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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焦油1毫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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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言行拿起診斷書,定睛一看,上面用加粗的字體寫著:重度抑郁癥。

顧言行驚詫地擡起頭,目光剛好撞在程北路怒光滿滿的眼睛上。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經歷什麽!你有什麽資格批評我!”程北路失控地大喊,“顧老師,我實話告訴你,我這次去西藏本來就沒想要活著回來!可我還是回來了,我已經很努力了!”

說完這些,程北路按了按起伏的胸口,這才平靜了一些。

顧言行聽了她的話後啞口無言,他沒有想到程北路有抑郁癥,還是重度的,更沒有想到她這次去西藏是為了去自殺,她想死在西藏!

程北路的眼神突然暗淡了,也許是因為疲憊:“顧老師,我剛下火車,有點累了,先回宿舍了。”說完,轉身離開。

她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轉身回來,抽走顧言行手裏的診斷書,然後毅然決然地走了。

顧言行在原地呆站了半天,其實,就在他得知程北路患有抑郁癥時,他就已經不生氣了。她說的沒錯,如果她真的是去自殺的,那她能活著回來真的不容易,她一定已經痛苦掙紮千百次了。

顧言行默默地往辦公室走,心裏有種怪怪的感覺,明明是他要批評程北路,結果反倒被程北路訓了一頓。更重要的是,顧言行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因為他沒有弄清事情的原委就忙著指責她。

然而,雖然顧言行已經原諒了程北路,但這場鬧得沸沸揚揚的女大學生失蹤事件怎麽會這麽容易過去。

下午,正當程北路蜷在寢室了發呆的時候,一個電話吵醒了她。

“程北路,你馬上去一下校長辦公室,”班長郭陽說,“你父母剛剛趕過來,現在就在校長辦公室呢。”

“哦。”

程北路掛斷電話,把手機扔到桌子上,心想:靠!真他媽麻煩!

程北路走到校長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剛好聽到校長正在和她的父母談話。

“程北路,我們是一定要開除的。”校長義正言辭地說,仿佛不開除她天理不容。

“校長,我們求求您了,千萬不要開除她啊……”是母親的哀求聲。

“我們家北路成績一直非常優秀,她偶爾犯一次錯誤,就請您原諒她這一次吧,校長,求求您了。”是父親的聲音。

“校長,我也覺得應該原諒她這一次。我是她的任課教師兼代理導員,她出了這種事我也有責任,您也不要全怪她。”原來顧言行也在,還在為她求情。

“你們不要再為她求情了,學校有名門規定,擅自離校,無故曠課半個月以上者,必須開除,難道要為了她改變學校的規定嗎!”校長毫不留情面,“學校的這些規定,在他們大一的時候老師就已經跟他們講過了,她現在已經大三了,怎麽會連這些都不知道。這次要是不開除她,學生們都像她一樣,今天逃一個,明天逃一個,怎麽辦!”

程北路嘆了口氣,硬著頭皮走進了辦公室。

母親看見她,立刻咬牙切齒地走過來,掄圓了胳膊,一個巴掌打在程北路的臉上。

“啪!”的一聲,光聽聲音就知道這一巴掌打得有多重。

校長和顧言行驚住了。

這時,程北路的爸爸走過來,使勁地按著她的肩膀,說:“快給我跪下!給校長賠不是!”

“別,別,別這樣。”校長都看不下去了。

程北路硬挺著身子,不肯下跪。

程爸爸依然不依不饒,使勁按著程北路,說:“你沒聽見我說話嗎!我叫你跪下!”

程北路終於忍無可忍了,她用盡全力甩開爸爸的手,攥緊拳頭,怒不可遏地顫抖著看著父母和校長,說:“校長,您要開除我是嗎?好啊!隨便!”

說完,她轉身,摔門而去。

校長和父母楞了,他們沒想到程北路的脾氣竟然這麽倔。

程媽媽跌坐在地上,哭天搶地地說:“我怎麽生出了這麽個死丫頭啊……”

顧言行隱約明白了,程北路的父母好像並不知道程北路生病的事情。他害怕程北路想不開,於是追了出去。

顧言行找了半天,終於在走廊的一個拐角處找到了程北路,她正蹲在地上,掩面,失聲痛哭。

程北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顧言行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楞楞地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他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背。

過了大約十分鐘,程北路哭完了,站了起來。顧言行不知從哪弄來了一盒紙巾,遞給她。程北路也沒客氣,大聲地擤起了鼻涕。

擤完鼻涕,擦幹眼淚,程北路覺得好了許多,她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一盒煙,熟練地抽出一支,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顧言行沒有立刻制止她,只是提醒著說:“教學樓裏禁止吸煙……”

程北路吸了吸鼻子,轉過淚痕狼藉的臉,用紅腫的眼睛惡狠狠地看著顧言行,臉上寫滿了:關你屁事!

顧言行認慫了,說:“我不是不讓你抽煙,但你至少不要在攝像頭下面抽煙,被拍到是要受處分的。”說完,顧言行用胳膊肘指了指墻角。

程北路朝墻角看過去,那裏還真有個攝像頭,漆黑的攝像孔像一只無時無刻不在窺探別人的眼睛,看著就讓人討厭。程北路翻了個白眼,對顧言行說:“顧老師,我都要被開除了,還怕什麽處分啊!死豬不怕開水燙,想怎麽處分我盡管來吧!”

說完,她繞過顧言行,走到攝像頭下面,挑釁地揮了揮手裏的香煙,還戲弄地沖著攝像頭吐了一大口煙霧。

顧言行無可奈何地笑了,把程北路拉回來,說:“行,我不管你了。你抽吧,我幫你擋著。”說完,顧言行側過身,幫程北路擋住了攝像頭。

她抽得很快,幾乎一分鐘就能抽掉一根煙。然而,她抽煙的時候沒有多麽享受和放松,反而像是在自虐,就那樣一根接著一根,一刻都不停地抽。

“你父母不知道你生病?”顧言行問。

程北路點頭。

“為什麽不告訴他們?”

“不想告訴。”

“你如果不告訴他們,他們永遠都不會理解你的。”

程北路幹笑了一聲,說:“相信我,就算我告訴他們,他們也不會理解我的。”

“如果你覺得開不了口,那我來幫你告訴他們,好不好?”

程北路的眼神突然變得兇狠,說:“比起讓他們知道我得病,我更願意被開除。”又用威脅的口氣說,“你要是敢告訴他們我得病,我就去死!”

說完,程北路轉身離開。

“你去哪?”顧言行問。

程北路懶得理他,自顧自地走掉了。

晚上,顧言行和校長談了許久後,校長仍然沒有松口的意思。顧言行知道,這次程北路恐怕真的要被開除了,除非告訴校長她生病的事情,但他又不能說。

顧言行有些無奈,也有些不忍,他打電話給程北路,想要約她出來,好好開導她一下,免得她因為被開除而想不開。

程北路不接電話。

顧言行有些擔心,她該不會已經做傻事了吧?

他在校園裏四處尋找,突然,他在學校的人工湖邊上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他走過去,還真是程北路。她正坐在湖邊的石岸上,雙腿在空中蕩啊蕩的,還時不時地用腳尖輕點湖面。一瞬間,顧言行覺得她像個剛上幼兒園的小姑娘。

顧言行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程北路看到他,覺得頭疼:“你怎麽又來了?”

顧言行沒有回答,靜靜地看著湖面。程北路看了看湖水,突然明白了,說:“你該不會是怕我自殺吧?放心吧,我就算自殺也不會選跳湖的,我會游泳。”

“不是。”顧言行說。

“那你為什麽來找我?”程北路問,“哦!我知道了,你是來給我下最後通牒的吧,讓我趕快收拾行李回家,對不對?”

“不是。”顧言行說,“我就是找你聊聊天。”

程北路“噗”地笑了出來:“你跟我有什麽好聊的?”

“除了我,還有誰知道你生病?”顧言行問。

“沒有了。”

顧言行有些驚訝:“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嗯。”

“為什麽告訴我?”

“因為你是不相幹的人,對陌生人沒什麽好隱瞞的。除了課堂外,咱們的生活就再也沒有交集了,所以覺得告訴你也無妨。”程北路說,“而且,你批評我,讓我覺得很不爽,所以就告訴你了。”

“哦……”顧言行不知怎麽著,心裏隱隱有些失落,“你說你原來沒打算活著回來?為什麽還是回來了?”

“怎麽?我沒死好像你很不開心啊!”程北路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顧言行趕緊解釋。

程北路知道他不是這個意思,她只是想逗他一下。她淡淡地笑了,說:“我開玩笑的,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又說,“至於我為什麽活著回來,說來話長。”

“你說吧,我願意聽。”顧言行說。

程北路突然有些感動,願意傾聽她講話的人太少了。

“好吧,那我就把我去西藏的經過跟你講講。”程北路,“我去西藏之後,手機沒電了,而且我也用不到手機,所以我就直接把手機扔到包裏沒管它。接下來的半個月,我幾乎把整個拉薩逛遍了,去了想去的地方,吃了想吃的東西,那裏的人也都非常親切。我覺得自己沒白來,選擇那裏做我最後的歸宿,不錯。又過了幾天,我玩得差不多了,於是準備去死。臨死前,我突然想給家人和朋友留句話,至少讓他們知道我是為何而死。然後我就找了個小餐館,向老板借來了手機充電器給手機充電,想發個微博當作臨終遺言。沒想到,我剛一開機就收到了幾百個未接電話和短信,短信有一半是我的死黨羅恩發的,都是同樣的內容:‘程北路,求求你,平安回來。’然後我就動搖了,再然後,我就回來了。”

顧言行沈吟許久,默默地點了點頭:“羅恩是你的好朋友?”

“嗯,她是我發小,我唯一的朋友。”

“她也不知道你生病的事?”

“不知道。”

“她知道你安全回來了嗎?”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

“那就快點告訴她吧,免得她擔心。”

“嗯,我知道。”

“你生病多久了?”顧言行問。

“大概六年了。”

“這麽長時間,你都是一個人扛著?”

“習慣了。”

顧言行覺得有些沈重,該是經歷過多少次的孤獨、痛苦和掙紮,才能讓她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出一句“習慣了”。

“能不能再問你一個問題?”顧言行說。

“可以。”

“你為什麽選擇西藏?”

“因為我喜歡那裏,倒也沒什麽特別的原因,風景美的地方我都喜歡。而且,我喜歡那種原始氣息比較濃的地方,死在那裏會讓我覺得很安心,有一種塵歸塵土歸土的感覺。”

顧言行點了點頭,兩個人沈默著。

馬上就要進入十二月份了,冷風毫不留情面地鉆進衣角,寒冷刺骨,程北路緊了緊外套。月光照得湖面上波光湧動,湖面上映出月亮的倒影,程北路擡頭一看,原來今天是滿月啊。

她偷偷打量顧言行,這才發現,自己上了他兩個多月的有機化學課,竟從未仔細看過他。他穿著一件深棕色大衣,裏面是一件淺灰色毛衣,他身材頎長,面龐清臒,要是換件長衫,活脫就是個民國的教書先生。

程北路掏出抽剩下的半盒煙,點燃一根,又把煙盒推給顧言行,問:“要不要來一根?”

顧言行擺了擺手:“我不會抽煙。”

“哦。”程北路收起煙盒,心想:一個大男人,竟然不會抽煙。

“你少抽點吧。”顧言行勸她。

“不關你的事。”程北路不領情,又說,“你放心吧,我肯定活不到自己得肺癌的那一天。”

“你等我一下……”顧言行說完,起身,不知去了哪裏。幾分鐘後,他回來了,手裏拿著一盒煙。他把煙遞給程北路,說:“以後抽這個。”

程北路看了看,是一盒1毫克中南海,煙盒上清晰地寫著數字“1”,她笑了,說:“焦油1毫克!這跟抽空氣有什麽區別!”

顧言行沒理她,自說自話地把煙塞給她,又把她原來的煙沒收了。

程北路沒有拒絕,收下了那盒煙,說:“不管怎麽樣,謝謝你陪我聊天,我已經好久沒跟人聊過天了。不過以後,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你別太擔心,過一段時間,我會再給你求情的。”顧言行說,“校長現在在氣頭上,過一陣子,也許就原諒你了。”

程北路幹冷地笑了笑,說:“別騙我了,顧老師,你以為我是幼兒園小孩兒啊。”

說完,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身要走。

“你去哪?”顧言行問。

“回宿舍收拾行李,”程北路說,“都要被開除了,不得趕緊收拾行李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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