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月勾唇一笑，笑得嫵媚極了，聲音清越如寶珠掉落玉盤，清脆悅耳。：“正是山蟒！蒜粒炒蟒蛇肚雞什件，好難得團娘才施展一回的手藝呢！“

東盛帝忽然沒了胃口。

龍肝鳳膽，這是自已吃自己麽？！

端出這樣的菜來奉客，這小老板心裏打得什麽主意？才也是因餓得急了，竟被菜味勾得失了戒心，怎麽樣也得先讓小八子試過自己再吃呀！

喬月像看出他心思，纖纖玉手，拿起沒動過的一雙牙箸，夾起盤子裏最大一塊蟒肉，放在上下貝齒之間，輕輕咬了下去。

“嗯，”喬月嚼得慢嚼得細，一點一點，直到將那塊肉吞噬幹凈：“肉緊且細，芳而不濡，爽而不膩，實配得上明透鮮美四個字了。”

邊說，邊將牙箸放回桌上，微微側著螓首，半垂眼眸，如扇長睫在眼下投了一排密密的陰影，唇角掛著一抹淡若清風的笑，她誰也沒看，卻好像將身邊兩個男人都看透了一般。

一瞬間文玄感到她的微妙的不屑，以及那不屑中微妙的表達。

頓時他的臉都紅了。

二話不說，文玄抓起筷子連吃幾口蟒肉雞什，團娘的菜確實做得很不壞，鹹淡適度，爽脆細嫩，若不說出來是蟒，只怕連吃三盤也猜不出原料。

喬月靠在窗前，眉心裏攏起了幾縷若有所思的皺痕，唇角微抿，春水般的眼眸中似有暗光閃爍：“說是龍肝鳳膽，其實不過是野貨家禽，取個好名博個好彩頭罷了。世上的事是當不得真的，若都當了真，天上的龍還能下凡來做皇帝？！”

東盛帝額角上一涼，明明喬月是開玩笑的語氣，可不知為何，卻讓他忽然心中有些打顫，只覺得不知何處而來的寒氣逼人，但她定睛細看面前的小老板時，卻只見她柔柔靠著窗，依舊笑顏溫然如水。

東盛帝情不自禁也跟著面紗上的雙月，笑了起來。

“朕並沒計較這個，”眼見文玄吃了不少，依舊平安無事，東盛帝也順勢再拿起筷子：“你看，若在宮裏得先試過朕才下筷子呢，現在省了這道手續，足見信任你極了！”

喬月點頭微笑：“多謝陛下，小店得您厚愛，三生有幸了！”

團娘的菜確實足以讓人忘情，又是幾天因病不見葷腥，東盛帝吃得頭也不擡，文玄此時倒淺嘗則止，轉眸看向窗邊。

佳人玉立，眼望蒼穹，輕嘆，卻眸光幽涼。

文玄忽然心裏一揪，好像什麽地方發疼了。

“沒想到今兒還真開了眼，”東盛帝指著最後一道熱菜，饒有興致：“這又是什麽？”

喬月瞬間回過頭來，正撞上文玄憐惜的眼神，她定住目光，視線與之糾纏良久，方才緩緩開口：“這是甜菜，給客人過口的，寓意甜甜蜜蜜，到哪兒也忘不了這段好時光。”

文玄的心又是一抽。

這話怎麽越說越不詳？！

明明好日子在後頭，怎麽倒說出訣別似的意味？！

喬月卻不肯接他的眸色了，轉而笑對東盛帝：“看不出來吧？把蛋白打得起泡，裹上細豆沙，薄薄滾上一層飛羅面，炸起來吃，看著像羊尾巴吧？”

東盛帝聽了喬月的話，由不得一笑：“也虧你們想得出！”

說著要吃，卻被喬月攔下：“看著沒熱氣，裏頭可燙得很，陛下小心傷著嘴！”

東盛帝心裏一動，腦海裏忽然浮出二十年前的舊事：這薯泥燙得很，王爺小心嘴！

一模一樣的語氣，聽進心裏，恍然又回到了那場初次見面的家宴。。。

“陛下，”喬月知道他在想什麽，她不能讓這種聯想繼續下去：“糖六剛才的話，您覺得如何？”

猛地從回憶被拉回現實，東盛帝先打了個寒戰，過後看見喬月點漆似的明眸，才暖起的心頭，忽又冷了下去。

怎麽會？

不可能！

當年那丫頭尚未出彌月就死了，雖說年紀差不多，可到底命運不是一條線上的，不會，絕對不會。

“糖六的話只可信一半，不過這事呢，有一半也差不多就行了。”東盛帝含混應付著，看看外頭天色，忽又苦笑起來：“倒是朕自家後院，蕭墻內別惹出亂子來才好。”

撲嗤一聲，喬月笑得彎了腰，低了頭。

文玄幾無所察地捏緊了拳頭，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心中竟對這個被自己稱為父皇的男人，不耐鄙夷到這種地步了。

“您是一國之君，西平的事且說伸不了那麽長的胳膊，可自家後宮，怎麽也能說這樣的話？”喬月笑歸笑，再擡起頭來時一霎那，眼珠子裏瞬間幾乎閃過可以稱之為森然的東西。

東盛帝倒沒對她的話動氣，他既然說得出口就不必人笑，再說他也不傻，看得出兒子對這丫頭的心思。

不過個民女罷了，現在用得著，糖六不就是她牽的線？將來總要收進皇子府的，不過一個側室姨娘，還用得著怕她？！

好就罷，不好丟進井裏就是！

“姑娘你久居哲州，東盛的事尚且不知，我雖一國之君，可到底受制於人，”東盛帝說到這裏，倒真一點不避諱了，嘆息連連：“西平的事要成，先得鉗制了潘家才行。玄兒，你說呢？”

他的聲音極輕柔，卻讓人瞬間覺得仿佛一根極為尖利的刺一下子紮進皮膚裏。

這就透出隱約真意來了。

東盛帝懦弱是真的，沒心計卻是假的，他沒膽子卻有腦子，自己不敢辦辦不了的事，他早起好了，得推諉到小八子身上才好。

文玄鐵青了臉，端坐在椅子上沈默不語。

真沒想到父皇會來這一出馬後炮！

上次進奏折，父皇未說行也未說不行，原來伏筆埋在這裏！

你想拿下西平建功立業？可以。

不過先替本皇消去內患！

東盛帝看出兒子的不快，臉上又浮出苦笑來：“這也是不得已！這幾天的事你也看到了，潘家已經囂張到何種地步了？玄兒，若不是此處有你的兵馬，早上潘平那奴才，哪有這麽容易服軟？”

文玄依舊一言不發。

建功立業？難道我不是為東盛基業？

您既知社稷來之不易，居之不穩，為何不引火燒他處？反一定要將這火滅在自己身邊？

本來按文玄的計劃，出兵西平，潘家好大喜功，至少要走大半禁軍，這樣一來，內患可去，外憂亦解。

趁這段時間，東盛帝自家也正好可以將息養力，於朝中培養自己的親信。

等到班師回朝，潘家有功，便封，可戰時紛亂，有錯也是容易捏住的，到時再罰，易如反掌。

沒想到東盛帝卻是另一番心思。

先滅了潘家？！

外敵不戰，自己先亂？！

這叫哪門子計劃戰略？！

還是說，東盛帝其實誰也信不過？滅了潘家，接下來就有由頭對付自己了？！

身為君王，最恨的就是功大名望高的臣子，自己的兒子？也不例外。

屋裏頓時彌漫出一股子壓抑冷凝，讓人不敢喘息的氣氛，東盛帝慢慢站了起來，走到文玄身後，正欲將手按到他肩頭，卻被對方無聲無息，不著痕跡的讓了過去。

這下，氣氛可謂冷到了極點。

喬月依舊守在窗前，仿佛什麽都不曾察覺一般，掃了眼針鋒相對的父子兩，隨後看向窗外，依舊面不改色地含笑道：“這事我一介女流又身在事外， 本不該胡亂插嘴，不過想到個小故事，說出來大家聽聽，或許有益。”

東盛帝自打進了這個門，見著她這個人，對她的印象就一重好過一重，她每多說一句話，就在他心上多加一層分量似的，到現在，已有沈甸甸不比尋常之意了。

“既然如此，姑娘不妨說說看。”

文玄更無異議，他遠比身後那個男人了解喬月，知道她不會無緣無故多嘴。

“從前建這飯莊時，曾有個木器商上門兜生意，非要我用他的一套楠木家私。”喬月豎起食指搖了搖，笑得十分溫柔，然而如水雙眸裏像是含了清幽冷月，冰冷無絲毫溫度。

“我自是不肯了。”

東盛帝立刻發問：“為何？敢是價錢高了？其實楠木乃木中之金，質硬如鐵，能用是最好不過的了。”

喬月笑了，看向文玄，後者飛眉微挑，唇角卻噙了絲淡淡笑容。

他大概知道，她要說什麽了！

“您是一國之君，自然宮裏無處不用楠木了，”喬月緩緩轉過臉來，正對東盛帝：

“不過您剛才的話， 只說對了一半。楠木產於南方，貴在質硬如鐵，固然是其中一個原因，不過，另有原因， 卻在它能為京師帶來南邊的靈秀之氣。”

喬月邊說邊邁開腳步，一步一步，貌似漫不經心地踱，踱，踱，直到近身東盛帝背後。

“陛下您想啊，江南，那是是什麽地方？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不說遠的，光說前朝，二百多名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江南占了一多半。”

聽身後一張櫻桃小口裏， 慢慢吐出江南二字來，東盛帝不知怎麽的，立刻生出一種被人扼住了咽喉的感覺，心頭打好的算盤，瞬間被她輕柔無雜質的聲音音，沖的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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