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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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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夏時節,天色方亮,金玉園內院一派安靜。

櫻紅見公主殿下連日來忙碌,好容易揚州城內糧荒之患已解,今日大約能在園中安歇一日。她便趁著公主殿下尚未起身的晨光,親自往湖邊去采新鮮的荷葉,想著親手做一道荷葉湯,既清新爽口又解暑熱,是她獨有的手藝,揚州城中這些仆從都做不來。

她才出內院門,就見翠鴿一臉憤憤不平從眼前走過。

“翠鴿。”櫻紅心中奇怪,喚住她,笑問道:“誰惹你生氣了?連我站在這裏都沒看到。”

前陣子穆明珠把翠鴿派到舍粥處,作為她的人,總攬發粥一事。底下辦事的人手自然是多的,不管是王長壽等人,還是府兵、扈從與買來的力夫,都可以按照吩咐做事。但是穆明珠身邊親近可用的人,還在發展中,並不是很多,現場的情況還是需要自己人匯報的。她出行總有一大堆人跟著,倒是也不必翠鴿時時跟著,便把翠鴿派往舍粥處去了。

翠鴿得公主殿下任用,很覺得驕傲,又因為此前殿下免除她罪過、不曾責罰她的事情,另懷了一份報答的心,所以這旬月來往舍粥處做事,一直都興頭很足,雖然到外面去免不了風吹日曬,比不了在公主殿下身邊做侍女享受,但她也沒有一絲不甘願。

因此櫻紅見她怒氣沖沖的,便覺得不尋常,開口喚住她問詢。

翠鴿一楞,回過神來,道:“櫻紅姐姐……”她藏起憤然之色,低聲道:“對不住,我走得急,沒看到姐姐……”

櫻紅問道:“跟誰生氣呢?”

翠鴿絞著手帕,道:“沒人惹我生氣。”

“跟我還不說實話?”櫻紅見她遮遮掩掩,更覺其中有文章,便擱下采蓮之事,拉她到門邊角落裏,低聲道:“難道是靜念小師傅又找你幫了什麽忙不成?”

自從公主殿下救了那阿香回來,靜念一直在照料瘋了的阿香,並不出來走動。

翠鴿沒想到櫻紅會猜到靜念身上,忙搖頭道:“不是的,我近日都在

外面忙,許久不曾見過靜念小師傅了。”她擔心櫻紅亂猜,只得道:“櫻紅姐姐,不是我故意不告訴你。只是告訴了你,不過是叫你跟著生氣,我自己生氣便是了,何苦又拉著姐姐一同生氣?”

“這麽說,是連我都解決不了的事情了?”櫻紅立時聽出事情不小來,更不能放任翠鴿憋在心中,於是端出嚴厲之色來,道:“如今我問你你不肯說,是要等我回稟殿下查出來嗎?”

“別,別叫殿下知曉。”翠鴿嘆了口氣,垂下肩膀來,低聲道:“我告訴姐姐便是。如今外面糧荒解了,本來是好事兒,可是人吃飽了就是閑話多。我昨日聽了幾句閑言碎語,險些跟那些人吵起來……”

“什麽閑言碎語?”

“殿下好心舍粥給那些窮苦人吃,他們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說起殿下的壞話來。殿下疏通了航道,又高價買了糧米,這才引得商船來揚州,使得城中糧荒之難解了。可是他們卻反過來說殿下高價買糧,害得他們買不到糧米……”

與想象中公主殿下做了善事,百姓感恩戴德納頭便拜的情況不同,現實中百姓根本無從了解公主殿下從中都做了什麽。他們的消息來源五花八門,多是不同版本的謠言拼湊而成的。通常最後流傳最廣的,多不是什麽好版本。

譬如現下揚州城百姓之中,就有一種聲音,說是公主殿下從建業城而來,金枝玉葉飲食挑剔,嫌棄揚州城內的米不好吃,於是花高價買精米,把揚州城的米價都擡上去了。此前那十餘天,一鬥三百文的米價,就是這位公主殿下一手造就的。若不是有外地的商船開進來,焦家老爺發了善心開了十八家米行糧倉,把米價給打下來,這揚州城中的百姓怕是要餓死一多半了。只盼著這嬌貴的公主殿下早些離了揚州城去!

翠鴿在舍粥處,聽得那排隊等粥的幾人如此議論,險些啐一口唾沫到那說話的人臉上去。只是她好歹記得自己是代表公主殿下出來做事,雖沒有沖動行事,卻把自己給氣壞了。

今日又要往舍粥處去,翠鴿卻一想起這事

兒來就惡心,怒氣沖沖走著就撞上了櫻紅。

“櫻紅姐姐,你說這些人是不是過份?”翠鴿說起來又氣得眼睛發紅,原是個貌美和善的小丫頭,一張嘴卻像是要噴出火來,道:“我真恨不能撕爛了這些人的嘴!若不是殿下來了,他們說不定連一口稀粥都喝不上,還不知道在哪裏喝西北風呢!也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些鬼故事,就到處亂說,吃著殿下舍的粥,還編排著殿下……連菩薩都沒有咱們殿下這麽善性的,外面的人知道什麽?”她恨恨說了幾句,見櫻紅面色有些沈重,便住了嘴,輕聲道:“櫻紅姐姐,您聽了也氣壞了吧?真不是我有意瞞著你。您看,這事兒還要稟告殿下嗎?不是白氣壞了殿下嗎?”

櫻紅比她年長,見識閱歷也多,一聽便覺事情不像表面那麽簡單。

翠鴿見櫻紅不說話,又道:“我昨日剛聽說的時候,也是氣得渾身發顫說不出話來。咱們都氣成這樣,更何況是殿下呢?”她眼珠一轉,道:“要不然,櫻紅姐姐您跟孟都督說一聲,要府兵去捉幾個亂說話的,關起來罰上幾日,要那些人再不敢胡說八道……”

櫻紅還沒拿定主意。

兩人正蹲在石榴花底下小聲說話,不妨內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來。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穆明珠一步從內院中走出來,含笑望著兩人,笑道:“本殿看你這法子怕是不太行。”

櫻紅吃了一驚,反身站起來,遮掩道:“殿下幾時醒了?”

翠鴿也嚇了一跳,低了頭藏在櫻紅身後,暗自著急——不想給殿下知道,卻偏偏都給殿下聽去了。

穆明珠微笑道:“你從外間出去的時候,本殿就已經醒了,只是有些懶怠,沒有起床罷了。”她又看向翠鴿,道:“本殿來晚一步,只聽了後面的話,你把前頭的事情也細細講來。”

翠鴿猶豫得看了櫻紅一眼,又看向穆明珠,卻見公主殿下的目光明亮銳利,叫她不敢欺瞞。

櫻紅也低聲道:“你便如實相告。”

於是翠鴿便把自己昨日舍粥時的見聞,一

一向穆明珠道來。

穆明珠神色沈靜地聽完,一笑道:“你們商量了半天,就是擔心本殿為此生氣?”她又道:“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一定立刻來告訴本殿。”

“是。”翠鴿應下來。

穆明珠微微一笑,又道:“本殿沒那麽容易生氣。”

做了好事卻被誤解,當然是值得生氣、也容易叫人難過的。

但世情古來如此,民間流傳的故事多是與真相相去甚遠,若是樁樁件件都要計較,作為一個故事滿身的公主,她早該氣死了。

翠鴿楞楞望著穆明珠的笑容,她聽了都氣得不行,公主殿下竟然真的不在意嗎?

穆明珠思量著道:“雖說民間謠言來無影,去無蹤,不過這回的幕後主使倒是好猜。”這謠言直指民心,不管她做的事情,對揚州城百姓來說究竟是利是弊,造謠的人的確是想用民心向背逼她離開揚州城。又或者說是,確保發生爭端的時候,她在揚州城中不占人和。

這手段毒辣陰險,抹黑潑臟水頗有幾分下作。

崔塵這樣的老實人做不出,但是焦道成一定在裏面有所參與。

甚至……

穆明珠有種詭異的直覺,也許是因為做幽靈那三年所見,她竟覺得這股謠言背後有謝鈞的影子。

為了達到目的,謝鈞向來不避諱用最臟的手段,只要那是最迅速有效的。

“你倒是給本殿提了個醒。”穆明珠回過神來,對翠鴿溫和一笑,道:“你記著,以後不管什麽事情,別瞞著本殿。只要記得這一條,千般的過錯本殿都能寬恕;可若是忘了這一條,萬般的功勞本殿還要罰你。可記住了?”

翠鴿用力點頭,“奴婢記住了。”

穆明珠便道:“去忙吧。”

望著翠鴿遠去的背影,櫻紅走到穆明珠身邊來,皺眉輕聲道:“殿下,這事兒要不要管?奴婢覺得這謠言來得蹊蹺……”

“管自然是要管的。輿論的陣地,咱們不占領,敵人便會占領。”穆明珠淡聲道:“不過不是你們說的那等辦法,正所謂堵不如疏。本殿便給他們來個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

穆明珠瞇眼一笑,眼珠一轉便是一個壞主意,笑道:“來,本殿給你講個故事……”

揚州城內,碼頭市集、田頭巷尾,忽然所有人都開始議論同一則故事。

原來揚州城雖然遭了水災,但朝廷的賑災糧食早就已經到了,然而負責送糧的鳳閣侍郎陳倫卻莫名其妙死在了城內,押送的糧食也不翼而飛。而焦家卻早在水災之前就存了大量的糧食,偏偏不肯賣糧,又威脅買通了別駕大人,硬是把糧價提到了尋常人買不起的程度。若不是公主殿下從建業城趕來,用真金白銀高價買糧,又修好了航道,讓外地來賺錢的米商能運貨起來,揚州城內早就餓死許多人了。可是這樣就破壞了焦家的布局,讓焦家少賺了錢,怕是公主殿下就會是下一個鳳閣侍郎……

這則故事顯然比原本針對穆明珠的那個版本更有生命力,加上了鳳閣侍郎的離奇死亡。

懸念四起的兇殺案,總是乘涼夏夜的好故事。

這則故事越傳越廣,並且在傳播過程中自己又生出了新的支線與背景。

譬如有的說其實這場水災並不嚴重,本來不應該淹了揚州城,是因為焦家存了太多糧都要爛在谷倉裏了,所以焦老爺一見天降大雨,立時大喜,說“此乃天助我也”,於是連夜命家丁去邗溝挖斷了堤壩。如此一來,洪水肆虐,田地盡毀,百姓收不上糧食來,只能賣妻賣女去買焦家的糧食。

又有的說,後來公主殿下親自督辦疏通航道一事,焦家還想要搞破壞,幸好有跟隨公主殿下同來的黑刀衛,一人手牽一頭猛獅,按著一柄長刀,夜夜鎮守堤壩上,才沒有人讓焦家的陰謀得逞。

這則謠言一起,很快民眾對於焦家的仇恨便凝聚起來。

焦家在這次水災中可是發了橫財了!

趁著別人活不下去,買了成千上萬畝的良田,又買了漫山遍野的騾馬家畜。

就這樣,竟然還故意太高糧價,想要餓死城中百姓。

為富不仁,且看他死在哪一日!

這則謠言沒用多久便傳到了焦道成耳朵裏。

“砰”的一聲,焦老爺手上新戴

的玉戒指又粉碎了。

兩次交手,他都敗給了那個黃毛丫頭!

可是焦道成沒想到,更值得他發怒的事情還在後面。

焦家殺朝廷命官、惡意屯糧的傳聞之外,在焦家今夏新買的數萬名青壯力夫之間,有一則新的消息正如插了翅膀一般飛翔著,而且在往焦家積年的舊仆之間飛去。

“嗐,我昨天看到小六子回來了。他跟你說什麽了?他跟著那個叫王八的,不是一起跟了公主殿下嗎?真有他們說的那麽好嗎?”趁著夜晚放飯的時候,焦家田地裏的力夫之間小聲交流。

等吃完這頓飯,他們還要繼續在地裏耕作。

而監管他們的主事,在高地上支著一張小桌子,吃著有鹹鴨蛋的晚飯,說不定還有二兩濁酒與豬頭肉。

他們這些出苦力的人,卻只能吃著雜糧與鹹菜。

“真的啊!怎麽不真?”被問的那人見大家都聚攏過來聽,有些得意,低聲道:“小六子說他們跟著那王八投奔了公主殿下,日子過得可好了。一日能得一鬥米!吃的都是摻了白面的饅頭!”

摻了白面的饅頭!

有人捂住了肚子,他已經很久沒吃過白面了。

“怎麽可能一鬥米?要幹多少活,才能抵了一鬥米?咱們在焦家累死累活,一頓飯只得倆雜糧餅子。小六子他們為了這一鬥米,還不得活活累死?”

“這就是你見識短了!你當誰都跟焦家一樣?焦家真是黑了心!”

又有人問,“那小六子他們每天都得做什麽活啊?”照他們想來,要麽得累死,要麽就是危險死,否則哪裏值這一鬥米——就是公主殿下,也不會這麽好心!

“現下可不是一鬥米一日了!現在得做三日,才得一鬥米了。”那人道:“一鬥米一日,那是最開始公主殿下著急用人的時候……”

眾人都紛紛點頭,認為理當如此,三日一鬥米,反倒叫他們稍微安心了些,也有人惋惜,“這麽說來,咱們現下去拿的就少了?”

“你要去的再晚了,怕是這三日一鬥米也沒了。”那人又道。

眾人又都紛紛點頭。

“小六子說了

,他們跟著王八投靠了公主殿下,有的跟著王八去碼頭收人,有人在大明寺修藏經閣,也有的去邗溝挖泥去了……天亮了才幹活,天暗了就歇息,吃得飽,睡得足。小六子說,他在藏經閣清理廢墟,幹了十來天,比起原來在焦家幹活,倒像是休息了十來天,他說……”那人壓低了聲音,“原來在咱們這兒累得很了,不是不行了嗎?如今就連那處的毛病也歇好了!”

眾人哄然大笑,都道:“偏你信他!這必是那小六子吹牛!”

笑過之後,眾人都沈默了。

有人輕聲道:“聽說隔壁地裏跑了倆……”

又有人輕聲道:“焦家管不到公主殿下吧?”

沈默中,這些力夫好像心意相通,彼此清楚在想什麽。

他們想的只有一件事,逃!

從焦家逃走!逃到能庇護他們的公主殿下那裏。

焦家趁著水災收了大批的良田,原本一家五口耕種的田地,現在焦家只要買一個青壯,再配合上焦家優於普通百姓家的耕作工具,讓這一個力夫從早做到晚,便可以耕種原本要五口之家耕種的田地。力夫們自然是苦不堪言,可他們至少還能被焦家壓榨。他們的家人或遠親,甚至因為失去了被壓榨的資格,而飽受饑餓。

“要不……”有人望向高地上飲酒作樂的管事,“就今晚……”

“就今晚……我知道小六子指的路怎麽走……”

“我隔壁田裏還有倆親兄弟……”

你一言我一語,計劃漸漸成型。

忽然,不遠處的田頭走過來一個年紀稍長的力夫,看著得有半百的樣子,臉上皺紋很深。

這年長力夫是焦家的舊仆了。

見他過來,新力夫們都閉了嘴,頗有些惴惴不安。

“我今年三十七……”那年長的力夫走過來,兩撥人馬平時並不怎麽交談。

焦家要舊仆與新仆一同勞作,顯然是為了讓舊仆看住新仆,免得新仆逃跑或生事。

“還能跟你們一起……”那年長的力夫輕聲問道:“……一起走嗎?”

眾新力夫都楞住,先是否認,“什麽走?誰說要走了?”

“你們別擔心,我不會

告訴別人的……”那年長的力夫有幾分急切,“我知道你們籌劃著什麽。只是我已經三十七了,在焦家幹了半輩子,一個大子都沒攢下來,也娶不上媳婦……”他顧不得可能的嘲笑,迫切道:“我只是問一問——我三十七了,還能跟你們一起走嗎?”

不管是商人,還是權貴,買人從來都只要最鮮嫩的女子、最青壯的男丁,從小就買過來的不論,女孩最好是十二三歲剛通人事,男丁最好是十七八歲筋骨長成。

三十七歲的力夫,就好比齒牙動搖的騾馬,在權貴富豪看來,只合送去屠宰場了。當然這等老騾馬,宰殺來的肉,也入不得他們的口。他們連吃肉,也只吃最嫩的乳豬羊羔,可受不了老牛老馬硌牙難咬。

那些年輕的力夫望著這位惶惶然的年長力夫,一陣微涼的夜風吹來,不禁都抖了抖,仿佛看到了下半輩子的自己。

“你真要來……”大約是物傷其類,有年輕的力夫開口道:“那就來吧……”他猶豫著看夥伴們。

“一起來吧……就說你才三十,就是打小生得老相……”

“對,總得去試一試……”

“再留在焦家,就得累死在他家田裏了……”

那年長力夫連連躬身,夾著臉上深深的皺紋,有幾分卑微討好,道:“多謝,多謝!多謝!”

高地上的管事們吃飽了酒肉,揮著鞭子走下來,“還沒吃完?磨磨蹭蹭做什麽?偷懶是不是?想嘗嘗鞭子的滋味了?”

“啪”的一聲,長鞭破空之聲,淩厲駭人,叫眾力夫想起這鞭子抽到身上的滋味。

他們匆忙把最後一口雜糧餅子塞到嘴裏,顧不得咽下去,在鞭子的驅趕下,逃竄入無盡的田地之中。有人在暗夜裏回頭望向這些管事,青年人明亮的眸中滿是仇恨,只要今夜他們逃出了這無邊的田地,尋到公主殿下的庇護……

逃!逃出焦家去!

金玉園中,穆明珠看著櫻紅整理後呈上來的冊子,上面記著這十日來新收的青壯名單。

收人最初三日是最多的,因為當時揚州城內糧荒,哪怕是青壯沒有事情做,也

要餓肚子,為了不餓死賣身的人很多。只那三日,便收進來三萬人,差不多就是當時揚州城內無事可做的青壯總數。

隨後收來的人便越來越少,一日不過一兩千。

但是隨著她有意識地命人往焦家新收的力夫之中去宣傳,每日收來的人又多起來,只是絕大部分都是焦家的“逃奴”。在穆明珠入揚州城之前,焦家有將近一個多月的時間,去采買受災賣身的青壯,其數目也在數萬上下。

現在這些原本被焦家收去的新力夫正慢慢往穆明珠這裏投奔而來。

櫻紅在旁輕聲道:“殿下,如今從焦家逃來的奴婢越來越多。焦家遲早是會來要個說法的。”

“焦家若是要說法,”穆明珠淡淡道:“本殿便給他個說法便是。”

櫻紅端了茶盞到穆明珠手邊,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方才齊都督的提議,殿下為何不允許呢?”

剛才齊雲來見穆明珠,櫻紅就站在屋子裏侍奉,因穆明珠也沒有要她退下,她自然聽到了兩人的對話。

穆明珠合上冊子。

其實齊雲懷疑陳倫一案與焦道成有關系已經很久了。

畢竟陳倫密信中,花樹以綢緞纏繞這一線索,直指焦府。

按照黑刀衛的辦事風格,齊雲是要找準時機,直接把焦道成給抓起來,然後拿出刑訊的手段,由不得焦道成不交代。

但是穆明珠不許他這麽做。

她說不許之後,少年擡眸靜靜看了她一瞬,沒有再堅持。

而穆明珠之所以不許齊雲這樣做,原因有兩個。

一個比較能說得過去,那就是因為前世齊雲在揚州城送了一條腿,所以她制止他去做這等冒險之事。焦道成很註重自己的安全,幾乎不怎麽離開焦府,齊雲所謂的找準時機便是潛入焦府。那危險系數是很高的。

另一個原因,則比較見不得人。

若是不徹底激怒焦道成,叫他發狂忤逆,她又如何好下手把焦家這個揚州城內的龐然大物連根拔除呢?

她所圖謀的,可不只是陳倫案的真相。

但這兩個原因都不好對人言,穆明珠歪頭想了一想,似真似假道:“其實仔

細想想,黑刀衛這個差事太危險了,不太適合本殿的駙馬去做。一不小心就缺胳膊少腿的……”

“啊,齊都督……”櫻紅忽然道。

穆明珠擡眸往門口看去,就見齊雲去而覆返,正站在門邊看她,顯然聽到了她方才胡謅的話。

穆明珠倒是沒有一點不自在,笑道:“你怎得又回來了?不是要去查案嗎?”

齊雲靜靜垂眸,也像是沒聽到她前面的話,道:“臣接了一份帖子。”說著遞到穆明珠面前來。

原來是大明寺的住持凈空發帖,說是寺中的最後一批牡丹花也到了花期,請公主殿下入寺賞花。

“殿下要去麽?”齊雲問道。

穆明珠看他一眼,笑道:“本殿若是去,你便要護送同去,是麽?”

自從金玉園死鴿子那次之後,穆明珠身邊的扈從已經增加了很多。而等到與焦家的糧食價格戰打響之後,她若是離開金玉園,齊雲一定會隨行保護。現下焦家大批逃奴往她這裏來,而焦家始終還沒有動作,於是愈發叫人不安起來。若是在外面,齊雲跟著她,簡直是寸步不離。

齊雲輕聲道:“是。”

穆明珠一笑起身,道:“那就走吧。”

大明寺那個凈空住持,自從被她問過陳倫之事後,便恨不能躲起來不見她。便是這陣子修繕藏經閣,她去過大明寺幾次,住持凈空若非逼不得已,總是要人謊稱他閉關去了,根本不會主動出來見她——也不知他一個住持,撒了這麽多謊,半夜會不會多念幾道佛經恕罪。

今日這主持凈空忽然主動邀請她去大明寺看牡丹,其中必然有鬼。

只是大明寺中如今現放著她買下來的五千名力夫,同行又有孟羽的一萬府兵,還有建業城中跟出來的兩千扈從,更有齊雲攜武藝高超的黑刀衛在側,這大明寺就算真是龍潭虎穴,她也敢闖一闖。

“對了,”穆明珠回身看向跟在後面的櫻紅,道:“準備些點心茶水——大明寺的東西,我是半點都不會入口的。”

櫻紅忙應下來。

這次住持凈空早早到山下相迎,一路陪同穆明珠入了大明寺,轉入寺中

後院去。

“殿下有所不知,此地有一處思靜園。園中的牡丹與別處不同,花期格外晚些,能看到一年之中最後一次牡丹。殿下從建業城趕來,卻沒能看到第一批牡丹,貧僧心中深感不安,便以這最後一批牡丹來獻給殿下吧。”住持凈空不腳底抹油的時候,嘴上還是很會說話的,“您瞧,這思靜園到了。”

穆明珠擡頭一看,見是一處矮墻圈起的園子,裏面生出幾棵兩人高的大樹,樹蓋展開,幾乎遮蔽了半個院落,隔著故意堆空的的磚縫看進去,已經能看到姹紫嫣紅的牡丹花,倒真是個夏日賞花的好去處。

扈從早已經入思靜園內查看過一遍。

穆明珠便點點頭,要與凈空一同入內。

齊雲卻在側輕輕一攔,低聲道:“殿下留步……”他親自上前,先入思靜園查看。

住持凈空又開始念佛號,“阿彌陀佛”。

穆明珠有些無奈,笑道:“讓法師見笑了,不過本殿為了安全,身邊人做事細心些也是應該的。”

“自然,自然,阿彌陀佛。”

穆明珠當著外人,嘴上自然是要維護齊雲的,但其實心裏也覺得他實在是過於小心了。她便上前一步,已經站到了園門口,笑著調侃道:“齊都督,本殿能進來了嗎?”

話音未落,卻見齊雲背對著她,擲刀鞘入樹冠之中,撞碎了片片綠葉,同時已拔刀在手。

穆明珠面色已變,口中卻還故意笑道:“你看錯了,那不過是只野貓……”

就見樹冠中“噗通”一聲栽下來一個長袍年輕人,那人抱著右肩痛叫,齊雲黑色的刀鞘也隨著落下來。

而齊雲閃亮的刀已經架在了那人脖頸間。

主持凈空領著她入內的園子裏,樹上竟然藏了個來路不明的人!

這下子眾扈從刀槍齊出,已是把凈空等人都捆了起來。

主持凈空連聲道:“殿下,貧僧冤枉吶!貧僧實不知有人在此……”

穆明珠沒有說話,這次等齊雲查探完之後,才入園中。

那抱著右肩痛叫的年輕人,道:“殿下!草民是有陳倫大人一案的線索提供給您!草

民不是壞人!哎唷,哎唷,這位大人的刀鞘打斷了我的肩膀,殿下求您命人給草民治一治……”

一時這年輕人也叫,外面凈空也叫。

穆明珠揉了揉耳朵,吩咐道:“先把凈空帶下去,找個空屋子關起來。”又看向那年輕人,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你說有陳倫一案的線索,線索在哪裏?”

那年輕人跪在地上,右胳膊軟綿綿垂下來,面上已滿是疼出來的淚水,邊哭邊道:“草民叫牛青,陳倫大人來揚州城之後,就是草民在官邸給陳倫大人養馬的。陳倫大人出事兒之前,晚上忽然來馬廄裏,正好草民在那裏。陳倫大人拿了一封信給草民,說他發現了重要的事情,但是已經被對方察覺了,還說他有很不好的預感,怕是已經被那些惡人團團圍住了,這封信也送不出去,便交給了草民,說是若有一日他死了,叫草民一定把這封信送到朝廷後來派來的人手中。”

“信呢?”穆明珠問道。

“就在草民懷中……哎唷,草民肩膀胳膊都碎了,拿不出來……”

齊雲從他懷中果然摸出來一封信,又是很小心得先檢查了那信,才呈給穆明珠。

穆明珠一面拆信,一面問道:“你如何知道本殿今日會來?”

牛青道:“草民不知道。只是草民聽說您最近常來大明寺督辦修繕藏經閣一事,草民進不去金玉園,也不知還有什麽地方能等到殿下,於是這幾日來都在大明寺中想碰碰運氣。今日見寺中眾和尚忙碌,說是殿下要來賞牡丹,草民見只有這一處牡丹還開著,便提前多藏了進來。不是草民有意要驚擾殿下,實在是殿下身邊扈從眾多,草民若不是提前躲進來,未必能見到殿下。萬一草民沒能見到殿下,反而給那背後害了陳倫大人的兇手知道了,草民豈不是也小命難保?”他雖然疼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但說起話來卻還口齒清楚、條理清晰。

穆明珠瞇起眼睛打量他,就……很不像是養馬的出身……

“給他把胳膊接上,臉擦幹凈。”穆明珠淡聲道,低頭看那封信,卻見一眼掃過去,這信上的筆跡的確很像是陳

倫死前留下的那封密信。這封信要麽真為陳倫生前所寫,要麽就算是偽造——那也是極為熟悉陳倫筆跡的人所仿寫的。

此時齊雲給那牛青接上了胳膊,櫻紅也上前親自給他擦幹凈了臉。

穆明珠探身一看,不禁微微一楞,卻見這牛青長了一張清俊可人的臉,別說不像養馬的,甚至有些像是煙花之所的侍君。

她忽然失笑。

若說她此前還有三分信,現下卻是一分都沒有了。

世人都知道她好美色,也都願意投她所好。

穆明珠故意柔聲道:“可憐見的,從前沒遭過這樣的罪吧?胳膊還疼嗎?”

那牛青眼眶紅紅的,埋怨道:“殿下身邊這位拿刀架在草民脖子上的侍衛也太厲害了些。草民趴在那樹上一動不動,他忽然飛出一物打上來,把草民肩膀都給撞碎了。”

“沒那麽誇張,那是他的刀柄。”穆明珠一試便試出了他的根底,收了和顏悅色的模樣,她是個很少生氣的人,從前也只有齊雲天賦異稟能激出她的火氣來,現下卻的確有些不悅了。這揚州城中的人,實在沒有新意,從前送和尚給她,是侍君連夜剪了頭發扮的,連佛經都不通;如今又送了破案的重要證人給她,也是侍君扮的,受點疼有人憐立時便嬌滴滴起來,這哪裏像是養馬出身的?

就算是要騙她,至少也稍微培訓一下相關人員,拿出點專業素養來,不可以嗎?

穆明珠面色冷下來,道:“還有什麽要告訴本殿的?”

那牛青歪頭想了一想,搖頭道:“草民就是肩膀疼。”

“把他也帶下去,找個空屋子關起來。”穆明珠撐著額頭嘆了口氣,低頭看那封偽造的信,示意齊雲走過來,把那信遞給他,道:“你也看看。”

只見信上所寫,乃是陳倫懷疑揚州刺史李慶要對他不利,因為“積年舊怨,又添新仇”。

穆明珠問道:“你審過李慶了嗎?”

因揚州潰堤案,再加上陳倫之死,原本的揚州刺史李慶已經下了獄。

齊雲道:“底下人審過一次,他說的都是此前認了的罪狀,的確是

貪了一筆當初修渠壩的款項。至於審別的,還在等陛下的旨意……”因為李慶雖然入了獄,卻仍舊是當初南山書院考出來的學生,也仍舊有官身在,要對他用刑,得皇帝特批才可以,這正是本朝的刑不上大夫。

“他們這麽一鬧,倒是洗刷了李慶的嫌疑。”穆明珠淡聲道:“本殿得去見見這個人。”

“是。”齊雲應下來。

穆明珠擡眸看他,笑道:“你自然又是同去?”

“是。”

穆明珠想到方才他把人從樹上打下來的場面,因她上一世並沒有經歷過暗殺——雖然的確有人要暗殺她,但她提前死了,而且她本性裏有激烈好賭一把的因子在,所以有時候非但不懼怕危險,反倒會覺得刺激。然而現實一點來考慮,有齊雲這樣細心又有武力的人在身邊,她躲過暗殺的可能性要高很多。

齊雲在她的目光下不自在起來,低聲道:“現在走嗎?”

“不急。”穆明珠輕聲笑,忽然伸手摸了摸他腰間的刀鞘,道:“你方才那一招倒是很淩厲,幾時有空也教一教我。”

齊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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