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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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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有二醜。

醜王爺,我。

兩人面上都有碗大一塊疤。王爺是給火燒出來的;我的是胎記。

沒認識王爺之前,我的醜還沒這麽出名。那時我的身份是崇文館外館一名小小的司辰官,不入流的品階,按理不該與位高權重的王爺結識。然而那年的紫薇花開得特別好,滿園的姹紫嫣紅,館正大人逸興大發,在館中後園開了個詩會,王爺是受邀的上賓之首。

一時間,花兒一朵兩朵三朵,酸詩一首二首三首。

也怪我貪涼,那日照舊溜入了園中午睡。挑的地方,是園中最偏僻的角落,那裏挨著一個爛坭塘,原本種著荷花,近年敗了。連累著附近的花樹,也是光長葉子不開花。我鉆入樹叢時十分心安理得,諸位大人賞他們的花,我睡我的覺,本可相安無事。

可是還沒睡踏實,便給驚醒。

被眾星捧月圍著的王爺不知何時竟停在花樹前,隨從的大人們正對茂密的樹冠思如泉湧。

一只蚊子從我鼻孔穿過,我沒忍住,打了個噴嚏。諸位大人聞聲大驚失色,我行蹤暴露,只好鉆出花叢。

一望之下,你沈魚,我落雁。

二醜相會於爛泥塘畔。

按我朝律例,面有惡疾是不能入朝為官的。我不僅被抓了個現形,還頂著一張醜臉沖撞著了王爺——盡管他也讓我倒吸了口氣。

我趴在地上,聽上司張館丞抖著聲音道:“稟王王王爺,此人是副館正李大人薦來的,下官聽他有把好聲音,便讓他在館裏當個司辰官,平時躲在屏風後面打更報數,從未出現什麽紕漏,怎料今天竟沖撞了王爺!下官瀆職,求王爺責罰!”

一個溫和的聲音道了聲罷了,隨口提了幾個問題,卻是問我的。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姓顧,名眉君。副館正李大人是我的義兄。他這兩天剛好輪到旬休。

也不知是托了義兄的福,還是面上的疤讓王爺動了惻隱,此事不了了之。倒是義兄得知此事後,大為惶恐,還上王府請罪了一通。回來時帶回了一瓶碧綠清涼的藥膏,說是王爺賞的,有淡疤功效——雖是父母天生,年青人頂著一塊疤終是不雅。王爺的大度與拳拳之心讓我小吃了一驚。

我們再會,是在暴雨傾盆的朱雀街上。我路過,牽小毛驢;王爺外出公幹,乘轎。

滂沱大雨忽如其來,小毛驢與轎子雙雙停在皇城朱檐之下避雨。

衣著體面的家臣待上前驅趕狼狽的我,轎裏溫言道不必。

碧竹綢傘下,轎簾初掀。隔著雨幕,各自均是一楞。

我大禮參拜。

王爺說免禮。

我垂頭望著自己的腳尖。

王爺問你可是李潤大人的義弟?我說是。又問你面上的疤可是天生?我繼續答是,是胎記。王爺便點頭道:“發膚乃父母所贈,誠應珍而重之;然天生缺陷,非你之過,不必為此自傷。”竟是在寬慰於我。我不由一呆擡頭,王爺沖我溫和一笑,我傻傻也裂嘴笑了笑,各自牽動著臉上的疤,兩相猙獰。

雨歇時,輦轎被潑個濕透。

家臣面有難色。

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當今聖上唯一的胞弟六王爺,自臉被燒壞後,外出向來只乘轎。

我不知哪條根搭錯了線,竟上前一步道:“王爺,晚雨新晴,天澄透澈,坐困在官轎之中,哪有打馬馳騁來得清爽肆意?”正欲起身的王爺聞言一頓,回頭用那對烏沈沈的眸子望了我片刻,忽地又笑了。

那一日他仍舊乘轎離開了。只是三日後,王府家臣遞來了描金請貼,王爺邀我外出溜馬賞花。

再然後,我騎我的小毛驢,王爺牽他的五花馬,兩人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京郊的萬裏青山。

這是初初,我們的關系,僅是要好。縱然坊間流傳著不和諧的聲音,我始終堅信,王爺之心定如我心,白花一樣純潔,烏龜又叫王八一樣單純。

直至大夏朝武德五年,這年中秋。

夏地中秋,是團圓節,求偶節。

但到了那幾日,集上賣餅賣蟹賣煙花炮仗的忙,街上的媒婆們也忙,一個個打扮妖嬈,手執團扇腰系紅帕,在各色人家之間串門。

便是李府,也照例來了幾拔,一張又一張男女畫相送至,展開,佐以天花亂墜,將府中那位老奶娘聽得心旌神蕩。興高采烈的同時,用憐憫且微妙的眼光看我。

想府上大相公李潤,雖說歿過一妻,可是正當而立,相貌堂堂且身居要職,自然獲得京中不少閨秀青睞。

三小姐春香,雖說深居閨閣,但艷名早播,令多少公子王孫趨之若鶩。

唯有府中二相公顧眉君我……

生得嚇人不說,名聲還不太好。

我素來低調,唯有一件不低調的事,便是與王爺的交好往來。

大抵去年的時候,坊間傳言中,我與王爺的交往還是停留在“好朋友”這麽純潔的關系上的。畢竟自古君王*俏,王爺乃皇子龍孫,長相再怎麽嚇小孩,審美自是一樣的,怎麽可能會與醜八怪顧眉君有什麽瓜田李下。

然而就在那一夜……

那一夜,我在京中最大的客棧福元坊住了一晚。

天明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聽到樓下早起的住客竊竊私語。

“了不得啦!你們猜猜,昨晚上客棧來了誰?”

“戚,瞧你大驚小怪的樣子。不就是今秋恩科折桂,六王爺奉聖上之命在金玉樓置酒恩賞諸仕,後面不勝酒力,就近在福元坊歇下嘛!”

“對!可是你只知道了一半!你知不知道,王爺來之前,有人早在福元坊開好了房!”

“戚!王爺家臣數百,有人提前開好房間,有甚麽奇怪!”

“啐,蠢驢一只!若是這樣,有甚麽好大驚小怪!這個來開房的人,你們絕對料想不到!我太震驚了,實在太震驚了!”

“……嘎?!莫非你說的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顧眉君?”

“我親耳聽店小二所說!他們一起住進了天字一號丙房!”

“胡說!我也聽說了,店小二明明說的是住進天字一號乙房!”

“丙房啦!我還聽說啊!掌櫃的巴結王爺,還叫了隔壁醉金坊的花魁娘子過來伺候。卻給王爺拒絕了。花魁娘子在王爺房外小站了一會,聽到裏面……”

“裏面咋的?!”

“床板……咳,嘎吱嘎吱響……”

當時我聽到此處,下意識搖了搖睡榻,果然,福元坊的床都該修修了。

我推開天字一號乙房,對面天字一號丙房的門也適時推開。

隔著半道走廊,兩個傳說中昨晚睡在一塊,搖了一夜床的人面面相覷了好一會。

最終,王爺先收起訝異,微微一笑。

於是我也只好傻笑。

王爺說:“眉君,你也在這裏。”我說是,真巧。王爺說:“既是如此,我順道送你回去。”

我不自在道:“好似有人誤會了什麽……”

王爺說:“我們行為坦蕩,何懼旁人捕風捉影之詞?”說著走了過來,極其自然牽起我的手。

中間的門嘎吱推開,幾名仕子呆若木雞地看著我們。

下樓時我腳步滯澀,腿膝不小心便在樓梯上撞了一下。於是當我神情痛苦,腳步扭捏走過時,所經眾人反應,與數名仕子一般,俱都石化。

義兄聽說此事,大為緊張,一晚上嘴邊就起了一串燎泡。

他問我是怎麽回事,我心中雖暗恨,偏又無可奈何。只好與他解釋,眉君雖名聲盡失,勝在清白尚存。

義兄發白的俊臉總算有了點血色。

他說:“眉君,這些年來為兄時常做著那一個噩夢,夢見大禍臨至,你身鎖鐐扣,被禁衛軍押入大獄。”

他苦笑:“我知你處事向來自有分寸,只是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世間之事往往陰差陽錯,不是處處小心便能避過。你聽為兄的勸,還是早早放手,盡謀脫身的好。”

我點頭:“我不會忘了答應義兄的話。”

義兄伸手,仿佛是想給我掠開頰邊一縷發絲,最終卻縮了回去。小聲說:“眉君,有句話,我許久前便想對你說了。今日趁此機會,厚顏說與你知道。這些年來,為兄一直未再娶妻,便是心中存了一個念頭……若你不嫌棄,我願意照顧你一輩子。”

我傻了地看著他。

義兄說,今日此話出我口,入你耳,我只說一次,卻是出自肺腑,你需好好用心思量。

他果真只提了那麽一次,然而我能感受到,他殷切的眼光,時時在提醒我此事。

我想這是我與義兄之間的秘密。

我是一名女子,只有他知曉。

我在京城滯留了五年,是為了尋一個人,這個人是我的哥哥。

義兄給我五年的時間。我答應過他,五年後,若還是尋不著哥哥,便須死心,做回女兒身。

今年,已是允諾之期的第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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