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玉慌忙低頭, “沒有, 主人, 紅玉不過一時失神。”

紫胤真人知其所言不實, 卻也並未多問，微微頷首，繼續低頭書寫。

重重光影下，只看的到他俊雅的側顏, 薄唇微抿，鼻梁挺秀。

紅玉不禁想起以前曾聽人說過的一句話，薄唇的人薄情。

這話在主人身上卻並不符合，人人都道天墉城的紫胤真人不茍言笑, 性情端肅冷峻。其實他性情看似清冷內斂, 實則極重情義, 言行舉止向來沈穩內斂，溫和從容，令人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信任和依賴。

紅玉心中念頭紛亂, 又怕被紫胤真人發覺, 忙垂下了眼睛, 不敢再看。

一片寂靜中, 一道清脆的少年嗓音在門外響起，“師尊，屠蘇求見。”

紫胤真人並未擡頭，口中溫聲道：“屠蘇，進來罷。”

紅玉上前打開房門, 便見一個十一二歲，身著紫衣白襟道袍的小少年站在門外。

“百裏公子，主人讓你進去。”

“多謝紅玉姐。”

紅玉知道屠蘇此時求見定是有事，也不打擾他師徒二人，微笑道：“我去拿些點心來。”

上前為紫胤真人續了些茶水，便轉身出去了。

百裏屠蘇不自覺的理了理衣襟，對著窗前的藍白色身影行了一禮，“拜見師尊。”

紫胤真人亦寫完了最後一個字，擱了筆，擡頭看向小弟子，見他眉宇間有些郁色，細看之下左頰還有一道細小的傷痕，滲出淡淡紅絲，不禁微微蹙眉，“出了何事？可是同師兄弟們起了爭執？”

百裏屠蘇面色微微發白，低聲道：“弟子與陵端打了一架。”

紫胤真人微微皺眉，“因何事爭鬥？”

他這個徒兒的性子他最明白，雖沈默內斂，卻秉性純良，又怎會與人發生爭執？

百裏屠蘇低下頭，許久方道：“陵端他們欺負阿翔。”

說完這話便抿唇不語。

紫胤真人見他不肯再多說，心下也猜到了些，他這個徒兒自幼遭逢大難，又身懷煞氣，性情也變得有些沈默寡言，一向只在後山獨自練劍，除了大弟子陵越，極少與其他同門相處。

屠蘇沒有什麽朋友，阿翔雖只是一只海東青，於屠蘇而言卻是自幼相伴長大的好友。

偏偏卻不知為何，戒律長老的弟子陵端卻十分不喜阿翔，屢次三番作弄它，也怪不得屠蘇會著惱。

紫胤真人微微一嘆，叫他上前細細查看了一番，見只是輕微劃傷，將養幾日便可痊愈，便起身到書架前，自一個木匣中取出一個細頸圓肚的青瓷小瓶，親自給他擦了藥，方把瓷瓶遞與他，囑咐道：“這藥於傷口愈合頗有效用，你自拿了記得每日塗在傷口上，一日三次，愈合之前不要碰水。”

百裏屠蘇只覺臉上一片清涼，滿腹委屈早已不翼而飛，抿了抿唇道：“多謝師尊。”

紫胤真人微微一笑，輕輕撫了撫他的發頂，溫言道：“今日之事我自會與戒律長老說明，此事雖非你之過，然同門相鬥乃天墉城大忌，你身懷煞氣，日後更須謹言慎行，不可妄動無明。”

兩個弟子俱是自幼便被他收留養育，親自傳授劍術經義，雖為師徒，卻勝似血緣至親。

他這個小弟子命運多舛，卻難得的沒有迷失本性，心地純良，克勤克儉，又天資高妙，他雖得道已久，卻也難免有些偏愛的心思。

百裏屠蘇見師尊為自己如此操勞，心中十分羞慚，低聲道：“是弟子修為淺薄，旁人不過三言兩語，便失了分寸，弟子今後定會謹記，絕不再犯。”

紫胤真人欣慰一笑，“如此甚好。”

此時紅玉正端了一碟點心進來，見狀微微一笑，“百裏公子，這是我今日新做的蝴蝶酥，你嘗嘗看。”

百裏屠蘇如今不過十二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最容易餓，紫胤真人平日也不會阻止他進食，只道待他長大些再修習辟谷之術。

這蝴蝶酥正是他素日最喜歡的，當下也沒有客氣，洗幹凈手後便拈了一塊吃，只覺鹹香滿口，酥脆爽口，頓時滿足的瞇起了眼，心中最後一絲郁悶也消失無蹤。

紫胤真人早已戒絕五谷，不再進食，見小徒弟吃的愜意，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眼中不禁閃過一絲笑意。

待屠蘇吃完點心，紫胤真人便將方才寫好的心法交予他，道：“這套心法你且拿去背熟，勤加修習，日後煞氣發作時，亦可默念此經，可助你靜心凝神。”

百裏屠蘇接過心法細細翻閱，這篇心法並不長，約莫有幾千字，卻並不似天墉一派的心法，不禁有些疑惑，“師尊，這是……”

紫胤真人微微一嘆，“這是為師為你新創的一套心法。

焚寂之劍乃上古邪物，邪劍有靈，遠古之威，為師亦駕馭不得。

此劍又具吸煞之功，力量與你煞氣系出同源，你進境越快，你體內煞氣亦會隨之增長，你如今體內煞氣縱橫，尤以朔月時最為嚴重，無形中便可令你殺心重重。

為師冥思苦想亦無法可解，唯有冀望以清制濁。

昆侖山天墉城乃是天下清氣鼎盛之地，再加上這套功法，雖無法消彌你體內兇煞，卻可卻可略為吸納你身中煞氣，減緩其將你蠶食之勢。”

百裏屠蘇心中一暖，其他人都道師尊寡言少語性情冷淡，其實自他入門以來，師尊一點也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冷漠，一直對他諄諄善誘，溫厚慈愛，為了自己身上的煞氣更是費盡了心思。

“師尊放心，弟子一定勤加修煉。”

紫胤真人頷首，“為師這便傳授你修習之法。”

師徒二人來到室外平臺。

原來這處平臺竟是建在了崖邊，平臺邊緣白玉圍欄中鮮花開的正艷，燦若堆錦。

極目望去，更有無數大小仙山懸在雲海中，層巒疊嶂，山峰如寶劍出鞘，屹然而立， 山間飛瀑奔流至峰下幽谷，飛珠濺玉，雲霧繚繞，仙鶴清唳，令人不覺生出天高地廣之感，實在是一處難得的洞天福地。

師徒二人盤膝而坐，紫胤真人便為百裏屠蘇傳授修煉之法，紅玉亦在一旁相護。

百裏屠蘇天資聰穎，又有紫胤真人的細心教導，很快便領會了其中真意，開始修煉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自覺似乎正進入一個奇妙的境界，一開始只是遵師尊法訣運行氣血，不久，他便感覺到自己身體似乎慢慢變輕了，耳邊越來越寧靜，到最後完全靜默。

他全然沈浸在這平靜安寧的世界，神魂似乎浸泡在了溫水中，溫暖舒適，平日裏無所不在的焦躁早已消失無蹤。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重新聽到了聲音，有風聲，有阿翔的叫喚聲，還有冰涼的冷意。

百裏屠蘇睜開眼睛，只覺臉上一涼，原來是下雪了，片片雪花飄灑而下，仿佛春日的柳絮。

擡手拂去身上的雪花，卻看見身邊一抹藍色的衣角，仰起頭，是師尊，不知道在旁邊守了多久。

他忙起身，紫胤真人微笑道：“今日入定較之以往已超過了三個時辰，可是有所得？”

百裏屠蘇便將方才那番奇妙經歷說了，紫胤真人聽罷頗為欣慰，道：“正是如此，此心法原就是克制心魔的上乘法門，為師略加改動，亦可稍稍抑制你體內的煞氣。”

百裏屠蘇點頭，隨即有些疑惑道：“弟子鬥膽一問，這心法修習法門頗為特殊，似乎……似乎並非天墉城心法。”

百裏屠蘇話音一落，卻見紫胤真人默然不語，眼中閃過一絲悵然，似有懷念之色，一時疑惑不解，“師尊？”

紫胤真人回過神，輕輕撫了撫他的發頂，淡聲道：“無事，為師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為師早年醉心劍術，於修行一道並無多少造詣，這篇心法還是當年那位故人所授。”

百裏屠蘇微微一怔，這些年來師尊甚少提及旁人，他也不甚清楚師尊的過往，見他提及這位故人時少有的露出了溫和之意，眼神也似有懷念，想必是位相交已久的朋友，不禁有些好奇，“那位前輩如今在何處？”

紫胤真人聞言，沈默許久，方輕聲道：“她已遠游多年，自數百年前一別，為師亦未曾再見。”

飛雪仍未停歇，搓棉扯絮一般，飄飄灑灑，冰冷的寒風中，那簌簌而落的雪花隨著風力打著旋兒，飄落在屋宇，樓臺，轉眼間便將整個天墉城覆上一層銀白，銀裝素裹，猶如琉璃世界。

“幾百年了？難道那位前輩也已修成了仙身？”

紫胤真人沒有回答，只出神的望著茫茫雲海，目光空渺，“三百年，對有的人來說，如白駒過隙，對有的人來說，則度日如年。”

百裏屠蘇從未見過自家師尊露出這般寂寥的神色，心下雖然好奇，卻也不敢再多問。

紅玉靜立一旁，看著那道遺世獨立的頎長身影，漫天飛雪中，藍白色的背影靜立山巔，無端生出寂寥之感，心下一時酸澀難言，“主人……”

原來，這人也有這樣失落神傷的表情，被他惦念的那個人又是誰？朋友？親人？還是……

她不敢問，也不敢想，但敏銳的直覺告訴她，那個人是個女子。

心裏像是有根絲線纏著，悶悶的疼……

…………

從此以後，百裏屠蘇遵師尊之命勤加修煉，進境極快。

師尊已一再囑他不可急躁，他便也靜下心來，每日不間斷修習，澄心定意，雖不能完全壓制煞氣，但朔月之時的痛苦卻減輕了不少。

不知不覺，轉眼又是六年過去。

命運的齒輪開始漸漸轉動。

…………

翻雲寨。

歐陽少恭看著那個同百裏屠蘇說話的素衣女子，心中的懷疑越來越深。

這個自稱名叫俞青的女子實在太過可疑，忽然憑空出現，不論是容貌還是氣度，都表明這絕非凡人。

雖是少女模樣，那雙眼睛卻深不見底，十分矛盾，然而她周身的氣息卻又十分普通，非妖非仙，看著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閨閣弱女子。

但真的閨閣弱女怎麽會毫發無傷的出現在這山賊聚集之地？對方出現的時間與地點都太過巧合，讓他不得不懷疑，對方是不是也沖著玉橫來的？

見歐陽少恭一直關註著那位俞姑娘，寂桐目光一黯，咳嗽了兩聲，啞聲道：“少爺，你真的決定去江都尋找玉橫？”

歐陽少恭回過神，“不錯，不過寂桐你自從離開青玉壇，一直未曾好好休息過，不宜再舟車勞頓。

我們先往琴川，租一間有小院的房子，將你安頓好，留在琴川待我回來。

你不是愛種些花草嗎？不如多買些種子撒在小院裏，也好打發時日。”

寂桐低下頭，“……唉，如今我已老邁，不比當年，反倒要少爺……要你來照顧我了……”

歐陽少恭微微一笑：“桐姨何出此言，我自小便是由你費心衣食起居，無血緣之情，卻有養育之實，百善孝為先，照顧你本是理所應當。可嘆有時候為了一些事情不得不忙碌奔走，倒叫你無法安心頤養天年。”

寂桐聞言一頓，隨後露出一絲苦笑：“到了這個年紀，何必還強求什麽壽數啊……我只擔心——”

話音未落，一只妖化山賊突然出現，寂桐大吃一驚，險些摔倒在地。

歐陽少恭眸光一沈，“沒想到還有漏網之魚，待我送你一程。”

寂桐急忙攔住他，“……這……又是何必……，看此情形，他必是服下丹藥一段時間後才漸漸與藥性相斥，以至於身體疼痛自殘……也不過是個可憐之人……”

歐陽少恭冷笑：“可憐？不，他是軟弱。無法享受自身所獲得的新生力量，無法忍耐和超越肉體苦痛蛻變得更為強大，這樣的軟弱之物活在世間有何意義？比螻蟻尚且不如，叫他灰飛煙滅豈非更妙！”

寂桐默然片刻，低聲道：“即便如此，少爺有舊傷在身，妄動真氣也是不好……”

歐陽少恭淡淡一笑：“不必擔心我。”

說完揚起手，誰知卻被方蘭生打斷：“少恭、桐姨，你們做什麽呢？快點跟上來啊！”

歐陽少恭不動聲色收回手，微微一笑：“這便來了。”

來到山寨門口，眾人商議好明日辰時在琴川門樓下會合，前往江都尋找其餘的玉橫碎片。

歐陽少恭看了眼俞青，有些疑惑道：“俞姑娘也打算同行嗎？”

俞青深深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這個歐陽少恭身上的氣息好生古怪……

“俞姑娘？”

俞青收回心神，微笑道，“我近來無事，難得與大家投緣，便與你們一道去吧。”

誰有她這麽倒黴，一覺醒來才知已是三百年過去，去了一趟昆侖山，卻發現早已物是人非，熟悉的人也早已不在，卦象顯示紫英尚在人世，卻似乎有天機幹擾，模糊不清。

她對這個世界十分陌生，卻不知為何聽到百裏屠蘇、歐陽少恭這幾個名字時有些熟悉，似乎也是原世界一個故事的主角。

只是她並沒有看過這個故事，只大約聽過這幾個名字。

只是不知為何，這個叫百裏屠蘇的少年給她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

橫豎她如今無處可去，不如跟著這幾位主角，說不定能找到些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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