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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冬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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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對於孟景春而言是個敏感的年份,她聞言下意識地握緊了寬袖下沈英的手。

“當時二殿下生母元妃娘娘久睡不醒,初時太醫院診過以為沒什麽大礙,然幾服藥餵下去,卻絲毫不見元妃好轉,後太醫院院判孟太醫診過後認為元妃是中毒之癥,遂重新擬方,然元妃醒後,卻神志不清,似瘋了一般,誰也不認得。據孟太醫所陳,是因拖得太久,故而即便救回來,也已是傷到了腦子,若是早幾日,也不至於如此。”

他頓了頓:“那時恰逢陛下南巡,回來時,宮中已亂作一團。陛下密飭朱大人查清此事,我恰是輔官。”

孟景春另一只收在袖中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臉上卻瞧不出異色。

沈英今日將她帶來,特意說這十一年前的案子,是因為他已知道她是孟綰羅?所以特意給她這個交代?

孟景春靜靜聽著,心中卻想:其實你不必說……我會自己去查案卷,會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會找到那個人,年少的噩夢得以驅散,心中疑惑得以釋解,便能無顧忌無牽絆地往前走。

沈英卻接著道:“這案子查的無非是誰人下毒,這毒又是從何處來,以及——孟太醫診斷用藥,是否有誤。”

孟景春神情竟有些木然,似是不願面對般問道:“那,查得如何……”

“毒用在飲食中,因過去了好些日子,故而很難查清楚到底是什麽食物裏被下了藥,也不知這飲食來源是哪裏。”

“難道飲食無人試毒麽?”孟景春仍舊冷靜,聲音在這寒風裏卻略是低弱。

沈英眼色忽黯了黯:“我那時與你想得一樣,既然試毒的人沒有事,那問題一定是出在未試毒的飲食上。據元妃近身宮女回憶,元妃昏睡不醒的前一日皇後娘娘送過點心,因瞧著很新奇,也未來得及等人試毒,便吃了。”

“皇後娘娘?”

“只是猜測,並無證據。元妃那時被陛下寵上天,且在宮中有些目中無人,必然招妒招恨。”

“沒有證據,所以呢?不了了之嗎……”她尾音都有些飄,明知道不是這樣,但當時若真是沒有證據不了了之該多好。

“怎麽會……元妃瘋了,陛下恨不得將那下毒之人千刀萬剮。可若當真是皇後,又能如何?她娘家的權勢在那裏,陛下不可能為了元妃娘娘廢後。而元妃長兄又是鎮遠將軍,軍功赫赫,再怎樣也要求個交代。但那時我不知道,天真以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妄想查個水落石出。然朱大人卻說,這個案子,已經結了,不必再查。”

孟景春心一沈。

“我很奇怪,為何什麽都沒有查,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了案。朱大人卻說,元妃近身宮女中有一人是薛貴人的眼線,這藥正是近身宮女投在茶水中的。”沈英短促地停了一下:“仍舊是沒有任何證據,可這推斷竟成了事實。本來事情至此已消停,但元妃不認人的毛病卻遲遲治不好,陛下遷怒太醫院,便有人在孟太醫那裏發現了薛貴人與之私下來往的證據,說是薛貴人進宮前便認得孟太醫,因嫉妒元妃便自孟太醫處討了這毒藥,投毒謀害元妃。後來孟太醫與元妃診治時,故意拖延敷衍,才致元妃生不如死。”

孟景春唇咬得死死。

“孟太醫一家入獄,孟夫人久病纏身在獄中苦熬,獨女不過八歲。那時我才知道,太醫院張院使已是年邁,即將讓位,孟太醫醫術精湛口碑很好,當時已為院判,極有可能提上去。但覬覦院使位置的人,卻是見不得人好,便落井下石。”

“我看過那所謂證據,並不足以成為證據。但當時薛貴人已被賜白綾,死無對證,孟太醫百口莫辯,最後甚至不願再開口。”

“那陣子我去過許多次臺獄,孟太醫最後心灰意冷,只求妻女無虞,便甘願赴死。”沈英的語速變慢,竟有些說不下去:“不過是招了妒,又攤上元妃這件事,便得此結局,實在……”

“妻女後來放了嗎?”孟景春眼眶酸疼,頭也沒有擡。

沈英看了看湖面,神色有些空茫:“放了。”

“怎會就這樣放了……”孟景春聲音越發低。

沈英只緩緩道:“做了一些爭取。”

孟景春緊抿著唇,忍了半天才道:“相爺可與孟氏妻女說過什麽?”

“好好活著。”

孟景春眼淚差點滾落,她握著袖中那只手,握得更緊,一點也不想放開。

沈英察覺到她握得越發緊,心中愧疚卻已是快至極限,他道:“我最後一次去臺獄,是與朱大人一起。”他袖中另一只手緊握成拳,看著那湖面道:“給孟太醫送了一杯酒,只消半個時辰,便能取人性命的酒。”

孟景春死撐著一口氣,腦海中鋪天蓋地全是父親的臉,她深深低著頭眼淚拼命掉,憑什麽這樣草菅人命,明明連鐵證也沒有。

“可我什麽都做不了。”沈英說得近乎一字一頓,“那半個時辰,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毒發,什麽也做不了。”

孟景春忍住淚,她快站不住,可她不能在這裏倒。冬日傍晚的朔風狠狠刮過,她臉上眼淚迅速幹了,整張臉被風吹得疼。沈英側對著她,看也不敢看她現下的樣子。兩人僵持扶靠還能察覺彼此體溫的,只有袖中緊緊握著的手。

孟景春忽地松開了那只手,沈英心中驟涼,像是迅速空出了一大塊,不知如何填補。

然下一刻,孟景春卻伸手緊緊抱住了他,頭埋在他胸前,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氣,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沈英任她這般抱著,呼吸略滯,心中卻疼惜無比。

“綰羅。”他啞著聲音這樣喚她。

孟景春眼眶生疼,頭埋在那冬衣之中似乎緩了許久,終是自己承認了身份。她聲音微顫:“他走前可說了什麽……”

那聲音似是通過胸腔傳來,低啞,又帶著無力探詢的輕弱,讓人喘不過氣。沈英頭疼得厲害,如蟻蟲啃嚙,卻又得強撐著清醒。他伸手輕輕回抱她,聲音裏帶著愧疚:“所幸綰羅是女兒,也不會再與這朝堂有什麽瓜葛,若能心無芥蒂地平安長大便好。”

心無芥蒂……

孟景春心中反覆咀嚼這四字,可又如何能心無芥蒂。

她又緩了一刻,方道:“所以……那時你與我說為人不能失心中赤忱,不論將來如何,都要努力為生……”她聲音裏甚至帶上了哭腔:“可那時我才八歲,八歲的我如何能懂赤忱是何物,如何知道什麽叫努力為生……我只知道爹爹不在了,稀裏糊塗便遷至江州……對著素未謀面的人喊舅舅,母親身體少了調理每況愈下,學堂裏先生態度兇惡,同窗見我人小總是欺負我……以前的衣服再不能穿,愛吃的東西也再吃不到。十一年了……”她吸了吸鼻子,眼淚全蹭在了沈英前襟上。

沈英閉眼深嘆,擡手輕輕搭上她後腦勺,安撫小孩子一般:“沒事了。”話雖這樣說著,可他心中愧疚卻一刻也未紓解得了。

這份自責因知道她是孟綰羅後更甚。那時覺得努力耗盡,事情再無轉機,只能眼睜睜看著孟太醫死,自己亦是跟著心灰意冷。這朝堂不如他預想中幹凈,規則亦只是權貴手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牌,一腔熱血只能空付流水。

卻未想過,這一對孤兒寡母是如何度過這麽多年。

他不敢打探,怕聽到壞消息,這麽多年,便一次也未著人去問過這一對母女到底去了哪裏,又如何為生。

直到十一年後,他再次遇到孟綰羅。

她伶俐聰慧,寫得一手秀麗文章,每日都過得沒心沒肺,有時候卻糊塗得像個小傻子,跳上跳下不知深淺;她如暖陽般明媚,不像是背負著慘淡過去與回憶的人;在朝堂上得罪魏明先,得知他千金成了太子妃,被同僚笑不識時務,卻死鴨子嘴硬說為人不能失赤忱,還敢在折子上立大志說要將韓至清的案子徹查到底。

他看在眼中,心底卻已是被她慢慢照亮。

通往過去的幽暗回憶慢慢被打開,撲棱棱飛出的蛾子此時卻堵在他喉嚨裏,讓他難訴說。今日將一切攤開,不論最終要走向哪裏,他只要她繼續這般暖和下去。

孟景春慢慢止住了眼淚,此時眼眶已是疼到發麻,她這一番傾訴已是積壓多年,撐著笑臉不去回望過去不胡思亂想,好好活到現在,埋在心底裏的苦楚今日似是要倒盡一般。

她已沒什麽力氣,腦子都放空,只聽得朔風呼嘯而過,沈英的心跳聲她一絲一毫也捕捉不到。那杯毒酒若不是沈英去送,亦會有其他人去送;但若不是沈英的爭取,她卻可能不會再站在這裏。問題並不在於誰送了那杯酒,而是為什麽會有那杯酒。天家的人犯了錯,為何要臣下抵命,為何可以連鐵證也不要,便能草菅了人命。

她心中黯然,卻不願就此低頭。

沈英輕嘆出聲,偏過頭,大片雪花已不知什麽時候不急不忙地開始往下落,一汪湖水依舊平靜,雪花入水即融,似是什麽也沒有發生。

冬卻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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