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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番外】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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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右川繼位那一年,楚地特別冷,大雪一場接著一場地下,似是下個沒完。

若是往年這時候,成右川必然還在官學和一群商戶及官宦子弟廝混,然而今年冬天,他不再出現了。

當年老襄王認為單請師傅在宮中教學沒有意思,還不如讓成右川去官學,師傅該罰便罰,該罵便罵,要求一視同仁,不可驕縱,當然也不能讓官學其他孩子知道他身份。於是成右川自很小的年紀便被丟去了官學,周圍的朋友什麽樣的都有。

成右川七歲時認識了一個叫沈英的家夥,據說他們家發的是國難財,且還有一些上不了臺面的生意和把戲。但盡管如此,沈英在官學的人緣卻好得很,首先他很聰明,聰明之外又很勤勉,且又非常好說話,每回臨近歲考,問他借筆記註解的人多得要排隊,除非他特別看不順眼的,其他一般都是會借的。

成右川不缺筆記,但他想瞧瞧這個叫沈英的家夥寫的筆記到底好在哪裏。他與沈英不是同一個師傅,官學雖然外稱對學生一視同仁,但官家子弟和非官家子弟,卻還是分著上課的。這日早上,他逃了課,想去隔壁學堂門口堵沈英,等了許久,他們的師傅卻還在坐在講桌後面滔滔不絕地講著。

天氣有些冷,成右川覺著有些無聊,坐在人家課堂門口都快睡著了。

忽然有一只腳朝他踢了過來:“餵,這種地方怎麽能睡覺?”

成右川迷迷糊糊睜開了眼,擡頭看,有個穿著濕淋淋青布襖子的官學子弟站在他面前。那人發梢上在滴水,臉色發青,嘴唇凍得發紫,整個人都在發抖,大約也就……七八歲的樣子?恩,與他差不多的年紀。

這大冬天的,怎麽會將自己搞得這般狼狽……

成右川還未來得及反應,那家夥已是不耐煩地繞過他,擡手敲了敲門。

裏面講課的師傅陡然間止住了聲音,半天方說:“進來。”聲音聽起來很是唬人。

成右川便眼睜睜看著那家夥推門進了屋。

那家夥耷拉著腦袋,吸了吸鼻子,十分乖巧地站在屋子後面不動,周遭已是響起了一些細碎的議論聲。

講課師傅陡然間一拍戒尺,清脆的一聲“啪”,嚇得底下一片安靜。

“爹娘辛苦供你上學你便遲到?你與隔壁那邊的子弟不能比的,你家沒有人做官,只能靠自己,懂不懂?”講課師傅語氣很兇。

那家夥凍得發抖,小聲說:“回先生的話,上學路上掉河溝裏了,好不容易才爬上來……”

那講課師傅握著戒尺踱到後面,瞧瞧他渾身濕淋淋的樣子,也是覺得有些可憐:“好了,不罰你了,回位置坐下來罷。”

成右川躲在後門口看得一楞一楞的。都說這邊的學堂師傅更兇,果然是這樣……平素裏聽說,這邊的師傅總覺得官家子弟高這邊的非官家子弟一等,便要他們學得更辛苦更認真,若是被發現遲到或是逃課,會罰得很厲害。

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成右川見師傅遲遲沒有下課的意思,便又折了回去。他跟個小大人似的跑去問學監借了條毯子,又守到人家學堂門口候著。

好不容易等那師傅下了課,成右川在門口堵住了要去茅房的沈英,將手裏的毯子塞給他:“麻煩你個事情——”他指指屋子裏那個濕淋淋的家夥:“你幫我將毯子遞給他罷。”

沈英與他也不過只有幾面之緣,基本沒什麽交情,但他到底好說話,便幫著成右川遞了毯子。那濕淋淋的家夥拿到毯子,聽沈英說了幾句,回過頭來,看到門口站著的成右川,抱著毯子便下了座位走過去:“我叫董肖佚。”

唔,董肖佚,怎麽寫?

於是董肖佚便一筆一劃寫他手心裏。

再然後,就記得了。

幾年之中發生了許多事,譬如隨著年齡漸長,他發現董肖佚其實是個姑娘家,為此還和固執的沈英吵了一架,幾番推搡差點打起來。那之後,沈英也才知道董肖佚是個姑娘。但沒有人走漏這個消息,畢竟女扮男裝進官學也不是值得稱道的事。

十四歲那年冬天,成右川從官學消失,隨之而來的消息是,老襄王去世了。

成右川繼位後,不再去官學,肩上的重擔讓他明白昔日裏的無憂歲月都遠去了。

邊陲楚地貧瘠動蕩,內憂外患,一切都看起來很棘手。

也是這一年,楚地迎來了新王繼位後的第一次選官考試。

董肖佚與襄王的再次見面,便是在選官的最後一輪考試上。以前他化名右川入官學念書,乃官學子弟,如今他卻已是楚地之主,立志帶領楚地走向富足安樂。

董肖佚十五歲,在這一輪考試上拔得頭籌,卻也不是襄王定的。老臣們見識了董肖佚的膽量及辯才,覺得她可擔此頭名,商定後便破例將選官考試的第一名給了個十五歲的少年。

楚地很窮,宮中也一樣,襄王很節儉,連選官結束後的賜宴也免掉了。

當時是深冬,頭次參朝後的董肖佚,下朝後在廊檐下凍得發抖。群臣皆已是散了,董肖佚孤零零地在廊下站著,她不知道自己在等誰,亦不知道可以等到誰。

成右川悄悄望了她許久,那瑟縮樣子竟讓他想起頭一回見面時,她發梢滴水渾身濕淋淋的模樣。如今她已經不是那個瘦瘦小小的少年,選官考試最後一輪,她的辯才好到讓他刮目相看,那氣勢仿若這第一名就是為她而設。她要成為楚地的大官,為百姓效力,這是她的理想。

——和成右川的理想其實沒有多大差別。

成右川猶豫了許久才走過去,而她正縮著脖子打算下臺階。他喊住她,董肖佚回了頭,正打算行禮時,成右川卻道:“董肖佚,你是孤繼位以來頭一個選官第一名,孤希望你將來能成為孤的左右手,成為楚地棟梁……”

她只淡笑,清亮的眸子裏瞧不出拘禮,那從容模樣仿若回到了在官學的時候。

她回他說:“好。”

此後她盡心盡力,從弘文館小吏一步步往上,直到進入核心軍政機構。那其實才是她仕途真正開始的地方。

彼時楚地與鄰國關系十分緊張,秋收時節總是要擔心鄰國鐵騎突襲。百姓一年辛勞說沒有就沒有了,這是困擾楚地多年的麻煩。為保百姓平安,素來只能低聲下氣地談和解決,但所出和解糧食,卻也總超出楚地國庫之負荷。

楚地當時只有一員大將,便是當年追隨老襄王的重臣戎彬。董肖佚以文臣之身入戎彬麾下,秘密練兵一年多,誰也不知這批兵將在哪裏。

而就在前一年,襄王以廣開田地之名,號召百姓在邊境周圍開荒辟地,多種糧食。邊境土壤肥沃,只是先前百姓擔心種出來的糧食會被鄰國收割了去,便素來不往那裏種,覺得是徒費光陰。如今襄王鼓勵,又有獎勵,許多人家便也冒險往那邊種了。

那年董肖佚未曾露過面,時間久到所有人都當她消失了,就連戎彬也不知道這少年在玩什麽把戲,覺得她練兵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

秋收時節如期而至,天公作美,恰遇大豐年,有些百姓趁邊關還沒動靜,便搶夜將還未全熟透的稻子收割回去了。往哪裏囤,卻又是個問題,若是今年鄰國鐵騎再來掃蕩,這搶收也毫無意義了。

這是個幹燥的秋日,稻田裏一茬茬稻草樁子還在,稻草堆則處處皆是。接連許多天沒有下雨,董肖佚手下的兵在周圍悄悄伏著。

鄰國鐵騎到來的那個夜晚,邊境著了大火。借著當晚的風,火勢綿延數裏,稻田中的稭稈燒得周遭都霧霾霾的,十分嗆人。據聞那天晚上,四面八方燒著了的戰車沖向了敵方鐵騎,場面十分混亂。

城中百姓一夜平安,除了早上醒來的時候覺得空氣有點糟糕。

這不大高明的一著棋擊退了鄰國的騎兵,還抓到了他們的首領。但一切到底是暫時的,誰也不能保證對方歇夠了就卷土重來。

董肖佚自告奮勇前去前去講和,一眾人皆為之捏了把汗,她縱然辯才再好,在這個當口跑去鄰國不是找死嗎?何況與敵國談判又不是講學問,她能活著回來麽?

董肖佚沒打算活著回來。

她當時有些心若死灰,年少輕狂覺得生無可戀,若還能在臨死前給百姓做點貢獻那就再好不過了。管他呢,搏一搏運氣好了。

鄰國是游牧民族,無耕種習慣,也對耕種實在沒有什麽天賦。董肖佚帶去的是幾大車的良種,以及幾位開渠種植高手。

她這一去,三載未回。

領國的王願意放她回去那時節,也是秋收,她走在阡陌之間望著熟透的沈甸甸的稻谷有些慨然。

她這一回,兩邊才真正握手言和。襄王鼓勵兩邊互通貿易有無,雙方都博個共贏。那邊的王卻似乎許久才想通這個問題,商量著說:“也好,但是——能不能將你們的董大人再借來使兩年?”

襄王回曰:“不能。”

董肖佚自此再未去過隔壁國家。

在那邊的三年,因不能好好吃好好睡,拖垮了她的身體。她回朝之後覺得很多面目都陌生了,也不想與很多人有來往,她想念老朋友,便給沈英寫過一封信,她說:“小子,真羨慕你去做了京官,不必在這地方吃苦。”可是沈英這個沒良心的沒有回她。

董肖佚想,也許不論在哪兒,大家都有各自的苦,沒有什麽好比的。

這時候,距離襄王大婚已是第四年了。

董肖佚一直覺得,這是與她沒有什麽幹系的事情。

她真的無所謂了,反正也不奢求有人在意她。

就像那一年,年僅八歲的自己,早晨因為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碟子,被姨娘打了半天,被罵為什麽要浪費老爺的錢去念書。她脊背上傷痕累累,卻也不敢同父親告狀,又擔心去遲了學堂會被先生罰,便當頭淋了幾盆水,孤零零去了學堂。

所幸,當時有人在課間給她遞了一條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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