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怎麽不行？！

藥姑也對喬月還以一笑，這笑可不是什麽好意，是很有幾分不屑的：“所以喬老板跟我不同。您跟幾個上頭的貴人打好了關系，銀子就好比天上掉下來。我也知道，住您後院的都是豪客，雁過拔毛，不富也難。不比我們，要從刀口上拭血，才能熬到現在這份家業。”

說到這裏，話峰又是一轉：“就這，還總被人嫌三棄四地，看不起呢！”

這話七分沖著外頭的三奶奶，還有三分，喬月知道，其實是沖自己。

也不能怪藥姑先入為主，在她看來，世俗人情無不如此，多年歷練，反教她別去相信現成的便宜，天下掉下來的好事。

這次能跟歸莊合作，外人都說她藥家走了時運，其實背地裏，無不說是沾了侄女的光，甚至更難聽的都有，說外嫁的女兒到底還是顧娘家，家私都恨不能搬來。

自家侄女自家知道，藥姑心裏明鏡似的，這個侄女就算攢家私，也絕不會搬娘家來，錢進了她口袋，再出來難。

不過各人顧各人，也是人世間常有的道理，人不為已天誅地滅不是嗎？

所以她不怪侄女，卻也不謝。

還有喬月。

看中藥家什麽？這小丫頭初到哲州無根無基，卻一夜之間撐起個諾大的飯莊，夥計非精則威，廚娘手藝出眾，脾氣更不得了。

憑什麽？

說憑嘴那是輕了，憑的，怕是面紗下一張好面皮吧？

說什麽被狼吻，其實全是幌子，人家長得好，自然不願意白獻寶，平白給人看？有好處才這麽幹呢！

她名氣大生意旺，自己被她撿什麽似的撿去了，就該當菩薩似的供她了是不是？

藥姑經營木器行多年，自謂什麽人都見過，如喬月這般，自然歸到那類不費力氣從男人頭上牟利的人中去了。

別人說她攀上喬老板是扒上高枝了，藥姑心裏卻因此不由得惱怒。自已清清白白做生做到現在，如今跟姓喬的攪在一處，生生就這麽毀了清譽不成？

藥姑生情高潔，又一生不曾嫁人，自然有些乖覺，如今年紀大了，愈發乖僻，喬月明白，她對自己年紀輕輕就掌控歸莊又混得風生水起，自然有些看不入眼。

說自己嫌棄她，其實是她有些嫌棄自己才對。

不然怎麽一進門，就先沖內室後院去了？

明擺著為了看看，喬月到底以何種手段謀生而已。

歸莊到底幹不幹凈？

想到這裏，喬月眼裏深意明顯，一對形狀優美，點漆似的明眸，幽黑如子夜，就像是最清的泉水裏養著的兩丸水晶，黑白分明，顧盼間熠熠生輝，並有些森寒之意，本來藥姑盯著她看的，這時候，卻有些要縮回視線的意思了。

“要誰看得起？”喬月也開口了，接的也是藥姑剛才的話：“活在世上就求個自由自在，誰管別人看不看得起？自己心裏對得起自己，天黑躺平了闔上眼就能睡得著，別人的心思，我管他個屁？！”

藥姑一怔。

“姑娘你長得這樣好，說出話來倒。。。”她存心揶揄，不過話才說到這裏，卻陡然間倒抽了一口涼氣。

對面對，正面正的，喬月一伸手，穩穩當當的，將攏在臉上的面紗，卸下來了！

“喬老板！”團娘驚叫，心中極為不安和不解！

您的真面目怎麽好叫外人瞧見？！

雖則哲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喬老板是叫狼叼去時傷了半邊臉，可究竟傷成什麽樣，除了極個別對象，如孟宇，和歸莊自家人之外，還真沒人見過。

不是她怕，不過她覺得這事實在不值得一提，傷就傷了，若還露出來博同情又或是搶風頭博眼球，那就不是她喬月所為了。

來往客商也是一樣，你要跟我做生意，行啊，那就別把註意力放我臉上，隨它什麽樣，生意就是生意！你看中的是我這個人，不是這張臉對不對？

卻沒想到，當了今日剛剛才頭回見面的藥姑，喬老板竟然二話不說，麻利地褪下了面紗！

這，這究竟是幾個意思？？

藥姑也怔住了，心裏思忖著，本不欲看，卻擡瞼飛快地脧了一下。

這一下，徹底將她的目光凝在了喬月臉上，心裏想挪開的，因這樣實在不禮貌，可眼神就是不失控制不聽使喚，牢牢盯在那道駭人的疤痕上，怎麽也移不下去。

“怪難看的是不是？”喬月聳聳肩，慵懶地勾了勾唇，眼神中掠過一絲冷厲：“沒辦法，總得活命，叫狼咬一口，總好比叫閻王叼了去。”

藥姑說不出話來。

這還是她頭回說不出話來。

當對面那張粉凝脂潤，卻慘不忍睹的小臉兒相比，她忽然覺得自己嘴裏的金牙，其實也算不得什麽了。

那張臉，若不是被那道蜈蚣似的疤痕左右貫穿占據了，本該是多麽嫵媚動人！

眼睛的形狀極好，杏仁似的，鼻子高挺小巧，秀氣的小嘴，菱角分明，皮膚更好，沒傷的地方，嫩得掐出水來。

可惜。。。

天下凡女子沒有不在乎容貌者，而本來天姿國色者驟然被毀去好姿容，比一般人更難以承受，別說殺人的心，毀了這世界的心只怕也有。

自憐自艾，恨天恨地，這些情緒是一定會有的。

不過對面那位少女卻一點兒看不出這樣的端倪來。

只見她輕輕聳了聳肩，無所謂似的，口中吐氣如蘭：“沒什麽好可惜的，命保下了就是萬全。”

如此坦然，如此大氣！

驚悚錯愕之餘，藥姑心裏陡然升起敬佩之意！

“我這一輩子也不算短了，見過的人也不在少數，”藥姑若有所思，心裏一掙，總算將目光移開，字字句句吐出來，卻是鏗鏘有力：

“可如喬老板這般豁朗的女子，還真是沒福氣得見。今日算開了眼，也算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從前老婆子是白做了井底之蛙，好在得喬老板不吝賜教，不然真真要貽笑大方了。”

喬月輕輕將面紗攏了回去，依舊風輕雲淡地笑了一聲：“這有什麽？藥姑您太過譽。”

仿佛這一切，於她不過算個屁而已。

藥姑不由得心下悚然，這才明白自己剛才那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謙辭，其實正打在自己心窩裏。

自此一言不發，直到進了後院喬月邀她坐下，方才幾不可聞地道了聲謝。

團娘悄悄送了茶葉山泉水，並一只小泥爐來，同時暗中觀察藥姑，看她臉上本來有些桀驁的神情平定了下去，由不得笑看喬月一眼。

喬月揚揚嘴角。

治什麽人就得用什麽藥，所謂對癥也，自然她不會有事沒事撈起面紗來給人上課，不過看藥姑總晃她那一嘴金牙，她不祭出這個利器，怕也震不住場子不是？

“姑姑請試茶，”喬月當著藥姑的面，親自動手把茶壺涮幹凈，把杯子用溫水燙過，等把第一杯新茶捧上桌，方才坐下說話。

這是待大客之禮，孟宇來時也不曾享受過，文玄也沒有，不過他不算，他現在算歸莊至親了。

藥姑心頭一震，忙接過茶來捧在手心：“喬老板這是怎麽說？我一介村婦罷了，喬老板也太過高擡我了。”

聽這口氣，已然有些伏低做小的意思了。

既然人家識相，喬月心想也不必再做過多表面功夫了。

“這次我預備訂下姑姑一千件木器，”喬月邊說邊從懷中取出一封紙帳：“詳細樣式和各色數量都在上頭，訂金也寫上了，請姑姑斟酌。”

看著紙帳，藥姑心頭激蕩，一千件不是小數，且分門別類喬月都列上了明細，桌子多少張，椅子分不同花色樣式又是多少件，幾案坐墩，各色分明，一目了然。

看到最後一頁，藥姑心裏又是一蕩。

定金五百兩？

看來自家侄女雖有些勢利，可這回纖子拉得真不壞，真是個金娃娃落地！

歸莊也實在夠大氣夠豪爽，上來就是五百現銀丟進手裏！

不過事情太過順利太過便宜，總讓人心裏有些不安。

“喬老板，您就這麽信得過我？咱們可是頭回見面？您這一出手就這麽多銀子，就不怕。。。”

藥姑的話還沒說完，喬月放聲大笑起來。

藥姑又是一驚。

不為害怕，倒有些入迷似的。

這丫頭笑起來真好看！

藥姑活到現在一把子年紀，也算閱人無數，可像對面姑娘那樣的笑，她還是頭回見著。

喬老板笑得燎亮通透，好像從裏到外笑透了，不怵生人，不在乎高低文野，她一笑，仿佛滿天的星光都落進她眼裏了，那眼再一彎一瞄，逗得看見她的人，也不由得想笑。

藥姑停了喝茶盯著喬月看，既驚訝又羨慕：她笑得多麽好，一點兒掩飾沒有，世間女子做作者眾，能這樣為笑而笑者，幾乎沒有。

笑夠了，也讓藥姑瞧夠了，喬月正正經經地開始回答對方的問題：“怕什麽？五百兩給了你，你藥家還能一夜之間全家遁了地不成？您藥家不大不小也算個有名氣的木器行了，為了五百兩毀了幾輩子的清譽？”說著目光如電將藥姑周身上下一掃：“別人我不知道，反正看姑姑您是做不出這種事的。”

藥姑刀刻一樣的老臉上終於有了絲笑意。

好丫頭，算你還有些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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