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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長壽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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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 通往鄉鎮的客車、公交尚在停運。”

白岐玉皺眉:“我看齊魯省內都是綠碼,怎麽會停運?”

“正月十六發車。”文弱的售票員有氣無力的指了指墻上的假期調整表,“自己看。”

“這樣……”

也是, 汽車站不比火車、高鐵站規矩嚴苛,一些鄉鎮路線都是半承包半編制的,司機回家過年不發車, 也沒辦法逼人家來。

售票員看他沈默,又客套的問了句:“還要別的車票嗎?”

自然是不要。

只能打車了。

可或許是長壽村太偏,再加上沒出正月,司機們骨子發懶,加了一百元小費都沒人接單。

最後,白岐玉打通了大伯家的電話。

今年過年, 按計劃是要去大伯家的。通知了一聲, 說去國外旅游,就沒挽留他。畢竟人家三世同堂,其樂融融, 有他沒他沒區別。

接到白岐玉的電話, 大伯有些意外:“從國外回來了?……你打的正好, 剛才一一和二二還說想你了, 晚上來大伯家吃啊!”

“謝謝關心,不用了。”

白岐玉垂下睫毛:“我就是想問個事兒。我今兒準備回老家一趟, 來了汽運站人家沒車, 打車也打不到。您有認識的回村兒的包車司機麽?”

大伯的聲音頓住了。

背景裏,一一和二二看電視的聲音很大,被堂嫂怒吼了一聲“爺爺在打電話, 小點聲兒”, 兩個孩子鬧了起來。

“大伯?我說話聽得清……”

“聽得清。”大伯的語調突然急促起來, “你等會兒啊,我換個地方和你說話。”

白岐玉蹙起了眉毛:包車司機的聯系方式需要什麽保密、僻靜的地方來說嗎?

卻聽大伯壓低嗓音:“怎麽突然想回村啊?”

“給奶奶上墳,”白岐玉說出想好的說辭,“我從小被她老人家帶大的,工作這幾年,也賺了錢了,還沒正兒八經的給她掃掃呢……”

“你奶奶沒白疼你!”大伯感慨了幾句,卻話鋒一轉,“你有這心意就行,你奶奶知道。過年就放幾天假,好好玩玩,別回村折騰了!”

“沒事的,不費多少時間……”

“村裏又臟又破的,你去了不適應!”

二人有來有去的推讓了一番,白岐玉愈發疑惑。

客套話他還是聽得懂的。一如剛才的讓他回家吃飯。但大伯勸阻他不要回鄉的話,似乎不是客套。

他為什麽不想讓自己回去?

他越這樣,白岐玉越覺得不回去不行,覺得長壽村說不定真殘餘了什麽,和那個巴摩喇·孔度有關的,或者和他有關的。

最後,見白岐玉態度強硬,大伯長嘆一聲,終於說了實話。

“這事兒,我本不想和小孩子家說的。說了吧,聽著難受,不說吧,瞞著你似乎也瞞不住了。”

白岐玉握緊手機:“怎麽了……”

“村裏,撞邪了。”

大伯說,從小年兒開始,村裏年紀最大,曾祖輩兒的老人,就高燒不退,半夜說胡話。

疫情期間麽,鄉裏高度重視,隔離了整個村。

但調查了行動軌跡後發現,這老人一整年都沒出過村,密切接觸者中,也沒有半年內出過村的人。

“是不是漏了人?”白岐玉忍不住打斷他,“村裏家家戶戶經常串門的,總不能全村人半年內都沒出過村吧?就算沒出過村,總有村外人進來吧?”

大伯的下一句話,卻讓白岐玉閉上了嘴。

“你說的沒錯,”大伯說,“半年內,就是沒人出過村,沒人進過村。”

白岐玉只覺得荒謬。

21世紀,現代化社會,且不提外出務工、購物等正常進出,難道商店、診所、餐館之類都不進貨嗎?車子不加油嗎?不收發快遞嗎?

就算是疫情最嚴重的那年,也是由政府牽頭,管轄物資流通的。

半年內無人進出村子……

大伯繼續說:“我知道你覺得奇怪,我也覺得奇怪。但事實就是如此。而且做了七八次核酸檢測都呈陰性。新聞裏這種情況很多,那老頭就持續被隔離觀察,一直到前天……”

白岐玉重覆:“前天?”

“整個村裏人都突發高燒了。”大伯說,“而且像狗一樣叫,那種很野很兇的瘋狗,上房上瓦的跑。四個胳膊腿兒支棱著,忘記站立走路,也忘記人的說話方式了,完全沒有人性了。還吃生肉,咬人,到處抓撓撕咬東西。”

“現在咱們村所有路,所有房子都封了,鄉裏衛生站的和守監獄似的守著,你去了也進不去。”

“這事兒你千萬別在網上說,我也是聽你二表叔說的,他在鄉裏當會計,嚇得他讓老婆孫子跑去河南親家哪兒避難了……”

“總之,這事兒邪乎的很,回村的事兒你不要再提了。”

許久,白岐玉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撞邪也該有原因的吧?”

“誰知道呢,咱們老家的人都迷信,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

“我記得,村裏人信的那個山神爺,不是說很靈麽?山神爺這次沒顯靈嗎?”

大伯突然拔高聲調:“不要提那玩意兒!你奶奶當年信這個把咱們家害得多慘你不知道麽!你爸媽!你媛媛姐!怎麽死的你忘了嗎!”

“大伯……”

許是註意到自己的失態,大伯粗粗的喘息了許久,才平靜下來。

五十幾歲的壯年男人,語氣間滿是疲憊:“嚇到你了吧,抱歉。”

“不,是我不該提。”

見大伯精神狀態不太好了,白岐玉也不敢多說,說了幾句吉利的過年話兒,就掛了電話。

小年時,老人突發高燒。

前天,全村被傳染惡疾。

這些時間節點,很難不讓白岐玉聯想什麽……

剛才大伯提到的媛媛姐,是大伯的小女兒,初中時突發惡疾去世了。

因為城市不同,很少見面,白岐玉對這位英年早逝的堂姐印象不深。

只在回老家過年的時候見過,村裏沒有好玩的,幾個同齡的孩子們就沿著冰封的水道,踩著軟趴趴的枯草亂跑。

因為被奶奶強行壓到廟裏跪拜,堂姐十分不滿,一直背著大人們說“孔度神”的壞話。

然後,就死了。

站在寒風中,風夾卷著細白雪粒,將白岐玉單薄的風衣吹得作響。

冰粒子刮在臉上,是密集的疼,像一首漫長的,遲遲不肯終結的悼亡曲。

在這片惆悵的雪風裏,白岐玉又努力回想了很久,仍想不起來“太歲爺”的記憶。

那真的是他的嗎?

仍舊沒有認同感,仍舊冷感的像隔著厚玻璃去看畫兒,朦朧又不真實。

白岐玉還是想回村。

他重新回到汽運站的候車廳,任稀薄的暖氣融化了發間細雪,化作蒼白的水汽,飄飄然的朝很高處飛去。

他徑直走向洗手間,拉開一個密閉的門,邁入一條荒涼的土路。

灰敗的陽光羸弱蒼白,一片茅草屋如廢舊垃圾般堆著。

四處靜謐到死寂。有夾卷著倒伏草桿的水道凝成臟冰,包裹著老村。

孔度村。

村口有個石碑,半人高,碎的只剩一半。

從尚未剝落的鎏金小字中,能看出昔日的威儀,是叫“功德碑”,記載修葺山神爺廟時出資出力的人的名單的東西,大部分人姓孔和白。

白岐玉粗略的掃了幾眼,便朝村內走去。

一棵枯樹下,窩著一個老太太。坐一把小馬紮,拄著拐杖。

奇怪的是,這麽冷的天,她只穿一身雪紡的老人衫,像在過夏天。裹了小腳,穿那種很割裂時代的緞面繡花鞋。

老太太背後的房屋,都被血紅的封條封了,能隱約聽到黑洞洞窗戶裏傳出來的嘶吼尖叫聲。

白岐玉便搭訕道:“您好,我小時候跟著奶奶回來過。您還有印象嗎?”

老太太瞇著眼,打量了他很久。

聞言,她露出了懷念的神情:“幾年不見,長這麽大咯?怎麽回來的?”

“開車。”白齊羽含糊的說,“我想知道一些事情……”

老太太突然哈哈的笑了起來。

蒼老的笑聲回蕩在陰霾籠罩的死寂之村中,不過,白起魚沒感到其中的惡意,倒是釋然與“幸災樂禍”更多一些。

許久,老太太心情很好的舉了舉拐杖:“可惜,村裏人快死光咯。你這時候回來,什麽都問不到的。”

白戚語也隨著她笑:“不是還有您在呢?”

見老太太但笑不語,白其餘決定開門見山:“您還記得白綺嗎?”

“白綺?”

“這個村裏的人,”他補充道,“過年的時候偶爾會回來。”

老太太沈思了一會兒,點頭:“我有印象。挺漂亮的小娃娃。可惜,眉目裏透著一股傻氣,不如你看著機靈!”

白氣宇失笑:“那就是我。我小學後改了名。現在叫白岐玉了。”

老太太的臉色變了。

“……怎得是你!”

起風了。

臟水溝裏的枯葉混著雪粒子無法無天的吹,像故土鬼魂的慟哭。

細瘦的老太太突然站起了身子,顫顫巍巍的小腳在幹枯的泥土路上朝白岐玉前行。

像老牛拖著它相伴一生的犁。

“可見,‘三歲看老’此話不真,”她面無表情地說,“白綺死的時候,誰到沒想過會是你回來。”

暴風大作。

兩人互不退讓的對視著,白岐玉背對著雪風與漫天烏鴉般的枯葉,任砂礫充滿怨氣的宣洩痛楚。

風與雪在掠過他身邊時,變得極緩、極慢,如溫泉氤氳的熱氣,細細融化成白煙。

此刻,如果有人仔細看去,會發現無法理解的現象:他的皮膚,竟然像上好的羊脂玉,白的泛光、發膩,似乎能凝出來水。卻又反射著無機質的冷光,那種硬度與密度都高的材質獨有的光澤,妖冶而詭異。

即使在陰霾的,光明失去權勢的這片死村中,白岐玉仍是光亮的。

白皙如玉雕的容貌,細長骨感的手指,每一寸裸露在外肌膚,都在熠熠生光。

在這片攝人心魄的,令人頭暈目眩的聖潔光輝中,白岐玉張開了口。

他說:“結果就是,我活著。”

老太太踉蹌著後退一步,雪風暴怒的卷向白岐玉,卻都無功而返。

最後,她的身影竟然有些透明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老太太嗓音沙啞,“我在此地駐守多年,閱盡千帆,一代代人死了又去……他們這群人死的罪有應得,但這片地是無辜的,你不能如此趕盡殺絕……”

白岐玉面無表情的說:“我不知道你是誰。我亦不關心。這裏的一切也不是我做的,你求我沒用。現在,我不是在咨詢你,而是在通知你:帶我去白綺當年死去的地方。”

許久,老太太的神態,一瞬竟蒼老了許多。

像終於支撐不住的老樹,眸中失去了光亮。

她很緩的背過身子,朝村裏走去。

“……來吧,來吧。”

“早晚要有這一天,我該料到的。我不想為他們開脫,我也犯不著,但我非常好奇……想要滿足自己,難道也有錯嗎?”

“沒人逼他們那麽做。”

“比起精糧,自然是粗糠能更易得到,可誰能料到粗糠會毒死人呢?食物放置於餓狗面前,怎能寄希望於低賤生物的自制力?”

白岐玉冷笑:“但他們真的有那般餓嗎?餓到不吃粗糠就不活下去?餓到不病急亂投醫就會死?什麽道理!”

老太太不說話了。

穿過一扇又一扇黑洞洞的窗戶,在此起彼伏的嘶吼與瘋狂咆哮中,他們上了山。

老太太把白岐玉帶到一片廢墟之中,便消失了。

是這裏嗎……

白岐玉幾乎認不出來,這裏就是記憶中,那個修葺的華美威嚴的神廟。

如隕石肆虐過的坍塌,如暴風雨席卷過的破敗。

目光所及之處,只有倒伏的墻壁,粉碎的器物,潑灑在泥土中不甚起眼的香灰,還有垃圾般擠在一起的碎裂神像。

那個腫脹頭顱,反手拈花的“神像”,已經碎的看不出本來形態了。

而且碎的方式很有意思,不是玻璃的那種毫無章法的碎,而是動物被肢解了似的,一塊一塊的斷裂。

能清楚的看出這一塊是胳膊,那一塊是脖子。

堆在一起的形態也讓人覺得很可憐,像一坨屠宰場遺棄的下水,橫七豎八的亂堆一氣,能看出破壞者十足的褻/瀆與不屑。

這片場景無疑是震撼人心的,可白岐玉一點都不覺得詭異,心中只有無窮的暢快。

他不懂這東西或者巴摩喇·孔度和他是不是真的有仇,他只覺得害死自己父母和堂姐的怪名字的神死了,這很爽。

大仇得報的爽。

白岐玉欣賞了一會兒神像的殘骸,便走過去,蹲下身子,在碎片中翻找。

他也不知道他要找什麽,就是覺得,這裏應該有什麽的。

終於,在腫脹頭顱怨毒憤恨的眼部碎片下,白岐玉摸到了一塊東西。

一個很老舊的木盒,巴掌大。

白岐玉不懂古董,卻也能從制式和保存情況中看出來,這絕非本朝代的東西。

至少是民國時期的東西,那種閨閣女子放置脂粉、珠寶,或者心愛之物的小匣子。

匣子底部,是一個小小的刻字,“白雨眉”。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堂奶奶的姑姑,長壽村最早的香頭的名字。

堂奶奶去世時六十來歲,這麽算來,確實是民國到建國時期的人。

白岐玉遲疑了很久,才小心翼翼的打開,卻發現……

裏面什麽都沒有。

“空的?”他下意識覺得不對,覺得裏面絕對有什麽。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子,朝山下望去。

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手機突然震了一下,白岐玉掏出來,發現是一條短信。

來自大伯。

【大伯:綺綺,聽我一聲勸,不要回村。這麽多年,我都把你當親兒子看,我……】

滿篇的廢話,主旨意思還是不讓他回村。

白岐玉粗略瞥了一眼,就要扔掉手機,隨即動作一頓。

……違和感。

他再次打開短信,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發現了奇怪的地方。

為什麽是短信?

大伯六十有餘,智能機都學了很久,別說發短信了,微信電話都不會用。這麽多年來,家裏有事兒聯系,全都是打電話,從來不發短信。

很快,白岐玉的目光停在了稱呼上。

綺綺……

啞巴白綺。

所以,在大伯現在的意識中,他是個啞巴,才只能發短信,無法打電話?

隨著意識到這一點,白岐玉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了很多很久遠的回憶,不是白岐玉時期的,而是更早的,屬於白綺時代的記憶。

白岐玉記得,整個幼兒園時期,他都因為不會說話而飽受霸淩。

人類幼崽的“惡”遠超想象,他們尚未建設出完善的同情心與憐憫心,他們尊崇本能的蔑視殘缺生存能力的個體,並肆意的發洩負面情感。

鄙夷、辱罵、孤立,甚至毆打。

但剛才回想起的童年記憶,卻是全然不同的。

用餐時,白綺獨自站著一張長桌,身邊沒有任何人。玩耍時,白綺走到哪裏,小朋友都會避如蛇蠍的遠離。甚至沒有老師點他回答問題,沒有老師直視他的眼睛。

卻不是因為孤立,而是因為“恐懼”。

所有人都恐懼白綺。

因為,他的聲音,像是惡魔低語,發出那種惡毒而含糊的喉嚨翻滾的聲音,讓人渾身犯怵。

而且,每次白綺感到不悅,都會造成無法估量的“後果”。

第一次尖叫時,附近兩個小孩七竅出血,抽搐著暈厥。第一次哭泣時,母親發出癲狂的嘶吼與咆哮。第一次摔倒時,大地震顫、地面裂縫,天空陰沈的似乎下一秒就會倒塌,樹木齊齊攔腰斷裂。

人們說他是魔鬼,是汙穢行走世間的代言人。

每年過年回長壽村,所有村民均畢恭畢敬的奉白綺為上座,只為了不讓他開口或者作出奇怪的事情。

父母恐懼他,為了不與他打交道,將他扔給奶奶,去隔壁城市租房子住。

堂姐恐懼他,每次見到他都會發狂的尖叫、哭泣,甚至暈厥過幾次。

隨著白綺心智越來越成熟,意識到自己與正常人的不同後,開始封閉自我。

不與人交往,不開口,不去做任何這個年齡段該做的事情。

最後,連幼兒園都不去了。

他把自己鎖在房間,可以一周甚至一個月都不出門,三餐吃飯,都從門下面的狗洞裏掏盤子。

這段記憶中,充斥著的,不是被霸淩欺負的委屈和悲傷,而是被世界隔離,被同類恐懼的悲傷與茫然,以及窗外如血的殘陽與黃昏。

“什麽鬼……”白岐玉混亂的捂住額頭,“到底哪個是真的?難道我從來沒有被人霸淩過,不能說話的真相是‘不可以說話’?”

思索了一會兒,白岐玉得出了近乎荒謬的結論:這兩段記憶,都是真的。

因為,他們屬於相同的時間,不同的時間線。

白岐玉第一個反應就是時間被重置過。

但隨即,他否決了這個猜測:因為這個被“創造”的世界,是不存在“時間”維度的。

不然,就不會有霍傳山如此曲折的覆仇,不會有從靖德追逐到鄒城的過程。

神看似可以操控時間,實際上操控的,是“設定”。

例如,最初的啞巴白綺,是沒有改名成白岐玉的。因此,他的童年被霸淩,擁有波折的一生。

而白綺被改名白岐玉後,不知為何,竟真的擁有了太歲爺的神能。

改名後的白岐玉,因為什麽編碼的原因,被法則識別為“太歲爺”。

於是,白岐玉重新出世,白綺的存在被抹去。

由於不存在時間維度,則自始至終,世界上都只有白岐玉,沒有白綺。

進而,被神的信仰與能力附著後的白岐玉,童年時不會說話的原因、不會說話的後果,都被法則自動修正了。

也就是新增記憶中,令人恐懼的白綺。

但沒有改變的是,白岐玉經歷過那個暑假的“事件”後,現在是可以自由說話的狀態。

這一點,白岐玉很快得出了答案:被巴摩喇·孔度再次借去了力量。

當年奶奶很信孔度神,帶著他來認“山神爺”為父等一系列操作,導致察覺到白岐玉覆蘇的巴摩喇·孔度再次搶奪了他的力量。

於是,屬於神的高緯度、高能量語言被封鎖,白岐玉可以說話了。

梳理到這裏,白岐玉仍有一點想不明白:白岐玉如果真的是太歲的話,為什麽非要借白綺的身體覆生?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太歲即使被搶奪了信仰,也仍舊是不死不滅的高維生物,沒理由說人類的肉/體凡軀比“食之不畏死”的本來身體好用。

除非……

是真的沒有選擇了。

白岐玉猛地意識到,這似乎就是霍傳山隱瞞他的東西了。

……到底會因為什麽呢?

為什麽,非要借助白綺的身體,借助“八字編碼”的bug,這麽曲折拐彎的才能覆生呢?

還是想不出來。

白岐玉便下山了。

因為沒有真正蘇醒屬於太歲爺的回憶,所以看那些過去的恩怨情仇,總是模模糊糊的,蒙著一層玻璃紙似的困惑。

也只有困惑。

霍傳山的那些憤怒、憎惡,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與不想提及,白岐玉都無法理解。

想到這兒,白岐玉嘲弄的笑了起來:“你不懂我,現在變成我不懂你了……這算是報應嗎?”

村裏,一只只被封鎖在屋中的人仍在放任本能的嘶吼、尖叫,整個村裏不再有秩序,只剩最原始的恐懼與混沌。

他其實能感覺到,如果他想救的話,只要一個念頭,這些人就會恢覆正常。

但他沒有。

因為與他無關。

他穿過村子,沿著山路慢慢的走。

雪不算大,一直飄到太陽落山後,山路的路燈微弱的明了,才積起很薄一層。踩著咯吱的響。

繞過山路,進了鄉,幾個包裹嚴密的衛生站人員喝止住他:“你是哪兒來的!”

白岐玉神色平靜:“我要進去。”

衛生人員面面相覷一番,一個人還要說話,突然都熄了聲。

白岐玉從他們中間穿過,帶起一陣雪風。

他的身上也積滿了雪,柔軟的黑發上蒙著一層白,像風雪中一幅畫走出的妖精。

村裏聽到動靜,一扇門推開,出來一個還捏著燒餅的胖乎乎的老頭:“吵吵什麽呢!”

看到白岐玉,胖老頭眼睛一亮:“你不是我那個侄孫兒麽,白綺是吧!不對,我記得你改名了,叫啥來著……”

白岐玉一頓:“你是……”

“你表叔爺呀!”胖老頭哈哈大笑,“不認得啦?小時候我還給你過壓歲錢呢!來來,正吃著飯呢,你叔爺我這幾年在鄉裏當會計,夥食還不錯!來!”

白岐玉正好想問一些東西,順從的跟著他,進了屋。

老式火炕上,幾個小孩子邊吃飯邊看電視。沒有年輕人。

互相介紹後,表奶奶很熱情的拉他在桌邊坐下,給他盛了一碗濃粥,塞了一個油酥火燒。

桌上有白菜燉肥肉,炸小魚兒,藕片芹菜,都是用豬油炒的,樸實又香的撲鼻。

白岐玉夾了一只炸小魚兒慢慢嚼著,香酥的溫熱從口中燒到心裏。

他們邊吃邊聊了很久,聊親戚們的破事兒,聊小孩子不聽話,聊白岐玉早死的爹媽。

夜深了,表叔爺見他一個人,還要拉他在家裏住。

“你表哥帶著老婆去河南走親戚了,他屋空著,我給你收拾收拾!”

白岐玉拒絕了。

“我想問您個事兒,”他說,“我堂奶奶……就是大家都說算得很準的那位神媽媽,您和她熟嗎?”

表叔爺哈哈大笑:“你可問對人了!我和你那個堂奶奶從小一塊兒玩大的,她把我當親哥,很多不和別人說的掏心窩子話都告訴我!”

說著,胖乎乎的老人露出了感傷的神情:“這麽一算,她竟然走了快二十年了……幹她這一行的,是風光,可是遭報應啊!……你怎麽突然問起她了?”

“她當年為什麽勸我奶奶給我改名,您知道嗎?”

這個事件太過久遠,表叔爺皺著眉,似乎沒什麽印象。

一旁,燒火炕的表奶奶突然插了一嘴:“你這破記性哦,連我都想起來了!”

“是她查出癌,在省醫院住院那一陣兒的事兒!我當時和你抱怨了一句,說挺好的名字怎麽就要改,你還和我吹胡子瞪眼的!”

說到這,表叔爺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她那一陣兒似乎知道自己沒幾天了,天天給我打電話……”

表叔爺說,堂奶奶那段時間天天化療,沒什麽精神,一天就清醒幾個小時,沒日沒夜的做怪夢。

其中,就夢見她去海邊兒,不受控制的朝深海走去,沈入水裏活活淹死。

這個怪夢天天做,堂奶奶怎麽不知道自己被臟東西纏上了。就托表叔爺幫她買了紅花表裏,香燭寶燈,在醫院做了場法事。

做完法事後,當晚,堂奶奶在那個怪夢裏,就可以控制自己的身體了。

她問老天爺為什麽要淹死他,陰霾黑白的天空突然動了。原來,那不是陰霾,而是一片遮掩了天空與全部陽光的,巨大的怪物。

“……說那個怪物像八爪魚似的,有幾千幾萬條爪子,滑不溜秋的,十分惡心人,不像是好東西!那東西告訴你堂奶奶,要她把你的名字改咯,不然就發大水淹了咱們家祖墳。”

聽到這,白岐玉忍不住笑出聲來:“淹祖墳?”

威脅人的手段還挺本土化。

他的笑是十分不合時宜的,像一群屏聲靜氣的雞裏混進來了一個人,毫無畏懼,毫無敬意。

表叔爺被他笑的嚇了一大跳,滿頭滿臉的後怕,很焦慮的抓了他一把,白岐玉才收起了笑意。

“我知道你們大學生不信這個,但你堂奶奶臉上的恐懼可一點沒作假,我們認識那麽久,她從十六歲成年就幫人喊魂兒辦事兒,我從來沒見過她這麽害怕……”

在劈啪的火苗聲中,他的聲音壓的很低,仿佛害怕驚擾到陰霾處蟄伏的那些東西。

“說實話,你堂奶奶夢到的這個怪物,我也夢見過。但我沒天分,一醒來就都忘了。”

“只記得夢中是一片極其空曠的荒地,天空是血紅的,大地是漆黑的,像是世間萬物都融化成了血,一個生靈都沒了。然後,就看到世間唯一的活物,那只龐然大物,在很遙遠的地平線某處,發出悠長的聲音……”

“悠長的聲音?具體呢?”

表叔爺胖乎乎的身子突然震顫了一下:“怎麽說呢,像是在哭,那種很悲傷很哀慟的號叫……但是,我覺得是聽錯了吧,那種東西,那種惡鬼……也會有人的感情嗎?”

屋子裏充盈著爐火安靜燃燒的聲音,窗外,細細的雪在敲窗戶。

小孩子們已經去裏屋睡了,沒人說話的時候,似乎空氣都在逐步冷凝。

突然,表奶奶嗤笑了一聲,錘了表叔爺一巴掌。

“鬼?你怎麽就確定人家是鬼咧?你看小嬌嬌,改了名就會說話了,這不是好事麽?說不定人家是神咧!”

表叔爺下意識反駁:“神怎麽長那個樣子!也太嚇人,太醜了!神都是俊男美女,你看觀音菩薩玉皇大帝,慈眉善目的多漂亮!”

老兩口拌起嘴來,白岐玉的思緒卻飄到了很遠。

他想起了那本宣傳手冊,那些印刷低劣的插圖,青面獠牙,渾身長滿五顏六色翅膀的怪物。

霍傳山說它們是天使。說天使就是這個樣子的,因為人們不喜歡,才學希臘神話的俊男美女,改了宣傳的畫風。

白岐玉沒有證據,卻能感覺到,對霍傳山來說,那堆五顏六色的翅膀、長滿全身的眼睛,才算“美”。

霍傳山不止一次把他認錯,可見他無法判斷人類不同的性別長相,就像人類難以判斷螞蟻的性別長相。

他根本無法欣賞人類的美醜。

這樣的霍傳山,卻無數次的對白岐玉說愛;卻能在白岐玉求歡時,很熱情的應對。

……

白岐玉又突然想起來,在靖德市,第一次交/配前,還是交/配後的時候,祂說了這麽一句話。

【這樣,我就不會弄丟你了。】

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測湧上心頭:如果,祂無法像定位人類一樣,輕而易舉的定位到白岐玉呢?如果,祂必須依托最原始的方式,才能在他身上留下標記,不然總會認錯呢?

白岐玉聽到,自己的心傳來了輕輕地“啪”的一聲。

像什麽東西碎了。

那邊,表叔爺喋喋不休的聲音,已經飄了很遠:“……你堂奶奶說的那些什麽八字犯沖的,都是糊弄你奶奶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被托夢!不過現在看來是個好事兒,你看你改了名後,命不就好起來了麽!”

白岐玉不知自己是怎麽告別的表叔爺的。

他推開農家老院的柴門,在飄飄細雪裏,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靜謐的夜中走。

街的盡頭,唯一一盞明亮的路燈下,有一個高大身影正在等他。

“回家嗎?”

白岐玉搖頭。

他的聲音越過冰冷的空氣,變得很輕:“你先告訴我,為什麽要殺探險隊的人?”

那身影不作聲了。

於是,他凝視了那身影一會兒,就平靜的離開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好像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因為他隱約知道,自己永遠都有一個可回去的地方。

這給了他不再畏懼真相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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