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月立刻從車裏起身，不必人扶，輕輕一躍便落到了地面。

果然叫她猜中，眼見正是藥姑，打扮得整整齊齊，頭上發髻簡單兩根白玉簪，身上一襲老竹綠襖，下面是海水藍長裙，樣式雖然都不時興，但卻也透著清爽精致，瘦削緊繃的面容上閃過喜色：“喬老板，您來了？這裏進去得步行了。”

喬月笑瞇瞇地回了個禮：“走走也好，坐了半天車，骨頭顛散了。”

腳下是一條泥路小徑，直穿往上柳林深處，這幾天太陽好，路面曬軟了，踩上去腳底心也暖暖的。

透過婆娑柳絲，走不多時便出了林子，忽地一下，爛漫絢麗迎面而來。

大片大片的野花，有碗口大的紅花，開在白和粉的小花之中；喇叭筒狀的紫色花突兀而立，底下是無數倒掛的小金鐘；覆瓣的黃花，一層層疊壘著，四周是細長蕊的藍花；無色透明薄如蟬翼的黛色花，映著絨球般翠綠的蕾。

花和花之間則是各樣的草，喬月都在山上見過，卻不曾想這裏也長得這樣茂盛，鋸齒的、裂瓣的、鑲邊的、掛絮的、雙色的、嵌拼的、卷曲的、垂懸的……

正要穿過草叢去，忽然眼前騰空而起一泓彩霧，原來是采花的蝶，如同一幅五色錦緞覆在花叢裏，見有人來，忙不疊扇動翅膀，又向他處繡去。

沒有比大自然的美景更比喬月欣喜的了。

她自小生活便在此間長此間成，若不是成人後有所求不得已束縛了性子，她只想天天在這林間花草裏翻滾打疊，這才叫真正人間美事呢！

見喬月走到這裏有些流連忘返，藥姑禁不住好笑起來：“我們這裏鄉野地方，原還擔心喬老板來之不慣，想不到您這麽喜歡！”

喬月不說話，只將臉兒湊上一叢不起眼的黃褐色小花眼前，深深地嗅了一下，頓時整個胸腔裏都充滿了那股清香甜潤的氣息。

“真有好久沒聞見這香氣了！”喬月舍不得就走，扶著那捧小花戀戀不舍：“小時候最愛聞這個味道，我叫它甜棒子花，也不知真名是什麽？”

藥姑走到她身邊，一向緊繃的老臉上也微微露出了笑意：“這是野花，也沒個正經名兒，我們自小也愛湊上去聞，這味道好像飴糖剛煉出來的味道，往深了聞又像新麥饅頭才出鍋，所以叫它糖饅頭花。”

說來說去，不是甜玉米就是饅頭，吃貨還真是容易找到大部隊呢！

喬月與藥姑對視一眼，都有些忍俊不住。

再向前去，喬月便不在現成的小徑上走了，漸漸地移步走人花蹊，香氣縈繞，五色繽紛。有一些極細的刺紮著手，勾起衣裙上的絲，不過也不怎麽打緊，因下一刻，那勾起來的又被接著上來的花和葉撫平了。蕊兒也多，長短不一，將無數的粉蜜點在身上臉上。

走著走著，喬月就成了花間仙子了。

藥姑含笑看她混進花間，心頭忽然有種長輩縱容小輩胡鬧的痛快勁兒。

越到深處，花事越濃，臨過河邊，各樣的花索性擠成一團，嘁嘁喳喳說著不知名的心事，一球球的花，錘子似地敲打著喬月的臂和肩，似在催促她，快些出去。

於是，喬月猛地一掙，人就站上了河堤。

“好一片天地！”

原來小徑已經不知不覺地到了盡頭，腳下一條白練似的，河水嘩嘩啦啦好像小姑娘在笑，說去就去，頭也不回的。

不遠處，一座小島悠然而立，只見花木掩映，不見樓宇亭閣。

一條小烏篷靜靜矗立在喬月腳邊，裏頭繞出個人來，也一臉的笑意盈盈，卻也是個婦人，板刀式的闊眉，嘴咧開好像一牙切大了的西瓜，花邊滾銀紅綢裏背心，大紅工洋縐夾褲，擦得一臉的胭脂，紅得像猴兒屁股似的，一身熱熱鬧鬧地，比花事還炫麗。

看上去頭腦有些不太清爽的，不過勝在臉上笑得實在可愛，沒心沒肺地，有著十足的感染力。

“癡婆子又傻笑什麽？”藥姑輕輕喝了一聲：“貴客來了還不快扶？”

喬月大笑：“藥姑你這裏全是有趣新鮮的東西，連使個下人也與別不同，好，我喜歡！”說罷了縱身，越過那笑得正起勁的婆子頭頂，輕輕落到了船尾：“姑姑你還不快些上來？”

癡婆子收了笑，忙忙從船舷處跳到藥姑身邊：“呀哪兒請來的仙女兒？怎麽一點子分量沒有？明明看見她上了船，卻沒覺出一點兒晃悠來！”

藥姑又呵斥她道：“你知道什麽？拿人家跟你比？這世上你沒見過的東西多呢，真是個仙女，你不也得好好伺候著？”

癡婆子一想是啊，自己怎麽能丟下仙女一人船上站半天？立馬轉身溜回船身，故意眼睛不朝喬月看，卻時不時地，又偷脧那麽一下。

喬月有心逗她，見她眼風過來，特意擠了擠眼睛：“嗯？”

癡婆子嚇得瞬間收回視線，片刻之後，大嘴又再咧了開來：“這仙女還挺好玩的！”

藥姑此時也款步上得船來，叫一聲走著，癡婆子手撐一根長桿，在堤岸上點了一點，船便離了地，趁著風，飛也似的向島上去了。

“這裏原來是我在家清修的地方，”藥姑站在喬月身邊，聲音軟得好像耳邊拂過的暖風：“原以為家裏有個上進的哥哥，做什麽都得心應手，我自問不能了，諸事不管，也落地自在。不想世間苦修到底還是容不得一個閑字，逼到沒法，還得出來應酬周全。”

喬月半晌沒開口，只偏過頭來，卻藥姑一笑，那笑裏風骨暢朗，藥姑見了，本是沈顛顛的心，也由不得蕩了一下，不知不覺地，松快了下來。

“修行在心不在身，”喬月這才說話，笑吟吟地，眼神裏滿是理解和體諒：“姑姑只要有心，菩薩在天總能理解。”

藥姑忽然心頭一熱，還沒未有人跟她說過這樣貼心的話，細想起來，簡直比從自己口中說出來還要妥當。

可惜不容她再說什麽，癡婆子手裏的桿，再一次點到了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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