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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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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雲執掌的黑刀衛,是皇帝觀六路的眼睛,是皇帝聽八方的耳朵,是皇帝鋒利無邊的爪牙。

只要齊雲擡一擡手,皇帝便看不到她做的隱秘之舉、聽不到她說的悖逆之言。

齊雲沒有回答她。

可穆明珠已從少年遲遲未答的態度中,窺探到了時機。

“似這等雨夜,正合撫琴作畫。”穆明珠手臂探過車窗,軟軟垂下,醉眼迷離望著少年,語氣也是慵懶的,順著他方才的話開口,“若果真給母皇知曉今夜之事,我今後怕是要辜負此等良夜了……”

齊雲目光落在穆明珠垂下的纖纖玉指上。

與他這樣的粗鄙陰暗之徒不同,他布滿疤痕的手只配握緊冰冷的刀劍,而公主的手卻能奏出美妙的樂音、描出驚人的畫作。

齊雲望著這雙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玉手,忽而想起那日南山書院課室之中,女孩推來的紙上,畫了他的一幅小像,雖是她閑筆所作、只為消遣無聊時光,可她描摹之時總該看著他、念著他。

齊雲終於開口。

他冷聲道:“殿下焦尾琴都已另付他人,還說什麽良夜撫琴?”

當初齊雲送給穆明珠的焦尾琴,被她半是賭氣轉贈給了謝鈞。後來齊雲不知用了什麽手段,使得謝鈞主動命人來還琴,又被穆明珠以焚琴威脅,逼來人抱琴而歸。

一架焦尾琴,引得兩人一番大爭吵。

此時聽了齊雲的詰問,穆明珠非但不惱,反而心中把握更多了幾分,情知齊雲這是開出條件來了。

“我也後悔得緊,真可惜了你贈我的那架焦尾琴。過陣子等謝鈞訪名山回了建康城,我便同他要回來。”

原本引得兩人大爭吵之事,此時穆明珠半醉中提起來,仿佛水過無痕,絲毫不存芥蒂。

齊雲微微一楞,這是他不曾預料到的反應。

穆明珠趴在車窗上,含笑靜望著少年,三分醉意佯做出七分,就手拎起蕭淵所贈的半壺梨花白,摸出車內抽屜中的玉杯,滿斟其中,隔窗遞向少年,柔聲道:“雨夜濕

寒,你喝杯酒暖暖身子。”

平素的穆明珠是人前尊貴的公主殿下,全天下除了皇帝,再沒有能讓她俯就之人。可是當穆明珠打定主意要討好一個人的時候,她也有百般的手段、千般的眼色。

馬車角上掛的宮燈,在雨絲中放著朦朧昏黃的光,灑落下來,照得絲雨如銀針,而女孩的素手宛如凝脂軟玉。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雙手,送到他面前來的一盞酒,縱然是鴆酒,又有何妨?

齊雲攥著馬韁的手一緊,又松開,伸臂去接那玉杯。

彎弓射箭行雲流水一般的少年,此時的動作卻透著幾分僵硬生澀。

穆明珠卻不理會他伸來的手,反倒是自己半身探出了車窗,徑直將那玉杯往少年唇邊送去。

齊雲本就高挑,又坐在馬上,幾乎沒有經過思考,已然俯身相就。

紅酥手,梨白酒,一口飲下去,少年已分不清那叫人迷醉的香氣,究竟是酒香,還是公主手上脂粉香。

穆明珠今夜投壺百發,此時舉手便覺臂酸,手腕輕垂——玉杯便被少年接了過去。

梨花白的後勁湧上來,齊雲感到一股灼熱自肺腑之間上湧,仿佛沖出喉頭,便是再難壓抑的少年慕艾之情。

細雨迷蒙的深夜長街上,公主殿下醉後的雙眸愈發明亮,幾乎能照見他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齊雲陷落在這雙明眸中。

穆明珠仰臉望向少年,銀針般的雨絲打濕了她的眉眼,洗去了她全然清醒時的明麗氣勢,洗出她與年齡相符的天真之態來。

齊雲一手攔於腰間端著那半盞梨花白,一手攥緊了韁繩,炙熱壓抑的目光不敢在女孩面上久留,只一眼便倉促挪開。

“殿下醉了。”少年於馬上低聲道,微垂首,以帽檐遮去了眸光,握韁繩的手撤開,輕輕拂落了車簾。

穆明珠眼前為車簾所遮擋,她聽到少年的聲音,在落雨的夜裏有種迥異於平時的濕潤。

“臣送殿下回府。”

規律平穩的馬蹄聲,伴著轆轆的車輪聲響起,穆明珠看到少年投在車簾上的影子。

那影子因風而動變幻莫測,卻怎麽都脫不掉原主的模樣。

穆明珠撫著酒後微燙的臉頰,於無人的車廂內,斂盡笑意,眼底唯餘清冷之色,哪裏還有半分醉態。

是夜穆明珠宿在公主府中,齊雲將人護送到府中後便冒雨離開。

次晨穆明珠在雨聲中醒來,披衣而起,手捧一盞熱茶,立在長窗前看墻角一樹初綻的石榴花。

榴花紅且亮,經雨更顯新色,叫人看在眼中,便被那勃勃生機感染。

“昨夜齊郎君冒雨送殿下回來,又冒雨而去,一盞熱茶也不曾用。”櫻紅在側小心道:“殿下可要備些謝禮?”

櫻紅與碧鳶都是穆明珠親自從宮女中選出來的貼心人。

她當初選中二人,便是看重櫻紅伶俐幹練能主外,碧鳶沈穩和婉能主內。

櫻紅希望她能與齊雲修好,是出於樸素的婚姻觀——陛下賜婚,將來要做夫妻的人,何必鬧得難看。

櫻紅不明白的是,若她果真與齊雲修好,可是要叫建康城中許多人不安的。

“不必。”穆明珠沒有解釋,蹙眉咽下一口濃茶,轉而道:“前番給楊虎的謝禮,送出的是什麽?”

日前楊虎給她送來了羅傘一列、制傘匠人兩名。

櫻紅記得清爽,道:“給的是一組白玉屏風,一套珠簾象牙席。奴婢親自送去的。那楊郎君口中說殿下禮重了,他當不起。可奴婢聽聞,那楊郎君是極高興的,當日便叫擺了屏風、鋪了象牙席。”

穆明珠聽她描繪,便能想象出楊虎滿面喜色的模樣,輕輕一勾唇,道:“既然他高興,那便再送他份貴重的。”

櫻紅微微一楞,道:“還送?那……尋個什麽因頭呢?”

貴人之間送禮有講究,沒有緣由屢送重禮,反倒要叫對方心中不安的。

“不必另尋理由。”穆明珠又含了一口茶,忍著苦澀緩緩咽下去,道:“下旬母皇聖壽,大宴過後是楊虎安排的私宴。你替我跟他傳個話,就說……我想討母皇歡心,自備了一場歌舞,想於私宴上獻給母皇,只需一炷香時分便可,請他勞心安排。”

櫻紅仔細記下來,又重覆了一遍。

“再命人往寶華大長公主府上去一趟,代我向姑母問安,問一問回雪今日是否得空

,我想請她過府一敘。咱們府上喬遷宴也近了,到時候要表演什麽歌舞,我先跟回雪商議一番。”

櫻紅也記下來。

穆明珠蹙眉含了一口苦茶,思量著還有什麽事情要交待櫻紅去做,忽然見院門處似有騷動。

櫻紅也察覺了,笑道:“大約是林然林郎君。昨夜殿下歇在府中,林郎君客居府上,擔心不來問安失禮,昨夜便要過來,被奴婢攔下了。這大約是他又來了。”

“果真是他,便不必叫他過來。”穆明珠道:“叫他仔細練馬球就是。我這裏沒有旁的事情了,你去吧。”

櫻紅應聲欲走。

穆明珠轉著手中茶盞,終是沒忍住,揚聲問道:“今兒這是什麽茶?怎得這般苦?”

櫻紅“噗嗤”一樂,笑道:“回殿下,這不是茶,乃是那日薛昭薛醫官為殿下所配的逍遙湯。因藥引難得,昨日才配齊。奴婢方才呈給您的時候,便說了這是逍遙湯,殿下還應了一聲……往日總聽碧鳶說殿下晨起時迷糊,奴婢今日才算信了。”

往日服侍穆明珠晨起睡下的多是碧鳶,因碧鳶留在宮中,不在府中,故而今日是由櫻紅照料的。

穆明珠摸摸鼻子,無奈一笑,道:“偏你話多。”趕櫻紅走後,她咬牙一口灌完剩下的半茶盞苦藥,垂眸望著杯壁掛著的薄薄藥汁,想到薛昭是受何人所托來為她診脈,口中的苦澀似乎也淡下去了。

她踱步至於西側間。

榻上撐開擺放了一柄羅傘,傘面是郁郁青青的群山之上一輪紅日高懸,而蒼山留白處便是皚皚積雪,積雪深處落了一行字,正是穆明珠近來練習了無數遍的那八個字。

“蒼山負雪,明燭天南”。

羅傘撐開晾了一日,傘面上刷的桐油已經幹爽。

這是今生穆明珠親手所制的第一柄羅傘。

如今只待一個合適的時機送出。

穆明珠腳步輕輕,坐在榻邊望著那傘,聽著窗外雨聲,出神了大半天。

“殿下,寶華大長公主府的回雪姑娘來了。”有侍女在窗外小心通報。

穆明珠回過神來,道:“請回雪姑娘在前廳稍候。”這才收攏了羅傘,親手將它裝入素色的綢緞傘套之中。

回雪交疊雙手,立在前廳相候,清麗絕倫的眉目間,仍是那一股楚楚動人的悒色。她聽聞穆明珠之名已久,卻是前幾日在寶華大長公主府上才第一次見到這位當世最尊貴的公主殿下。而她第一次聽聞穆明珠名字之時,她還是謝家的歌姬,那時候謝郎君還沒有把她送給寶華大長公主。

那年她十六歲,夜宴之後,於桃花林中為謝鈞一人翩然起舞。

桃花濃艷,片片紛飛,她一舞接著一舞,年輕的身體裏似有無窮無盡的力氣,只要謝郎君的目光追在她身上,她便可以永不停歇得舞下去,直到她倒下死去那一刻。

“好回雪。”謝郎君招手示意她上前,要她躺下來,臥在他的膝頭,“婉轉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他含笑撫著她及腰的長發,聲音低靡醉人,如一壇桃花釀。

她氣喘籲籲,仰望著謝郎君謫仙般的面容,只知癡癡望著,說不出話來。

謝郎君低頭看見她的目光,忽而一笑,道:“女子便當如回雪這般,柔順美麗,於花間起舞,在月下撫琴。”他不知想起什麽,狹長雙眸瞇起,又道:“自出了女帝之後,如今又來一個欲效仿其母的小公主,當真不可愛極了。”

“小公主?”她輕聲問。

“告訴你一則趣聞。”謝郎君玩笑般道:“日前女帝生辰,她那五歲的小女兒穆明珠於席上祝詞,願長成之後、逐女帝舊志、也為一代帝王。”

她那時候只靜靜聽著,朝堂上的事情離她太遠。

那時候的她怎麽都沒有想到,後來謝郎君離開了陳郡來到了建康城,而她被送入了寶華大長公主府,還遇見了曾被謝郎君評點為“不可愛極了”的公主殿下。

如今忽忽八年過去,她立在前廳之中,正等著這位公主殿下出現。

“回雪先生久候了。”一道清脆明朗的聲音自廳門處傳來。

回雪忙轉身行禮,“見過殿下。”會意過來之後,忙又道:“奴婢當不得殿下先生之稱。”

“何須自謙?”穆明珠快步入了前廳,自己坐了主位,伸手示意回雪在對面也坐下來,笑道:“本殿看過你跳舞,比之宮廷教習舞蹈的師父都要高出幾分

。於歌舞一途,你如何當不起‘先生’之稱?”

回雪如今二十四歲,見過無數貴胄公子,於宴會上也能做到八面玲瓏,可卻還是第一次遇見穆明珠這樣的主家,過往多年的經驗竟全然用不上,一時不該如何應答,只仍守著尊卑,並不坐下。

後天學來的交際手段全用不上,回雪露出本性中的羞澀來,訥訥道:“不知殿下喬遷宴上要演什麽樣的歌舞?奴婢早早準備起來。若是殿下沒有指定的題目,奴婢便跳幾支舞,由殿下來選如何?”

穆明珠笑道:“本殿府上的喬遷宴,來客不過瞧個熱鬧,哪裏用你這等人物出場,也更不用本殿出面來談,自有底下的管事長史去做。”

回雪疑惑,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回雪先生值得更大更高的舞臺。”穆明珠單刀直入,探身前傾,盯著她道:“你想不想跳出歌姬的身份往上走?”

回雪楞住。

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

她生來就是奴籍,為謝郎君選中,自幼習舞。一個歌姬,還能往哪裏走?歌姬的“上”,又是什麽?

“你的舞技比宮中專司舞女的教習都要強上許多。”穆明珠見她面露迷茫之色,便清楚她此前從未考慮過這些,當下點撥道:“你若是肯去教導宮廷舞女,那些舞女必然會尊重你。”

尊重。

回雪心中一顫,這是她作為貴人宴會間的玩物,極度渴求,卻從未感受過的。

回雪眸中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垂首輕聲道:“奴婢這樣的人……又如何能入宮廷教導旁人……”

“這你不用擔心,有本殿在。”穆明珠盯著她,道:“本殿只問你願不願意。”

回雪楞楞望著穆明珠,內心爭鬥激烈,竟忘了尊卑之別。

穆明珠激她,道:“還是你甘願一輩子淪為宴上助興之物?”

“我願意。”回雪脫口而出,因為情緒激動,反倒沖淡了眉宇間原本的郁郁之色。

“好。”穆明珠微微一笑,後仰靠在椅背上,道:“昔日陛下所作的《晨風曲》,你可會跳?”

皇帝穆楨初入宮,以宮女身份得世宗寵幸時,不過十五歲

。彼時年少的穆楨乍得世宗寵愛,又誕下皇長子周睦,正是風頭無兩,又年少不懂韜晦之道,不二年便見棄於世宗。此後近十年無寵,直到穆楨二十四歲這一年,她以一支載歌載舞的《晨風曲》重新回到了世宗視線中,再獲榮寵,更協理政事,最終於世宗死後臨朝稱制、自己做了皇帝。

這二十餘年來,隨著穆楨步步走高,《晨風曲》也傳遍了大周天下,曲子與舞蹈,又有幾種不同的版本。

回雪作為歌姬,這《晨風曲》自然也是會的。

“此處可有羅傘?”回雪輕聲問道。

要知道當初穆楨的《晨風曲》,點睛之筆便是羅傘上的一行詩。

《晨風》原本出自《詩經·秦風》,中有“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等語,寫女子望穿秋水、以待君子之情。魏文帝引其典作“願為晨風鳥,雙翔歸北林”。而穆楨化用魏文帝之詩,作“恨君不似晨風鳥,與妾雙翔歸北林”,呈給世宗。

世宗性情寬和,念及舊情,又有寶華大長公主勸說,便給穆楨機會獻舞。但穆楨所作詩,隱有埋怨之意。哪個皇帝都不會喜歡一個對自己有怨氣的妃嬪。若故事到此為止,穆楨這一舞再怎麽動人,怕是都不能重獲盛寵。

可是二十年前穆楨持羅傘起舞,舞畢獻羅傘於世宗,傘面上寫的卻不是自己改後的怨詩,而是當初魏文帝的那句“願為晨風鳥,雙翔歸北林”,一正一反之間,早已釋盡怨氣,只剩滿腔戀慕。

彼時煩於政事、倦於爭鬥的世宗,正需要這樣甜美柔順、心思幹凈的女人。

穆楨是他少年時寵愛過的女人,不求高位,不念舊怨,只想跟他這位人間帝王做一雙晨風中自在翺翔的鳥兒——世宗如何能不對穆楨再起柔情呢?

他自然想不到,在他死後,穆楨會做了皇帝。

一時羅傘琴師齊備,回雪蓮步輕移,於樂音中,持傘起舞,恰如晨風中的鳥兒。

回雪的舞技不必多說,衣袂一起,踏著樂音,手中羅傘如一朵盛放的花,便迷醉了前廳侍立之人的眼。

一舞畢,回雪撤傘俯身

,不見汗濕、不露氣喘,至於穆明珠身前,垂首問道:“殿下以為如何?”

“美則美矣。”穆明珠摩挲著下巴,思量著道:“只是少了些力道。”

回雪微楞,她精於舞技,鮮少被人當面評點舞姿不足之處。

“本殿不是說你跳的不好,只是風格不太對。”穆明珠平和而精準道:“你不要認為這支舞,是要獻媚於主上。”

回雪不解,望向穆明珠。

穆明珠起身,撿起羅傘,回首望她,道:“你要把這當成一場戰役。”

回雪楞住。

“本殿不精於舞技,但幼時曾請教過母皇身邊的老姑姑。”穆明珠輕描淡寫道。

在她小的時候,以崇敬孺慕的目光看待這位在男權社會做了九五之尊的母皇,所以會想要追隨她的風格舉止。對皇帝穆楨而言如此重要的《晨風曲》,穆明珠小時候自然也學過。

此時穆明珠手持羅傘,卻仿佛羅傘中藏了一柄不能為人知曉的利劍。

《晨風曲》的樂音再起,穆明珠閃轉騰挪,手中羅傘時開時束,與回雪柔美和緩的舞姿不同,於柔美中見力量,於和緩中藏殺機,叫人不敢安坐以觀、卻偏又美得叫人不舍移開視線。

“你懂了嗎?”穆明珠止住舞步,凝眸看向回雪。

回雪於舞技上悟性極高,立時便明白了。

“好。”穆明珠道:“來日你獻此舞於陛下面前,以為祝壽之用。”

回雪又楞住,遲疑道,“可是……如此舞來,氣勢凜然,作為祝壽之用,怕是會驚擾了陛下……”

穆明珠微微一笑,口中道:“那你也太小瞧陛下了。”她正是要母皇觀舞之時心中驚惕,要母皇想起當初那段刀光劍影的征途。

回雪不好再反駁,深深俯首,領命而出。

穆明珠望著回雪遠去的背影,忽然視線一凝,卻見廳外長廊中有一男子長身玉立、隔著蒙蒙雨簾正望著她,正是蕭負雪,也不知他已在那裏看了多久。

“右相大人。”穆明珠沿著長廊,向他走去,笑道:“這可真是稀客。”

“臣聽聞殿下喬遷之喜將至,怕屆時囿於公務不能趕來,因此提前來

此,送上賀禮。”蕭負雪靜靜看著她走上前來,從身後捧出兩只長錦盒,道:“還有呈給殿下的十四歲生辰禮。”

蕭負雪本來沒準備入府,只是想親手將禮物送到府上。

然而前些時日,穆明珠派人劫右相大人到府中的事情盡人皆知。

公主府門房上的仆從一見來的是蕭負雪,哪裏敢讓他走了,忙不疊把人送進來,至於通報倒是成了次要的事情。

蕭負雪若強行要走,自然誰都留不住他。

可他最終出現在了廊下,隔著迷蒙細雨,已望了穆明珠許久。

穆明珠微訝,道:“那日大人不是已經贈了我八個字?”

蕭負雪垂眸道:“一幅字作不得賀禮。”他早已備下給穆明珠的生辰禮,只是前世至穆明珠死,都不曾送出,成為畢生之憾。

穆明珠便示意身邊侍女接了雙份的賀禮,笑道:“這可怎麽好?我為大人備下了一份禮物,卻也是一幅字。”

“殿下所賜,自然不同。”

穆明珠便低聲吩咐侍女去取側間的羅傘來,輕聲道:“右相大人稍候。”

兩人於廊下觀雨。

“那日朱雀右街起火。”蕭負雪忽然開口,似是提起毫不相幹的事情來,“臣無恙。”

穆明珠卻是立時明白過來。

那日濟慈寺禮佛,蕭負雪趕在尾聲來到,於大殿外石階上與她有過幾句對話。那時候她問蕭負雪是否平安,蕭負雪問她為何要出宮入府。她避而不談,稱蕭負雪沒有回答她,她便也不回答他。隨後皇帝上香出來,兩人便沒了再談話的時機。

此時蕭負雪答了那一日她的問話,是又一次在問她,為何要出宮入府。

穆明珠仍望著無邊雨幕,沒有看向蕭負雪,幽幽道:“那日我命秦媚兒帶人把你劫入府中,留住了你半日。大人陪我垂釣,為我寫字,我真高興。”她伸出手去,接那涼涼的雨絲,“從那日後,我便生出了個極可怕的念頭。我有百名府兵,便能留住大人半日。若是我有天下之兵,是否便能留住大人一世呢?”

天下之兵!

“殿下慎言。”蕭負雪垂眸,隱下心中驚濤駭浪。

“我自然知道這話不能亂說。”穆

明珠收回手來,低頭看著濕了的手心,似乎有幾分迷茫,擡眸看向蕭負雪,輕聲道:“我不該有這念頭吧?”她輕輕笑,像是自嘲,“我啊,想要留住大人一世呢!”

蕭負雪攥緊了雙拳,望著穆明珠,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

“可是我止不住這念頭。”穆明珠望入他眼中,輕聲道:“右相大人智計百出,謀定萬事……幫幫我?”

女孩的聲音太輕柔,又透著迷茫,以至於最後“幫幫我”三個字,既像是在問他要如何解開這情障,又像是在問他要如何擁有天下之兵。

便在此時,侍女去而覆返,手捧束在套中的羅傘而至。

“那日大人送了我八個字。”穆明珠收起了迷茫之色,平靜道:“這裏是我親手所制的羅傘一柄,也有八個字贈予大人。”她將羅傘親手捧給蕭負雪。

蕭負雪亦是雙手捧接過來,如捧著一支脆弱的冰,珍而重之。

“大人政務繁忙,我便不留你了。”穆明珠又轉過臉去,望著纏綿雨絲,輕聲笑道:“建康城多雨,以後逢雨日,大人撐傘之時,會不會想起我?”

蕭負雪沒有回答。

“薛昭配的藥太苦了。”穆明珠忽然又道。

蕭負雪微微一楞。

“大人去吧。”

“是。”

腳步聲漸去漸遠,最終為雨聲所掩蓋。

櫻紅回到公主府的時候,穆明珠正於書房窗前寫詩,只是字字句句,都是從母皇舊詩中摘錄出來的。

“殿下,楊郎君答應了。”櫻紅在外間擦去了裙上雨水,快步走進來,笑道:“照奴婢說,楊郎君這等人拿了東西辦事兒,幹脆利落,倒也有他的好處。只是他說,殿下增設的歌舞,要先給他看過。”

“這是自然。”穆明珠翻著桌上自己所寫的母皇舊詩,點頭表示知道了。

“外間那兩份賀禮,可要送到宮中給碧鳶登記造冊?”櫻紅又問道。

“不必。”穆明珠手上動作一頓,淡聲道:“封存起來。”

櫻紅微微一楞,既然是旁人送來的賀禮,總該打開看過、記錄在冊,才能心中有數。她看了一眼殿下的面色,這次卻什麽也沒問,只是低聲應下來,便悄悄退出了書

房,將這一方安靜的天地留給殿下一人。

與穆明珠不同,蕭負雪出了公主府,去沒有按照原定的計劃入宮,而是於前往東郊道觀的馬車內,望著公主所贈之物,看了許久。

在道觀空寂的禪房中,蕭負雪撐開了這柄穆明珠親手所制的羅傘。

青白相間的傘面,一輪紅日淩空。

他教她習字,看她作畫,爾來已有近十載。

傘上八個字:蒼山負雪,明燭天南。

從前習字,她學得極佳,愛仿他的字,清新飄逸、秀麗頎長。

蕭負雪輕撫傘上字。

前世最後那三年,穆明珠避政自汙,字體也為之一變,奇險率意,風格大變。

此時傘上每個字都欹正相生,風姿翩翩,的確是女孩十四歲時候的字跡。

細雨落在觀中百年梨樹上,聲聲入耳。

蕭負雪似玉如竹的手指,輕懸於女孩所寫的字跡之上,依著字跡,以指為筆,緩緩摹寫。

這是十四歲的穆明珠。

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安下心來,再細看那八個字,卻見其餘六字都藏了一股力透紙背之勢,獨“負雪”二字,纏綿嫵媚,似女孩雨中那一雙多情眼。

蕭負雪猛地閉上眼睛,於空寂清幽的道觀禪房之中,卻覺熾熱躁意上湧。

“我啊,想留住大人一世呢!”

他仿佛又聽到女孩的聲音,天真的、惑人的。

“幫幫我……”她在廊下望著雨,聲音是輕柔的、迷茫的。

她說她想要擁有天下之兵……

蕭負雪睫毛輕顫,從幻夢般的記憶中醒過來,目光落在女孩親筆所書的“負雪”二字。

他大約是瘋了,竟會覺得,若這是她所願,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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