如何言辭懇切,但她擁兵自重、留在揚州城不肯歸來的行為,卻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正所謂禍不單行,就在皇帝穆楨捏著穆明珠這封信忍怒之時,從北邊又傳來了急報——北府軍老將軍皇甫高於日前病故,而對面的鮮卑異族得知消息,又蠢蠢欲動,已經有一小股騎兵過了雍州,試探著南下而來。

北府軍老將軍皇甫高,乃是當初鼎立支持皇帝穆楨的老朋友。他的病也有一段時日了,皇帝穆楨也為他的辭世做好了準備,只是不曾想過會是在這個節骨眼上。

又或者說,皇帝穆楨不曾料到揚州城會冒出這等事端來。

“皇甫老將軍為國盡忠了一輩子。”皇帝穆楨沈聲道:“命他兒子北上,扶棺歸來;命齊堅暫代將軍之職,警惕探查鮮卑人的動向,攔截南下的騎兵。”

齊堅,正是齊雲的叔父,數年前被派往北府軍中。

皇帝穆楨安排完皇甫高之事,低頭看著手中穆明珠那封信,又擡頭,目光從在座議事的諸人面上一一掃過,見右相蕭負雪似乎有話要說,便一擡手示意他安靜,繼續道:“揚州城內的事情,不管是非對錯,都要從速解決了。你們也看到北邊的情形了,如今大周之內,亂不得。”

“不是朕不救公主。朕給過她機會了。”皇帝穆楨沈聲道:“而且朕還會再給她一次機會。只要這次禦令送到之時,她依言行事,那麽這次擅動兵馬一事,朕可以不追究。”畢竟要警惕鮮卑人的動向,穩定壓倒一切,度過皇甫老將軍剛剛過世的這段時間,“但如果她得知禦令之後,兩個時辰之內還是不肯交出兵權、離開揚州城,那麽,便命鄂州與南徐州兩處的兵馬,將她與亂黨一例懲處!”

“陛下!”

此言一出,李思清與蕭負雪都是低呼一聲。

就算穆明珠擊潰過焦家一次,並且在城中有五萬青壯,但那都是未經訓練的力夫農人,手中的武器不過是木棍而已,對上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府兵,實在沒有多少勝算。

“怎麽?”皇帝穆楨總是和氣的眉眼間,透出一股深重的冷意來,道:“傳令的人,記得把皇甫老將

軍的死告訴公主。朕已經再三告訴公主,當務之急,焦家事小,求穩事大。公主仍是一意孤行,在揚州城中擁兵自重,她想做什麽?”她今日當著眾人,沒有像那日在李思清面前那般失態,雖然是冰冷可怖的詰問,語速卻仍是極為緩慢的,但正因為緩慢,更顯得威壓迫人。

李思清不能作答,她服侍皇帝穆楨十餘年,最清楚皇帝的性情。

皇帝穆楨看起來和氣,做事沈穩有度;但實際上只要她拿定了主意,便再難更改,哪怕時局所迫不得不暫時蟄伏,但哪怕是迂回而行,皇帝終究還是要實現最初的目的。

蕭負雪上前一步,道:“此事關系重大,牽一發而動全身。前去傳令的人便極為關鍵,臣自請前往,曉諭公主殿下其中利弊——殿下之所以遲遲不歸,只是因為信不過鄂州、南徐州兩處兵馬之故……”

皇帝穆楨截口打斷,道:“那你認為她信得過朕的親兵嗎?”她披露了此前眾人都不知的事實,道:“公主說信不過鄂州與南徐州的兵馬,朕已經去信問過,要把接應她的親兵增派到萬人之多。公主倒是極有孝心的孩子,說親兵都派去接應她了,朕要怎麽辦?”

她這番話一出,底下一陣死一般的寂靜。

一萬名親兵,就算要折損半數,怎麽都能保著穆明珠平安歸來了。

穆明珠推辭不肯,雖然打著孝道的幌子,卻已經是交了底牌——她沒有達成自己的目的之前,是絕不可能主動離開揚州城的。

至於她的目的是什麽,可大可小。

往小裏說,大約就是要捉到焦家罪首,才算結束。

可要是往大裏說,那可就太大了……

而皇帝穆楨的“好意”未必是真的要如此施行,只是用這好意把穆明珠逼到了絕境,逼走了穆明珠所有的借口,看似和柔,其實狠辣。

蕭負雪呆在當下,臉色煞白,不期然想起一個多月前,在落雨的公主府中,女孩曾同他說過的話。

“我有一府之兵,便能留右相一日。”

“若是我能有天下之兵呢?”

他聽到這番話的時候,沒有想到她的動作會如此之快。

公主殿下她

……怎麽會這樣傻。

皇帝穆楨將他情狀盡收眼底,淡聲道:“右相教導公主八載,師生情誼,深重不比尋常。正所謂關心則亂,你自求去傳令,朕也能體諒。只是朕有一個更好的人選。朕打算讓蕭淵去走這一趟,也算是對公主仁至義盡了。”

蕭負雪稍微松了口氣,道:“陛下仁厚。”

於是便命蕭淵領親兵千人,渡江傳詔書於穆明珠。

而揚州城金玉園中,穆明珠正與林然、齊雲等人研究攻破焦家老宅之法。

他們現在的情況,是一環扣一環的。

穆明珠圍了焦家老宅,鄂州與南徐州的兵馬卻圍了揚州城。

穆明珠信不過所謂的各州互保,鄂州與南徐州兩處兵馬前來,與其說是因為各州互保,倒不如說是因為謝鈞所請。那麽如果她在攻打焦家老宅的過程中陷入僵局,城門上兵力短缺時間一長,就有被城外兵馬突破而入的危險。

所以她要拿下焦家老宅,必須是閃電戰。

而焦家老宅四角的塢堡,正是為了在戰亂之時抵禦強敵、堅守不出的,高處的弓弩手足以擊退四面八方而來的敵人。從外面強攻要付出血的代價,而一旦傷亡過多,穆明珠手下這些人必然會有所動搖,到時候就算拿下了焦家老宅,再對上城外的敵軍,也是下場難料。

既然從外面強攻不行,穆明珠便考慮起從裏面動手的可能性,一個是買通誘降焦道成身邊的人,一個則是通過地道、神不知鬼不覺進入焦府,而後裏應外合,擊潰焦家。

但是這兩種方案,都需要大量的時間。

而鑒於宮中傳來的,口吻越來越嚴厲的詔書,穆明珠清楚時間並不站在她這一邊。

最好是有一處現成的地道……

穆明珠想到這裏的時候,忽然意識到,那焦府秘庫所在的溶洞,既然是天然形成的,那麽絕不止假山一個出入口。

當初搗毀秘庫的時候,原本看守趙洋的私兵也被俘虜出來,其中就有私兵的頭目林老大。

這位林老大,與金玉園原本的林管事,同出一家,都是焦家最忠心的家奴,所以負責的也是最機密的事情。

在齊雲的審訊下,林老大

很快便交待了,果然那天然的溶洞還有兩處出入口。每半年私兵更換或出入的時候,就會蒙上眼睛,由馬車載到城外去,經過大的洞口進入。進入之後,林老大會負責掩上洞口。

只是這洞口,卻在揚州城城外兩裏之外的地方。

在鄂州與南徐州兵馬的重重圍困之下,穆明珠的人想要出城從二裏外的洞口經地道進入焦府,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因為這種事情,送進去一兩個人是沒有用的,至少要上百人,能形成一股力量,從裏面撕開口子才能成事,起到裏應外合的效果。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穆明珠接到了來自皇帝的最後一封詔書。

“殿下,咱們兩個時辰不出去,就要被當做亂黨處置了,這、這……”從城墻上跑回來傳信的千夫長,顯然有些慌亂了。

“別慌。”穆明珠清楚母皇的手腕,一笑道:“這正是咱們的機會來了。林然,速領兩支千人隊,拿好武器,準備出城。”

母皇行事一向是剛柔並濟的,既然下了這樣嚴厲可怖的詔書,那麽來傳信的人一定是能對她懷柔的人。

“來傳詔書的人是誰?”穆明珠又問道。

那千夫長道:“據說是相府的公子……”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原來是蕭淵。這正是再好不過。”便寫了一封親筆信,交給林然,道:“你去城墻上,告訴鄂州與南徐州的兵馬,你是代我去見蕭淵的,見過再回稟於我,我借你之口問幾件事情,若是放心了便於兩個時辰內出城。”她示意林然跟著她走到側間,輕聲道:“但是你記住,出城之後,立刻帶著這兩千人去找溶洞入口。那日搗毀焦府秘庫,你也在的,很清楚其中地形。”

林然輕聲道:“蕭公子那裏怎麽說?”

穆明珠笑道:“你還不知道他嗎?把本殿的親筆信拿給他看,他會幫你的。”

“是。”林然應聲而出。

穆明珠又命那千夫長去傳信,道:“命王長壽與孟羽都準備好,死死圍住焦家老宅,等我命令,立刻沖鋒。”又轉向齊雲道:“走,咱們上望火樓去。”

孟非白原本在旁邊聽穆明珠分析突破入焦家之法

,見皇帝一紙嚴厲可怖的詔書送到,穆明珠卻好似一個快活的陀螺般轉動起來,不禁輕笑道:“看來我離開揚州城的日子,這次是真的不遠了。”

穆明珠笑道:“這我可不敢打包票。免得晚了一日,叫非白怨我。”

孟非白無奈,笑道:“在下豈敢。”

揚州城中的望火樓,與焦家老宅只隔了兩條街,登上去與焦家塢堡遙遙相對,甚至能望出城墻去,隱約看到外面密布的兵馬。

穆明珠站在望火樓的最高層,攥緊雙手等著兩處信號——一處是城外,一處是焦府園中。

她在信中告訴蕭淵,只要林然成功領兵進入溶洞入口,就射起一枚火箭示意。而林然成功進入焦府園中,拿下內園之後,也會射起一只火箭來示意。

第一支箭,乃是告訴她的兵馬準備;第二支箭,卻是告訴她的兵馬沖鋒。

等待,尤其是這種危急關頭的等待,總是煎熬的。

在沈寂的等待中,方才被她故意忽視的詔書內容,漸漸湧上了穆明珠的心頭。

兩個時辰、亂黨、批捕……

這些緊迫鋒利的字眼,出自她的母皇。

終究,還是走上了對立的路。

穆明珠並不能指責母皇什麽,因為她擁兵自重是不爭的事實。母皇這一道詔書,正是她是一個稱職皇帝的證明。

可正因為如此,穆明珠愈發覺得心中發堵。

城外,第一支火箭升了起來。

林然已經成功進入了溶洞之內。

“命王長壽與孟羽領兵準備。”穆明珠沈聲發令。

齊雲一直在旁邊望著她,忽然輕聲道:“臣也下去,領兵作戰……”

“不。”穆明珠按住了他的手,道:“你留在這裏。”

其實孟非白看的並不對,她動起來的確像是快活的陀螺,但其實陀螺的心中一點都不快活。

穆明珠面色沈沈,握著齊雲的手卻沒有放開。

齊雲整個人都僵住了,不解公主殿下的意思,卻也沒有任何動作,就好像忽然靜止了一般,任由她握著自己的手。

“你留在這裏,有更重要的事情。”穆明珠輕聲道。

齊雲喉頭微動,手臂終於從最開始太過刺激導致的麻木中覆蘇,漸漸感到了她指尖

的涼意。

他輕聲問道:“是什麽事情?”一句話,已經耗盡他全身力氣。

穆明珠歪頭向他看來,她黑而冷的眸中,映著少年緋紅漂亮的面容。

她忽然一動,湊上來在少年唇邊輕輕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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