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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太歲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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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觀河的再三追問下, 白岐玉終於松了口。

但仍是那種含糊不清、語焉不詳的說辭,秦觀河只能從只言片語中, 拼湊當年的概況。

白岐玉說,當時發生了鬥毆。

不是小打小鬧那種,而是大型的、甚至上升到持械鬥毆。

對比之下,威哥和楊嶼森的扭打、咬肩膀,都是小巫見大巫。

“當時看到那太歲,大家可激動壞了……親自發現的麽,還是在原始野嶺, 神聖的‘泰山山脈’中,真實性足足的。”

“一時間合照留念的,發照片給‘專家’分析的,甚至直接打電話問能賣多少錢的……亂作一團。”

“這一旅途的真正目的, 找什麽‘黃泉之眼’,早被拋在腦後了。”

“裴詩薰也給我看了她照的‘太歲’, 從外形看確實挺唬人, 很震撼三觀的一個東西。”

“不過,秦小酒堅持認為, 就是一個現代工藝殘次品,俗稱塑料垃圾。”

“我感覺她這個觀點是對的, 上網上搜視頻, 各種太歲、肉靈芝, 沒有八千也有一萬, 都吹得神乎其神,最後一鑒定歲數不超過一年。”

秦觀河和羅太奶對視一眼, 謹慎的問:“可以詳細描述一下嗎?”

白岐玉斜了他一眼, 輕飄飄的說:“好啊, 當然可以啊。”

說著,他比劃著手勢,青年頎長的手指在燭光下白的發光:

“那東西長在背陰處一塊泰山石的根部,卡在兩棵很扭曲的松樹裏。很高,很粗,兩個人抱不過來……啊,有點像放大的‘鐵杵’,黑糊糊的。”

“將近一米五高吧,裴詩薰和那玩意兒合了影,顯得一米七的她都很嬌小。”

“但怎麽說呢……我反正第一眼看那張照片,就覺得特別受不了。”

“不應該是覺得奇怪麽?”秦觀河斟酌語句,“為什麽是受不了?”

“因為從人類的角度來看就是很惡心,很顛覆想象力……誰看了都得對過去幾十年的認知產生質疑:自然界怎麽會存在這種東西?”

“真不知道在現場的人怎麽能忍住不吐的。”

“那東西……像是黏液凝固、原油果凍,巨人世界裏滴落的巨泥……那種感覺。”

“表面應該很光滑,在閃光燈下泛那種冷冰冰的水光,還特別有彈性,很韌的感覺。荒山野嶺裏那麽幹燥的地方竟能維持濕潤,真的很奇怪。”

“裴詩薰說,現場看更震撼。那東西似乎會呼吸,像顯微鏡裏觀察細胞那種很細微的起伏、顫動,是屬於生命運作的吐息。”

“不過她也說了,說後來一想,可能是風吹的。山上風挺大的。”

“大家都驚詫壞了,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人說是‘軟玉’,有人說是琥珀,最後一個比較有學識的,說這玩意兒可能是‘太歲’。”

“一聽這個,大家都瘋了。太歲是什麽東西,那可是傳說中的‘長生不老藥’。”

“當即,管豹就用軍刀割了好幾刀。明明看著鮮嫩多汁的,竟然什麽汁液都沒流出來。這不是很奇怪麽?老樹皮割一刀還有樹汁呢。”

“總之,刀具之類的割下去,像陷在泥沼裏,留不下任何痕跡。本來管豹還要削一塊嘗嘗的,其他人制止了他,說萬一不完整賣不出好價錢。”

秦觀河忍不住打斷他:“我記得,現存最大的太歲不到兩百斤?他們遇見的要是真的,這個體積,至少一噸起。”

剩下那句話,他沒有說完:在過去百十年中,形態各異的太歲確實陸續被發掘。

但無一例外的是,沒有黑色的。

學術界較為廣泛的觀點是,太歲是一種細菌、真菌、黏菌的覆雜覆合體,總歸是活物。

而自然物種裏,極少有“純黑”的植物和菌類,葉綠素、吸引蟲蟻、保護色等……

黑色意味著異種、意味著沒有生存力。

但聽到秦觀河的話,白岐玉露出了非常明顯的“嘲諷”的神情。

他的半張臉沈在陰影裏,以一種“蔑視無知”語氣說:“你沒見過,不代表沒有。”

這句話說的很奇怪,畢竟從講述的視角來看,白岐玉是一種嘲諷、鄙夷的立場,是站在“太歲塑料論”的。

緊接著,白岐玉像沒註意到秦觀河的欲言又止似的,換了種坐姿,繼續說。

“總之,他們打架,就是為了爭太歲的‘歸屬’。”

“大部分人要把它賣錢——主要是大地之息探險隊的人——他們多是老膠東的商人,搞對韓小飾品貿易的,歐洲來料加工的……一群鉆錢眼裏的。”

“賣錢無可厚非。深山野林的,又不是保護動物,自然是誰發現的算誰的。但怎麽運出去,怎麽分成呢?就開始吵了。”

“有人提議現在就聯系買家或者博物館,總之先弄走。”

“但有人不願意,他們覺得這麽大個太歲,是稀世珍品中的稀世珍品啊,放古代名貴程度不亞於和氏璧,你們就真信買家給的價格?”

“畢竟搞收藏的多得是內行糊弄外行的,說好聽點是撿漏,說不好聽就是詐騙。”

“至於上交博物館,這就更離譜了,沒聽說過捐博物館能給錢的。”

“這群人主張先找買家,好好考察行情後再做決定,反正這玩意兒也跑不了。”

“他們不提還好,一提其他人就不願意了,說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偷偷賣了獨吞錢?”

“再者,這兒山偏是偏,卻也不是沒人上來,省國土局的勘探隊十小時前剛分開,萬一被官方或者村民們發現了怎麽辦,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時候,秦小酒他們七個有第三個觀點。他們覺得,不要動這個太歲。”

“因為這種藥用功效大於收藏意義的東西,幻想一整個被買走是絕對不可能的,肯定得切成一塊一塊的的賣。”

“他們有種自然保護主義的感性,認為這種天材地寶,萬一是真的,這麽大一個得是幾千年的寶貝啊?一旦失去了完整性,整個地球上想再找第二支這麽壯觀的太歲就難了。”

“於是,就是群架……”

“他們發現‘太歲’那一會兒,天早就黑透了,山上信號還不好。裴詩薰說一路走來沒見到任何森林警察的駐紮點,就覺得很不舒服,果然出事了。

白岐玉很疲倦的垂了垂眼:“那幾個主張要賣了太歲的,像變了一個人。”

“癲狂、躁動,暴怒,不顧一切的利用手中的武器打架,像是‘太歲’平白割斷了他們腦中的理智,只剩下暴力交流的獸性……”

“幸虧此行目的是爬山,帶的最多是登山鎬、拐杖、酒起子之類的,沒太大的殺傷性。”

“但你知道,不顧一切的瘋子手裏就算空無一物,殺傷性也極大。管豹這樣的硬漢,拿著匕首,都不敢勸架。”

“終於……芝芝的前男友,叫趙曉東的,被登山鎬砸死了。”

“裴詩薰說,他被一鎬頭砸在腦門上,白花花的腦漿和血飛濺出來,淋了一太歲。”

“多諷刺呢,他的屍體跌落在心心念念去爭搶的太歲上,就像跌入一張柔軟的床,彈彈的陷了進去。”

“而他昔日的好兄弟好隊友們,則擔心他弄壞了太歲,直接把他的屍體丟了出去,滾到了山下。”

白岐玉說到這,語氣還是很平淡,就像在講述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的小事。

秦觀河忍不住問:“太歲最後怎麽處理的?”

孰料,白岐玉笑了。

他露出一種奇異的,很放松的表情,聲音柔的像鬼:

“怎麽您第一時間關心的,竟然也不是殺害‘趙曉東’兇手,而是太歲啊?”

這一反問實在是紮心,秦觀河很快預料到自己的不對勁,眸光一凜,念了一句清心的咒文。

空氣冷凝了許久,白岐玉吃吃笑了起來。

“我說……你還真信他們發現了‘太歲’啊?”

“你什麽意思?”

“剛才我說的,沒有一個字是假話。但是呢,這個故事還存在另一個、甚至兩個版本。”

“聽到所有人閃爍其詞的飽頭山一行,我實在是接受不了,去找楊嶼森求證,卻聽他說……”

你少和秦小酒那群人玩兒,他們都是一群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說,你看照片裏黑糊糊一坨又惡心又唬人的,根本不是什麽‘太歲’。”

“就是一個帳篷包。去青島的時候你還扛過它呢。”

“楊嶼森說,上山前一天晚上,他們在山腳下的村兒裏,喝了當地叫‘三百歲’的野蘑菇湯,喝完了覺得很鮮很獨特,就從村民那兒采購了做湯的幹蘑菇,準備半路用酒精鍋煮著喝。”

“酒精鍋麽,火力比起柴火爐子可弱太多了,肯定是蘑菇湯沒弄熟,毒素沒除幹凈,把一群人都毒出幻覺了。”

“楊嶼森之所以這麽肯定,是因為他走南闖北多,從來沒見過這種野蘑菇,謹慎的沒吃。”

“同樣沒吃的,還有他勸住的陳樹和管豹。我也找陳樹聊了,他倆都說,壓根沒有什麽太歲,”

“楊嶼森說,出事時是在晚餐的兩個小時後,用過‘三百歲’的人集體出現了頭暈、乏力的癥狀,儼然是無法繼續前行了,加上天色也晚了,就準備原地休息。”

“他說,當時他、陳樹、管豹,撿樹枝生篝火呢,猛的就聽支帳篷那邊兒打起來了。三個人離得遠,也沒聽到前因後果,一頭霧水。反應過來後就上前去勸架,結果被那群人駭人的模樣嚇得退到了一旁。”

“‘那些人的眼神,已經根本不是人了,是那種毫無人性的殘忍與瘋狂,擁有這種眼神的人,能做出什麽都不奇怪……’”

“楊嶼森說,林天羽這麽謹慎一醫生,也中計了,看到他們三個藏在一旁,還要拉他們入夥,說咱們四個均分。他看林天羽還保有理智,就試探的問他你們為什麽打啊,才從林天羽嘴裏知道,他們竟然是為了什麽勞什子‘太歲’。”

“說這句話時,楊嶼森臉上滿是痛苦與懊悔,說那天晚餐時,他要是強硬一點,勸住所有人都不要吃‘三百歲’湯,說不定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我最後又問了管豹,管豹的口徑和楊嶼森、陳樹也是一致的。”

“千人千口麽,他甚至斬釘截鐵的說,‘爭奪太歲’的幻覺是惡意編造的,是鬥毆的那幾個人想騙法官輕判罷了。”

“反正,輕判,自然沒騙成。怎麽會有法官被這麽離奇的故事騙到呢?”

“總之,無論真相究竟是如何……趙曉東的死,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

白岐玉幽幽的說:“那幾個人該抓的抓,該判的判。可惜,只有殺人的主犯判了無期,現在還關在德州監獄呢……其餘人以聚眾鬥毆、過失傷人判了幾年幾個月的,就放出來了。”

“死了人,大地之息的名字臭了,沒有參與鬥毆的秦小酒他們七個,加入了我們。”

秦觀河拿出手機,上網搜索了一下“齊魯 太歲”等關鍵詞,果然沒有任何新聞報道。

見他如此謹慎,白岐玉嗤笑了一聲:“我說,你的多疑能不能收收了?什麽‘會呼吸’的黑色黏菌,一人高的大蘑菇,用刀割都不留汁液不留痕跡……仔細想想,難道不是越想越假嗎?”

“歸根到底就是把帳篷包看出幻覺了而已。”

秦觀河目不轉睛的盯著白岐玉蒼白的臉,不漏過一絲微表情。

但正如他開口之前的模樣,除了“心虛”,“逃避”,和一絲無法理解的“嘲諷”,竟然沒有任何恐懼或後怕。

難道是因為這一段時間的經歷,導致恐懼的闕值提高了?

或者說,因為不在場,沒有親臨其境,也沒有那麽大的代入感?

可死的這個人與白岐玉沒有關系,他當時也不在場,為什麽會心虛?

秦觀河斟酌語句:“死的這位趙曉東,你說是芝芝的前男友。芝芝是和老劉結婚的那個?”

探險隊的Q群裏,二人的婚禮喜訊還掛著呢,讓人忘都忘不了。

白岐玉點頭:“那件事過去後,芝芝被診斷出中度抑郁癥,還辭了工作,很長一段時間沒和我們聯絡。”

“去青島前,她突然冒泡,說也想出來散心,順便看看海、踩踩沙灘什麽的,便加入了我們。”

“可惜,老劉一進去摔斷腳踝,可能是聯想到前男友的死,讓她心理陰影再臨,說什麽都跟著老劉直接離開了。”

“老劉是機關單位的,好像是齊魯省人文歷史廳的,公務員麽,比較穩定;芝芝三十多了,和女生聊天三句話不離結婚,應該挺急的,兩人看對眼閃婚了,也不奇怪。”

短暫的停頓了一下,秦觀河剛要說什麽,便聽白岐玉發出了一聲極細微的嘆息。

他近乎於呢喃的說:“有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沒遇見這些人……”

當秦觀河細聽去時,他卻沒繼續說了。

這些嘆息,秦觀河在許多香客身上聽到過萬千遍,大多的結尾句都是“沒遇見就好了”。

幾乎沒人是“沒遇見就遭了”。

秦觀河想,這其實是不公平的,一路走來,不止腳下的路,遇到的人也是構成過去的一部分。

但人們往往不後悔自己的決定,而把後悔的事兒都推在認識的人身上。

這一段插曲歪的有些多,白岐玉沈默了一小會兒,才楞楞的看向秦觀河。

二人靜靜對視了一會兒,細微的風吹著線香明滅,白岐玉才回過神來:“我……我講到哪兒了?”

他的面色愈來愈差,昏暗室內看,像一張陰白的紙,或者瀕臨破碎的瓷偶。

裹在寬松T恤的身子微微縮著,整個人的氣質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惹人憐愛,面對這樣的人,再鐵石心腸的人都忍不住柔聲細氣起來,

仿佛害怕聲音大了,就會驚醒夢中影般,秦觀河輕柔的說:“防空洞。”

“對,防空洞……”白岐玉怔楞的眨了一下眼,卡殼一樣重覆了兩遍,“十六個人走到了防空洞的故事。”

“那個防空洞……我們是在返程路上遇見的。”

“當時,楊嶼森肩膀一直在滲血,止不住。”

“隊醫說,估計是傷到小動脈了,倒不怕失血,怕的是感染。那傷口深,地下水道黴菌增生,萬一感染了會很難搞。”

“因為這一插曲,隊伍的氣氛降到了冰點。除了楊嶼森在喊疼,誰也不出聲。”

“你知道,在那種潮濕陰冷,又暗無天日的地方,頭頂還有一片鋼鐵血管似的密密麻麻的管道回蕩著怪聲……人的情緒是很容易崩潰的。”

“楊嶼森陰陽怪氣的抱怨了一路,顛三倒四就是那些話。”

“罵威哥,下狠話要弄他。還罵管豹,為什麽不趕緊攔住,最後還罵其他所有人,為什麽要來這麽一個鬼地方探險,怪物沒見到浪費時間。”

“可來這兒探險的主意,不是他自己出的麽?不過他是傷員,我們都不和他一般見識。”

“但現在想起來,他後來發瘋進療養院,在那時就有了征兆。”

“怎麽說呢……他罵人也好、抱怨也好,說話方式突然變得混亂了起來,像沒學會說話的小孩子一樣,一個詞一個詞的往外蹦,而且是很惡毒、很下流的臟話。語序和邏輯也是混亂的。”

“隊醫讓我們哄著他點兒,說可能會形成心理創傷。”

“就這樣忍了一天,第三天返程的時候,我們迷路了。”

“迷路?”

白岐玉點頭:“其實挺常見的。在這種無人探索過的□□,沒地圖、沒路標,手機還沒信號,迷路是家常便飯。”

“我們進去的時候,就是管豹邊走邊放小標記——淘寶買的那種小塑料——回來的時候再沿路回收。”

“但是我們走了將近半小時,都沒發現管豹放的小標記,就知道迷路了。”

“秦小酒那三個朋友,真不是我說他們,這種老鼠膽子就不要玩兒城市冒險,害人害己。一個勁兒吵,說一些很洩氣、讓人聽了很沮喪的垃圾話;楊嶼森又暴躁異常,擾人心煩的,這幾個人搞得所有人的氣壓都很低,感覺隨時要爆炸。”

“管豹一看這樣,知道不能強制行進,就原地駐紮了。留下膽小的照顧楊嶼森。”

“其他人則兩兩一隊,分頭去找來時的路。我是多出來的那個,就跟著陳樹、艾春生一隊。”

“剛走了五分鐘,就遠遠地聽到了沈悶的呼喚聲。”

“地下水道的密封性是真的好,回聲尤其明顯,震得人心慌。我們仔細一聽,是霍教授的那個研究生,叫韓江雪的,在喊‘快來集合’。”

“我們以為找到回去的路了,急忙朝那個方向走,結果……”

白岐玉露出一個神往、狂熱,明顯興奮到異常的神情。

“找到了那個好地方。嘻……嘻嘻……”

異常的神情轉瞬即逝,縱是一直緊盯白岐玉微表情的秦觀河,也不忍以為自己眼花了。

事實上,這種錯覺從幾分鐘,甚至十幾分鐘前就開始了。

秦觀河好幾次看到白岐玉漂亮的皮囊下“蠕動”著什麽。

惡心的幻覺中,白皙的皮膚緩緩被水泡漲、浮腫,唇卻鮮艷到滴血,像一具艷屍。

甚至青年的嗓音也變成喑啞怪異的叫聲,耳畔若有若無的湧動著萬千個人哭鬧嘶吼的噪音。

嗡嗡呀——呀——殺——了他—

分——屍分分分了他——

——不要後悔後後不悔——

這些幻覺在眨眼後全部消失。

這一次也是幻覺吧。

像上次一樣,是他自己的問題吧。

秦觀河深吸一口氣,讓線香神聖不可侵犯的香味兒充盈鼻腔,心頭的不安才消退了些。

面前,白岐玉正茫然的看著他:“秦弟馬?”

“我沒事。”他言簡意賅的說,“你講。”

白岐玉繼續操作電腦,給他們看在防空洞拍的照片。

單是那一扇巨型的,藤蔓叢生的門,他便拍了三張。

肆意瘋長如扭曲手臂的藤蔓緊緊包裹著鋼鐵巨門,那些歷史感厚重的,訴說戰時之殘酷的痕跡,都遮掩在生命力蓬勃的深綠之下。

隱約,能在巨門上,看到一個油漆印刷的核輻射與生化標志。

“不是地下水道麽?怎麽會有藤蔓?”

“啊,忘了說。那一段到了透氣口,霍教授說是防空洞的快捷入口的地方,上面是柵欄門。漏光的。”

“所以,這個照片其實不是在地上,還是在地下水道拍的?”

秦觀河仔細的看了一圈這張詭異的合照。

照片上,探險隊的成員們站在一道龐大的、繁覆鋼門前。

但與第一張合照不同,所有人的神情覆雜了許多,除了個別幾個人,大家臉上都不再有發自內心的笑。

甚至有些人浮著一層別扭又古怪的神情:

皺眉、瞪眼,嘴角下垂,像是在恐懼或者厭惡鏡頭前的什麽東西。

幾張扭曲面容混在合照裏,弄得照片陰氣很重,看著讓人很不舒服。

可這不是什麽搞怪抓拍,是合照啊。

秦觀河貌似不經意的問道:“你拍的照片麽?”

白岐玉楞了一下,不確定的點頭:“是的吧……我記得我給大家拍過一張照片。”

他解釋道:“一路走一路拍的,有延時攝像功能的那個單反沒電了。拍完後他們還埋怨我,說把大家都拍的很醜……我又沒有拍照經驗……”

“是出來的時候照的,還是進去前照的?”

似乎是陷入了當年震撼的回憶,白岐玉似乎沒聽到這句問題,短暫的笑了一下,就繼續講了。

“那扇門……至少兩個車庫高,一個半車庫寬。需要站很遠才能看清全貌。”

“站在昏暗的下水道裏朝那兒看,午後細弱的陽光灑下來,是一種撲面而來的歷史滄桑感,訴說著寂靜無言的歲月變遷。”

“那是一種特別震撼的感覺……我們仿佛在洪濤中逆流而上,溯回到硝煙與顛沛流離的戰爭年代……”

“霍教授來回踱步了五個來回,聲音都顫抖了,說這裏絕對是尚未被發掘的戰時防空洞,還是德國人建的,這將是齊魯戰爭史上多麽偉大的發現!”

“全程,他們師徒倆的拍照聲、讚嘆聲就沒停過。霍傳山說當年他入選長江學者時都沒這麽激動。”

“說真的,當時真的太雀躍了,所有人的興奮之情無法言表。連楊嶼森也震驚的停止了汙言穢語。”

“就是不知道門上那些藤蔓是什麽品種,估計是特殊氣候呆久了,變異了,胳膊粗,又多又重,清理起來特別費勁。”

“但大家都激動壞了,也沒人喊累,男女老少齊上陣,約莫一小時就清理出了開門的空地。”

“開門的程序很繁瑣,沒受過培訓的人是絕對搞不懂的,很覆雜的一□□法,但有霍教授在麽,三下五除二就成功了。”

“我們十六個一齊用力推門——在沈悶的“哢哢”聲中,打開了塵封已久的防空洞。”

“撲面而來的第一印象,就是味道實在難聞。”

“浸潤在地下水道的潮味、黴味裏,我們早就習慣了,但裏面是那種腥臭,一萬只臭魚爛蝦死在裏面的感覺,熏得人頭暈眼花。”

“霍教授還打趣說,這其實很正常,如果人類能在深海裏呼吸,聞到的就是這種味道,什麽腐殖層、海洋大型生物排洩物之類的。”

“不過霍教授帶了什麽空氣分析器,挺高科技一儀器,說氧氣含量尚可,也沒危險,可以進。”

“加上我們探索欲在這一刻達到了巔峰,想想看,從未被發現過的戰時防空洞,還是德國貨!再龜毛的人也挑不出不進去的理由了,我們直接分了分口罩,進去了。”

“前十幾米像個大廳,很空闊,感覺能踢一場5v5的小型足球。”

“也不知道霍教授怎麽勘探的,他說歷史應該沒到百年。”

聞言,秦觀河眉頭掠動:“不到百年?”

白岐玉點頭:“眾所周知,德國佬統治膠澳租界一共就十七年,一九一四年就被鬼佬趕走了,現在都二零二一年了,怎麽會沒到百年呢?”

“我們就打趣說霍教授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他帶來的小研究生是個好玩的,就問是不是小鬼子建的。”

“但霍教授非常堅持。他說,你看咱們一路走來的地下暗渠,走迷宮似的,一米九的管豹都站立自如,又高又寬闊,與《巴黎聖母院》描繪的下水系統相比都不失色,還有管道上能撐百年的零件、偶爾能看見(我們其他人誰都沒看見)的德式符號標記法,明顯是德國貨。”

“他說,近代史學中一直有觀點,說德國佬在小鬼子統戰時期,仍在膠澳租界暗中進行活動,以監控同盟一舉一動。軸心國內部的政治暗湧永遠比藝術作品中來的詭譎隱秘。”

“他興奮地說,說不定,我們真的發現大貨了。這將是前所未有的珍貴史料!”

“繼續往前走,就有了分叉口,像是分流人群用的。幾個直角拐來拐去,拐的人頭暈。”

“不過再覆雜,這地形也比地下水系統簡略的多。我們就分成四個小隊,分頭探索。”

“約莫走了十幾分鐘,四個隊伍又自動匯合在了一起,但奇怪的是,匯合後再走了約莫幾分鐘,竟然到了‘盡頭’。”

秦觀河皺眉:“這不合理。理論上來說,人防系統至少兩個以上出口,確保暢通。”

“是的,”白岐玉說,“當時我們沒想那麽多,但霍教授說,這裏絕對有暗門。他一路走著,畫了地圖。”

說著,白岐玉停下聲音,在照片中翻起來。

不對勁……不對勁……

秦觀河的頭嗡嗡的疼起來,他似乎太沈浸在白岐玉講述的回憶中了……

沈浸到產生了古怪的幻覺:有好幾個瞬間,他似乎真的聽到了潮濕陰冷的滴水聲在耳後響起,頭頂上是空洞悠長的怪音,還有讓人發瘋的,縈繞口鼻間的海腥味兒……

是錯覺嗎?

秦觀河看向白岐玉,屏幕冰冷的光打在青年的側臉上,有種古怪的僵硬感。

觀察了這麽久,秦觀河終於找到了“僵硬感”的來源:白岐玉幾乎不眨眼。

或許因為不安、恐懼,或者單純的“不信任”,白岐玉總是垂著眼睛,很少盯著他或者羅太奶的眼睛說話。

閉上眼,眼前全是白岐玉卷翹的睫毛微顫著,給人以可憐無助的模樣。

卻也無法看清他的神情。

仔細想來……白岐玉經常露出誇張的“恐懼”:寒戰、神經質的睜大眼睛,或者抽搐……

但……那些都是真的嗎?

“找到了,我就記得拍過霍教授的地圖。你看下……秦弟馬?”

“秦弟馬?”

白岐玉奇怪的拍了拍怔楞的秦觀河的肩膀,後者一個激靈,很驚恐的扭頭看他。

“怎麽突然發呆啊?是發現什麽線索了?”

“沒,”秦觀河倒吐一口冷氣,不著痕跡的擦了一下後頸的冷汗,“你繼續說吧。”

“嗯。”

理智回籠後,秦觀河冷靜的思索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癥狀。

他很快找到了原因:講述方式的問題。

白岐玉在描繪青島之旅時,用了大量的形容詞和副詞。聽著的時候不覺得什麽,但其實人聊天時,是不會加這麽多“修飾語”的。

仿口述文風的書面語才會。

白岐玉的語氣又平淡,聽不太出感情色彩,聲音是很標準的普通話……

這樣的講述方式,只出現在兩種人身上。

播音員,或者旁觀者。

白岐玉是哪一種呢?

秦觀河定定的看了白岐玉後頸奇異的硬鱗一會兒,很快轉移開了視線。

面前,筆記本電腦上,靜靜地展示著一張拍下來的筆記紙。

用中性筆橫平豎直的畫著地圖,右下角是比例尺和標註,字體一板一眼,清雋冷硬,一看就是專業學者的手筆。

霍傳山簡單易懂的勾勒出四個小隊“拐來拐去”的路徑。

驚奇的是,這四個路徑,竟然像一個“葫蘆”一樣,繞了兩個崎嶇不平的圓,最後在“葫蘆”底的死路匯合。

“霍傳山說,這樣的設計很沒道理,總不能是為了增加施工難度設計的,肯定有密室。”

“設計密室的防空洞?這又是一份意想不到的狂喜,於是我們繼續兵分四路,往回走,試圖尋找被忽略的‘暗門’。”

“我照例是和艾春生、陳樹、林天羽一組。”

“分開了一會兒,艾春生突然很神秘的說,他大概知道這裏是做什麽的。”

“他說,還記得路上那個核輻射和生化標志麽,在防空洞大門上也有。”

“他說防空洞只是外圍的‘掩護’,中間藏著的才是重頭戲,生化試驗室之類。”

“雖然陳樹反駁他為什麽不是核武器研發中心,但我們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人體實驗’的方向。”

“這也不能怪我們。牽扯到二戰,在華地下水道的秘密防空洞,誰都會聯想到該死的731。”

“當時我們的氣氛就很沈重,也不敢開玩笑話了,心裏想著千萬不要是……”

“但……”白岐玉長嘆一口氣,在秦觀河緊張的視線中,無奈的笑了笑,“但我們沒找到密室。”

“沒找到?”

“嗯。”白岐玉輕輕的說,“真的找了好久。一下午加第二天一整天,所有的工夫都耗費在尋找密室門上,通宵,覺都沒睡。但一無所獲。”

“或許,是我們沒有緣分,也或許……那裏根本不存在什麽密室。”

“盡管如此,我們激動的心仍沒有熄滅。在尋找密室的過程中,我們也找到了許多有趣的小玩意兒,拍下了許多珍貴的照片。”

白岐玉慢慢往後翻。

用過的彈殼兒。

尚還鮮亮、硬朗的塑料安全帽。

隨意扔在墻角的滿是黴的白大褂。

德、英、中、日、滿的五種語言的安全標語們。

翻到安全標語時,秦觀河仔細地看了看,都是些很官方話的東西。

大致意思是不要推搡、不要害怕,安靜等候防空洞大門開啟之類。

秦觀河懂一些日語,內容大差不離,給羅太奶看了滿文,也說內容沒問題。

最後一張照片,是封在墻上的四開的功德紙。

一共有兩張,正黃色與正紅色的,用滿文和繁體字細細密密的寫著表文。

羅太奶戴上老花鏡,微瞇起眼睛:“這東西……霍傳山關於年份的判斷,可能是從這裏來的。這個落款是丙子年五月初一,也就是1936年落下的。”

“‘城、隍、仙、公’……這表文好像寫的是,頌土地爺的?”

見羅太奶頷首,秦觀河解釋給白岐玉聽:“你可能不知道表文什麽意思,比較正規的叫法是‘功德文疏’,用於記載仙家出馬的過程。”

“你可以理解為‘工作報告’,或者‘表彰報告’之類,總之,必須有這麽個東西,仙家才能收到功德。”

“而寫給土地爺的文疏,其實非常常見。建築動工時,一般會請人先呈一份給土地,保佑動工時不出意外。”

“這兩份都是麽?”

紅色的那封照的非常模糊,白岐玉放大了好幾次,文字都看不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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