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盛帝終於還是走了。

按他自己想法，是千情萬願要留在小佛堂裏，哪怕坐一夜看姑子們誦經打醮呢？也是對自己的安慰了。

可是偏生就是不行。

身為一朝之君，連自己安身何處也不能自由自願，文玄不知是該可憐自己的父皇，還是鄙夷。

他自己倒是多留了一會兒，給母親進香，再陪她二三個時辰。

反正來時路上，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父皇身邊如此是針也插不進的嚴密，他寧可被打發到外圍，還能呼吸些自由的空氣。

東盛帝回去時，便開始落雨，先是浙浙瀝瀝，雨時密時疏，象天上有一只其大無朋的篩子不緊不慢地向下“篩水”，片刻之後，便一陣兒大一陣兒小，把人腳邊的野草，打得劈劈拍拍地亂響，一股股賊風尖溜溜地襲來，穿過柏墻松林和矮矮的冬青，直向人身上撲來。

這頭內官侍衛們才給東盛帝和皇後添衣加傘的，那頭就看見眼前一閃，濃重壓頂的黑雲被照得雪亮，幾乎同時，轟隆一聲音，隨即就爆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震得東盛帝和皇後俱是心肝肺俱裂，嚇得頭都不敢擡。

旋即，周圍陷入一片無邊的黑暗裏，伸手不見五指，內官侍衛們都在身邊，卻看不見彼此模樣。

然後，就見傾盆大雨沒頭沒腦地直瀉而下，狂風呼嘯中，老樹枯椏發顛似地狂舞著，濕淋淋的樹葉發出令人心悸的沙沙聲……

“雪娘啊，”東盛帝身體抖得風中落葉一般：“雪娘啊是我來了啊！你別生氣，別生氣啊！”

皇後不知道哪樣更讓自己膽寒。

是這突如其來的暴雨，還是身邊那個沒用的家夥，嘴裏念叨個不停的女人名字。

“陛下請自重！”皇後強自鎮定著，“天有風雲變化，時陰時雨，又與死人什麽相幹？”

死人兩字才出口，空中瞬間又是一道閃電，撕裂了整個夜幕，隨即便是炸雷，正正在這群人頭頂上炸開似的，大地和山巒都被震得轟隆隆作響！

到了這時候，皇後再硬氣的人，也不得不軟了。

“娘娘快走吧，”身後內官不住地推她向前，竟是對東盛帝不聞不問了：“回廟裏要緊，先回廟裏要緊啊！”

於是一行人屁滾尿流，也不管皇帝了，抱頭鼠竄，直到於雨簾中看見世廟裏昏黃的燈光，方才覺得松了口氣。

東盛帝呢？

卻生生被淋成個落湯雞。

因去小佛堂又有文玄相隨，他便不曾帶一個自己的侍衛隨從，只得一個內官公公跟著，這又是風又是雨的，那公公只怕將手裏拂塵打爛了，也是一點忙幫不上的。

再加上剛才在佛堂裏又是氣又憋屈，悶熱得渾身大汗淋漓，東盛帝這一出來又叫冷雨激打， 臉上身上被豆大的點子砸著打得生疼不說，渾身透濕的再被風這麽一吹，透心刺骨地冷，立刻就凍得嘴唇烏青，牙齒打起架來。

眼見皇後倒是大堆人又是圍又是護地去了，自己是個天君反淪落成這樣，東盛帝又是氣又是惱，又是羞憤，及到世廟門檻前時，已是走不動了。

大約因熱身子在雨地裏浸得太久，東盛帝四肢僵硬，活動不開,他極力邁開腳步，卻怎麽也跨不過那道高高的木檻。

“快來人哪！接聖駕！”隨行的公公這時總算有了用武之地，扯開尖利的嗓門就叫出聲來，世廟裏頓時湧出人來，連攙帶扶地，這才將個倒黴皇帝弄了進去。

這邊皇後內院裏，已是熱汽熏天，燈光通明，宮娥內侍，一個個傳水送藥，川流不息的奔走，好不忙碌。

皇後進屋就先入熱水桶中沐浴，玫瑰花瓣做堆，牛乳汁子兌好，泡到出汗換身幹爽衣服，粉白紫綠，珠圍翠繞，頓時頭目清爽，一掃雷雨中逃命的狼狽。

而相對的東面邊，東盛帝卻是另一付截然不同的情形。

剛進院裏，東盛帝就喊頭暈得厲害，天旋地轉，嘴裏咬著牙，勉強地向前走，踉蹌一步，摔倒在地，宮娥們嚇得魂飛魄散，隨身的全公公連濕衣服也來不及換就喊傳禦醫！

不料傳上話來，卻說禦醫去了皇後那邊診脈，還沒出來，待那邊好了再過來伺候！

倒好！

堂堂一國之君，連不舒服要看病都得跟自己老婆商量，看她臉色！

東盛帝臉色本就極差，聽了這話，頓時五臟六腑翻滾沖騰起來，氣得臉發紅，身上卻一幹如初，汗始終出不來，繼而兩眼一翻，咬著牙關仰天向後倒去，昏迷不醒。

一屋子奴才都沒了氣息。

全公公帶著哭腔：“去請八皇子，快！”

文玄靜坐觀音大士像前，雙手合十放在胸前，老僧入定似的打坐不動，亦一聲不吭。

身後來傳命的公公臉上又是汗又是雨，一付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衰樣，又等片刻見文玄還是無聲無息無反應，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二話不說，咚咚咚咚，直磕起頭來。

戚青見狀，忙拉起那公公，小聲低語：“有在這裏求人處，不如去求平居大師！據我所知他粗通醫理，陛下也不過是感染風寒，這點子小毛病大約他還看得起！”

內官家受點指點，二 話不說，連謝字也來不及說出口，陡然轉身，又沿來路連滾帶爬地回去了。

“你又何必多整個？”文玄雙目闔緊，口中淡淡地道：“憑他們去好了，無論如何，都是一身的罪孽！”

剛才東盛帝話裏的掩飾，他全聽出來了。

母親的死，皇後自然難究其責，可那個窩囊廢也一樣負有責任！

若他真如自己所說那樣愛護母親，母親又怎會死得不明不白？

世間男子，凡愛人者，無不以行動昭示！

沒點子實料本事，提什麽愛不愛？！有什麽資格？！

呸！

淋雨生病也是活該應當！

戚青曬笑：“他畢竟是皇帝，再一個，他死了，主子您的大事就不好辦了。”

文玄半天沒說話，末了，鼻子裏噴出一聲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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