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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夜夢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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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景春素來對自己的記憶抱有懷疑,當時年紀小,之後又無人再幫著她回想確認,便落得個難猜難揣的境地,無跡可尋。

她多次經過翰林院存放卷宗的地方,每一回都想進去瞧一瞧,興許翻到當年舊案,摸清楚情委,也好寬慰這麽些年來不明不白的委屈。

她仍是發熱,腦子不清不楚,頭疼欲裂,卻咬著牙忍住不哼一聲。沈英將她散亂的頭發一點點攏起,拿過一根發帶,松松地給她系起來。她頸後濕膩,皮膚卻是涼涼的。沈英重新擰了一塊手巾來,替她擦過後,又起身滅了燈,溫聲道:“接著睡罷。”

孟景春忽地掉下淚來。

眼中這酸脹滋味已很是陌生,那年離京後母親便將她當男兒養著,連江州的遠房表舅都騙過,讓她與小子們一同去學堂,不許再碰女兒家玩的那些東西,厚厚的經方冊子得倒背如流,一天只給吃兩頓,連零嘴都不許吃,說那是女孩子才吃的東西。在學堂受了委屈,哭過一兩回,被母親責打,厲聲同她說不許哭,當時年紀小,抽抽搭搭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揉著眼睛哽著聲兒答應不再哭。

母女寄人籬下,得幫著幹活,母親被鋪子裏的濃濃藥味熏得一直咳嗽,她便幫著做。久而久之,竟將許多事當成了樂趣,覺著這世上並沒有什麽艱難,即便住著別人家的屋子,吃的是粗茶淡飯,但有書可念,母親還在,便沒有什麽過不去。

江州十一年的貧乏生活倒讓她漸漸生動起來,竄了個子,肚子裏多了些墨水,依稀長成紅顏美少年,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揪著母親衣角又驚又懼地被迫離開京城的總角小兒。

這天氣裏眼淚都幹得慢,她還沒來得及擡手抹掉,沈英的手卻已是伸了過來,指腹輕輕替她擦了淚,聲音清啞,略像嘆息:“做不好的夢了?”

孟景春亦不知今日如何會想這麽許多,黑暗中聽他這難得溫軟的聲音,竟更覺難過,眼淚掉得越發厲害。

以前母親在時,生活好歹有個慰藉,即便母親對她嚴厲得不得了,但有人可以相依為命便已值得慶賀。等真正只剩下了自己,即使再用力地活著,本質卻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往常她都不讓自己去想這些,毫無建樹,想多了有害無益。

但此刻,她反反覆覆咀嚼這其中孤苦,竟察覺出了難過。

天亮了興許就好,可這夜竟這般長。

沈英替她掖好薄被,和衣在外側躺了下來,隔著被子輕輕順她的後背。孟景春翻了個身,擡手便去抹眼淚,沈英卻捉住她的手:“好不容易換上的衣服,這麽一來又要弄臟了。”

他自案上取過濕手巾,替她擦幹凈臉,手輕輕覆上她眼睛道:“什麽都別想,再哭下去眼睛也得腫了。”

他的掌輕覆她眼上,隔著單薄的眼皮能感受到那微暖的觸感,竟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孟景春身子縮在那薄被裏,雙眼被覆著,似是沈進一個更安穩的世界,一直睡下去都不妨事。

更鼓聲再次響起時屋外已是微亮,孟景春睡得沈沈,腦袋歪著,松松綁著的頭發竟沒有睡亂。與先前兩次相比,這一回她的睡相倒是乖巧非常,一晚上動也不動,縮在薄被裏安安靜靜地睡著。

沈英悄悄起身,放輕步子慢慢走了出去,將臥房門給帶上,又囑咐了府中下人餵藥送食等事宜,他這才匆匆換衣往上朝去。

孟景春醒來時陽光已是刺眼。一整夜的雨下完,第二日卻得了個大晴天,夏日的燠熱像是又從地上泛起來,孟景春出了一身汗,將中衣都浸濕。

回想起昨日之事,她便又覺得頭痛。依稀記得沈英寥寥幾句話,她看看這周遭一切,心道原來都不是夢境。

她欲撐榻坐起來,胸腹後背卻是疼痛難忍,一開口聲音也是啞的。

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這中衣,松松垮垮也不知從哪裏找來的。

昨日幫她洗澡換衣的那侍女推門而入,漆盤裏放著藥碗與粥碗,卻不會開口說話,只與她做了手勢,便將漆盤放在案上,慢慢扶她坐起來餵她吃藥。

孟景春一動彈便疼,便由得她。

她吃了藥與粥便躺下繼續睡,腦中依舊是昏昏沈沈。

夜晚時沈英似乎來過,但她亦記不清他是何時走的。她時不時發熱,腦子一會兒糊塗一會兒清醒。這樣接連兩三日後,她總算是完全退了燒,只全身還是疼。她將寬袖拉起來,手臂上的青紫淤痕倒越發重起來,也不知何時才能消下去。

她知這原先是沈英臥房,現下她霸占著倒有些鳩占鵲巢的意思,心中有些愧疚。她知沈英是為她好,可這情重得她有些受不起。這日她下床走動,被府中管事瞧見,那管事連忙請她回屋,說她身子還未好,得臥床養著,不宜多走動。

這管事姓牛,做事情細致得不得了,病中一切所需,都打點得好好的,毫無疏忽。

牛管事言辭懇切,她只好依言又躺回去。

牛管事這兩日見相爺都在書房將就,早晨亦見他精神不好,便很是心細地又在東廂收拾出另一間臥房來,一樣是按著沈英的喜好布置。

沈英回來見他又另收拾了臥房,便索性讓人去官舍將孟景春的行李悉數搬了過來。

沈宅養了一只犬叫桂發,很是兇惡,那日孟景春的行李運到時,它便湊在那馬車旁,似是嗅到了什麽。待牛管事將那鸚鵡籠子拎出來,桂發便立時湊了上去,又撲又抓,嚇得那籠中鸚鵡一通亂叫:“相爺、相爺!”

牛管事聞之陡然間黑了黑臉,拍拍桂發的腦袋,安撫一番那只驚慌過度的鸚鵡,拎著籠子往府裏去了。

桂發不死心地跟在後頭,牛管事回頭看它一眼,它便安分些。

那鸚鵡仍是怕死了這只惡犬,縮在籠子裏緊張地梳毛。

牛管事將那鸚鵡籠子放到了東廂的新臥房,行李也是一並都搬了進去,鎖好門,桂發卻仍是在房外不停徘徊,一點要走的意思也沒有。

牛管事走兩步,回頭看看它,怕它做出什麽禽獸的事來,便套了項圈將其拖到後院去拴著。

行李都被搬過來,孟景春卻全然被蒙在鼓裏。

搬行李那日,白存林還納悶怎麽孟景春就這麽走了,實在是奇怪,問了問前來搬東西的小廝,小廝卻一句話也不肯與他說,讓他好生郁悶。

後來他又聽聞孟景春查案遭襲,據說傷得不輕,都沒法去衙門了,嚇了一大跳。但他想去探望孟景春,卻又壓根不知道這小子現下在哪個地方養傷,一著急便去找了陳庭方。

陳庭方見他這著急樣子,反應卻是懶懶的。

白存林心道好歹是同科情誼,姓陳這小子竟這般冷血,真不是東西。

陳庭方卻漫不經心回他:“人各有命各有歸宿,白兄這般著急,在下看來卻是白著急。”

他這仙人一般的話說得輕巧,白存林可不愛聽,便自顧自地去向旁人打探了。

然他在京城到底是沒什麽人脈,打聽了好幾日,卻也沒打聽出個所以然,便只好作罷。

在孟景春養傷的這短短十幾日內,京城的事情亦不算少。萬蒲樓的三當家宋定寬竟被抓進了刑部大牢,扣的罪名是慫恿朝中官吏參賭,挑唆其買賣官職,末了還加上了一條謀殺官吏未遂。

白存林自作聰明地一聯系,便料定這宋定寬便是指使歹人暗襲孟景春的那個,心中氣不打一處來。他見不著孟景春,卻也能想象孟景春那小人兒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樣子有多可憐,實在是作孽!宋定寬這腌臜玩意兒真不是東西!

他恰有同科在刑部做事,便與那同科說,宋定寬這樣的,必然要大刑狠狠伺候,弄得他生不如死才好。那同科見他如此咬牙切齒,懵了一下,道:“怎麽連白兄都這般憤慨……先前上頭已是有人叮囑過絕不讓這廝好過,現下壓根已動不了刑了,再動恐怕就得咽氣了。”

白存林:“……”

緊接著便是萬蒲樓的案子倉促地做了了結,二十餘名朝中小吏被捕審問,伏法認罪後全部流放。

孟景春身困相府,兩耳不聞窗外事,自然全然不知這陣子外頭發生了什麽。

外傷已是好得差不多,卻仍得接著服藥。張之青來過幾趟,都是診完就匆匆走了,連句多餘的話也不與她說。

孟景春只指望快些好起來,她便能盡早離開,不叨擾沈英了。

又過了幾日,沈英好不容易得了一日休沐,早早地便被屋子裏的那鸚鵡叫聲給吵醒,他便起了床,提著那鸚鵡籠子往另一間臥房去。

孟景春仍是睡著,沈英將鸚鵡籠子悄悄放下便又去夥房端了粥過來。

孟景春聽聞動靜,坐起來擡手揉了揉眼。往常這時候沈英定然已是上朝去了,沒料今日此時卻出現在房裏。

她一楞,沈英卻已是端著碗坐下來,不急不忙地遞了杯水過去讓她漱口。

孟景春乖乖照做,沈英又拿過碗,挖了一勺子粥,將調羹遞至她唇邊。孟景春楞了楞,忙伸過手道:“下官自己來……”

沈英便將碗遞給她。

籠子裏那鸚鵡,梳毛梳得無趣了,張口便喊道:“相爺!相爺!”

孟景春嚇得手一抖,差點沒摔了手裏的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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