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譽之下，只有藥姑和一直跟她的那幾個家人知道，她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

從不出門的小姑，臉皮磨得磚塊一樣，初回上門吃了不少多少人家冷臉，太太奶奶小姐們，擠成一堆圍在屏風後，看怪物一樣的看她，吱吱喳喳地嘲笑她，聲音大到一點掩飾也不留。

更別說給她留面子了。

不過她不在乎。

此時她才真正意識到，從前自己對佛經的認識簡直有若皮毛，當真是只有過手抄而已。

真想修行，還得入世。

看過這由盛入衰的人情世故，佛祖的道理在心頭才愈發鮮明。

正因此她並不忌恨侄女，她知道對方也有自己的生存不易。

可是留了面子再要裏子，那未免就過份了。

好比又要當什麽人，又想當什麽東西，這樣兩全其美的事，佛說：不可予。

雖則藥姑什麽也沒明說，可只看她眼裏神氣，喬月便全盤收進心裏。

家中生變，放著清閑日子不過，在外拋頭露面地重整家業，就放個一般婦人身上也不容易，更何況，她還是位未曾出閣，佛前清修的姑奶奶。

若說這世人還能有人理解這份不易，那就只有喬月了。

怎麽說呢？惺惺相惜吧。

自然喬月的身世比藥姑還要淒苦，活到現在比藥姑付出的代價可大得多了去，不過兩人唯一點是相通的，那就是通嘗盡人間冷暖吃遍世情酸苦。

此時看到三奶奶被藥姑嗆得臉都紫了，回不得，喬月心裏不由得替藥姑叫好，面上，卻風輕雲淡地勸和：““藥姑奶奶，您何必跟小輩一般置氣？好比個貓兒狗兒的撓了您，您還跟它們認真不成？”

藥姑睜大眼睛，在喬月臉上這麽一轉，忽然略微揚起了嘴角：“喬老板這話我愛聽，可不是何必麽？也是我這個人性子太愛較真，其實哪，這世上哪有那許多認真的事？“

兩人話裏有話，各自覺出些默契來。

三奶奶哪裏聽得出這些來？人家將她比了沒心肝不知恩的貓狗畜生，她也一樣呆了張臉，望望這頭又望望那頭，忽然被藥姑的笑嚇了一跳。

“我們姑姑可是難得一笑的，”三奶奶才被藥姑用話襯過，此時不免有些訕訕的，可還是盡力討好中：“要不說還是喬老板有本事呢？藥姑，您看我的話沒錯吧？這門生意能做吧？”

喬月眼波中精光一閃，回以淺淺一笑，也問藥姑：“能做吧？”

不知怎麽的，本來不過當藥家的生意是個跳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中原，可現在看見藥家這位主事人，喬月忽然對她生出幾分興趣來。

將來入了中原，若能將這位姑奶奶帶在身邊，想來也是妙事一樁呢！

就不知人家肯不肯了。

藥姑對三奶奶的話聞所未聞，卻深看喬月一眼：“您這後院收拾得挺好啊！幹凈整潔，多一個沒用的廢物也沒有！”

喬月聳聳肩：“我這人最怕麻煩，小姐太太們喜歡的花花草草費工耗力，不是我這樣人伺候得起的，藥姑你剛才那四個字用得好，幹凈整潔，於我，這樣也就夠了。”

藥姑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歸莊有錢，這點不必說了，原以為傳言中的喬老板，該是個不知怎樣招搖又不知怎樣鮮亮的人物，家裏屋裏，自然免不了奢華靡麗。

可親眼看見才知道，真真留言是聽不得的，凡事，還得眼見為實。

“看你們這啞謎打得，菜怎麽不動？翅子擱涼了可害腥！”三奶奶見沒人理會自己，不免生氣又尷尬，好在桌上美食還不算辜負自己，遂起身，喬月看在眼裏，勉強替她張羅一筷子。

團娘的手藝名不虛傳，這道雞包翅又是她拿手名菜，不必說也知道好了。

三奶奶雖花了大價錢，卻也不算吃虧，一般人先別說吃，就光點這道菜，也要叫團娘罵個狗血淋頭。

“這是現做現吃的菜？鮑魚火腿幹貝哪一樣是現點現下鍋的？早一個月你幹嘛去了？嘴巴一張就等老娘我給你餵食？這現成的兒子老娘我可不收！”

罵人的話且不說，別的還是很有道理的。

這道菜所用魚翅乃小荷包翅，排翅太長不容易處理，只泡發一道手續就夠磨人，海味泡發也是關鍵，魚翅處理不好，這菜就先毀了一多半了。

好魚翅還不算好，因翅子本身無味，得先用鮑魚火腿幹貝煨爛入味提鮮後，再塞入雞肚子裏，用細芹菜絲當線，將缺口處逐一縫合，以免漏湯減味，

另加上去過油的雞湯文火清蒸，約半個時辰後方能上桌，雞嫩翅油，潤氣蒸香，包孕精博，清醇味正，入口腴不膩人，真正上品。

看吧，鮑魚火腿幹貝，剔骨油雞，這幾樣哪一件是容易伺候的？

若不是前幾天清庫清出一批陳貨來，團娘實在懶得做，也因為喬月離開在即，她早預備下了，也好在讓踐行宴上，好好展示一回。

所以三奶奶其實是沾了喬月的光，她自己上門，團娘才不會做這道菜奉上呢！

略吃幾口，三奶奶便有些坐不住了：“翅子家裏廚房也做，怎麽就沒做出過這個味兒？按說這些原料家裏也不少，廚子更是二老爺特意從江南請了送回來的，怎麽還比不過。。。”

比不過一個外頭的廚娘？

話到這裏，忽然覺出不對，自然後一句沒說出去，三奶奶忙收口擡眼，可還是遲了。

喬月的眼裏仿佛有刀，嗖一下從她臉上刮過去，一層皮就沒了。

“你這丫頭果然還是這麽俗不可耐！”不過喬月尚未張口，藥姑先冷笑起來：“自以為嫁進個官宦人家從此 就高 高在上，連廚子也高人一等，歸莊便也不 放眼裏了。恕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家二老爺也就是這幾年吃了幾個皇帝屁，有挨著的，也有挨不著的。那全天下，就你王家最威風最富貴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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