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齊叔，就是這些可憐蟲中的一個，而且，他還是最可憐的那一個。

因他年資最短，所以那些個托懶溜滑的都尋縫找熟門路，騙吃騙喝去了，只剩下他一個，在宮裏舉目無親無友的，更沒人刻意巴結獻好，空著個前心貼後背的肚子，眼冒金星就快撐不住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世上最動聽的聲音：“餵，小子，你餓昏了不成？“

清冷好奇，卻也有幾分溫柔體貼。

本來想閉上眼睛養養神的齊叔，情不自禁睜開了雙目：一位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小宮女，垂著條烏油油的大辮子，辮根紮二寸長的桃紅色絨繩，一寸長的辮穗，梳得勻稱而蓬松，好像個大松鼠尾巴似的。

在她青油油的鬢邊，一朵粉色芍藥半開半合地依偎著，卻還比不上她嬌嫩的臉頰那樣艷麗。

腳下白綾子襪子，青鞋上繡著滿幫的淺碎花，透著喜興，看著利索、爽眼，正如她這個人，給齊叔的第一印象那樣。

這小妞一看就是管教姑姑手下的良將，不定是不是來回事的，看見自己閉了眼只怕當成了打瞌睡，若報上去讓姑姑們知道了，再轉到師傅們耳朵裏，自己可就有苦頭吃了。

“餓昏了又怎麽樣？沒餓昏又怎麽樣？” 齊叔拼出最後一點力氣，站直了身子，瞪她一眼。

小宮女回瞪他一眼，又黑又圓的大眼珠裏水波蕩漾：“就快餓死的人，說話還這麽硬氣？”邊說，邊從胳膊上挎著的籃子裏，掏出一只面餅來。

頓時，一股面香混合著肉葷素菜的膏腴氣息，席卷了齊叔全身，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又咕嘟咽了下口水，眼睛放出綠光，圍著小宮女手裏的面餅打轉。

若眼睛也能吃東西，那面餅怕早就讓他吃下一多半去了。

小宮女得意地笑了，揚了揚手中面餅：“你不是，不餓的嗎？”

齊叔的眼珠子上上下下，打秋千似的追隨那只可人的面餅，餓狼似的閃動著碧光：“誰說的，誰說的？！”

我不承認！

小宮女撲哧了一聲，將面餅舉到最高處，忽然一松手！

我的個親奶奶哎，你這是要我了的親命啊！

齊叔一個魚躍救球，以幾乎不要命的姿態將那距離自己一尺之遙的面餅撈進手裏，落地後嘴啃了下地面，不過他一點兒都不覺得疼。

齊叔事後想起來，總覺得自己這輩子再沒這麽敏銳過，就算後來跟慕容端學了幾招，身手也再沒這麽好過了。

到手後的第一件事，齊叔毫不猶豫地抱住了面餅就啃，連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上了。

小宮女靠墻坐了下去，雙手抱住膝蓋，笑瞇瞇地看著他狼吞虎咽。

“你從哪兒弄來這餅的？怎麽，這麽好吃？”頃刻間齊叔將一整只比他頭還大的餅吞了個幹凈，還不忘留戀的舔了舔手指：“裏頭還夾了這許多好貨，嗯我想想，有青醬肉、五香小肚、薰肚、薰雞絲，還有炒豆芽菜！”

小宮女一拍巴掌：“猜得真準，”不懷好意地瞥了他一眼：“你這嘴還真刁！沒吃過好的，倒養得挺嬌！”

齊叔肚子裏有了貨，算個半飽，心情也由不得大好，看那小宮女的眼神，也比剛才柔和了許多：“怎麽這就算嬌了？我師傅們在裏頭，吃得比這好不知多少倍了！對了還沒問你呢，你是哪宮的奴才？怎麽弄得這許多好吃的？”

小宮女淡眉如煙籠霧，睫毛細密如絲，一彎秋水月光下灑出柔波：“我啊，我是慈寧宮裏當差的，才從姑姑那兒出師不到一個月。”

齊叔點了點頭：“原來是伺候太後的，難怪了。“

太後手下無弱兵，跟太後的那幾個姑姑是宮裏出了名的難搞，她們調教出來的人芽兒，怪不得也如此古靈精怪，不按常理出牌了。

按說宮女看見小太監便如看見腳下的泥，尤其是像齊叔這樣的毛小子，略心高些的都不放眼裏，特別是太後身邊的人，個個都趾高氣昂，連她們自己宮裏共事的大太監們都要讓她們三分，更別提外頭的人。

齊叔的師傅心情好時提點過他，看過慈寧宮的寧可繞點道，也別杵在她們面前礙事。

不過話又說回來，才這小妞到底還是給了自己一塊帶餡的好餅，雖說自己拿的時候費了點周折，地上磨破的嘴皮這會子還有些疼，可到底五臟六腑是滿足了的，因此齊叔對這小宮女，還是挺感激的。

“你也別想著要謝我，”許是看出他眼裏的感激之情，小宮女板起臉來：“這餅我本是打算丟在這裏餵野狗的，給狗是給人，我才不放在心上。”

齊叔咧開嘴笑了：“那我就謝狗好了，不是吃了它的食麽！”

小宮女一怔，等回過味來立馬要上來扭他的嘴，齊叔笑著要躲，到底還是躲不過去。

雖則嘴巴子被她揪得生疼，可齊叔手裏又多了一對面餅，待吃過又得一杯清茶解渴消食，因此疼在表皮上，心裏，卻十打十的，滿足了。

小宮女在他餓狼般對付那些面餅的時候，告訴了他實話：原來這些吃食是太後賞給姑姑的，姑姑們吃不了，散給她們。她也得了一份，就是籃子裏這三塊餅和一杯茶，才從殿內領了出來，不想看見一個快要餓死的小鬼兒靠墻閉目，只有出氣沒有入氣的可憐樣兒，心生側影之情，便讓給了他。

齊叔一聽，大不落忍，原來自己吃的是人家的口糧啊！

小宮女看他一臉呆相，立馬忍俊不住：“行了行了，知道你還有點良心！放心，我餓不死！我姑姑對我很好，我屋裏還有些存貨幹點心！”

齊叔這才放下心來，當年的他還不如現在這般老辣，人在對面他也辨不出話的真假。

其實宮裏哪有好心的姑姑？正如沒有好心的太監師傅一樣。

小宮女屋裏只有做不完的活計，哪裏還有幹點心等她回去享用？

不過這些實情，都是隔了幾年之後，她再說給他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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