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娘倒抽一口涼氣，終於沒了話回，心底深處久久蘊藏的傷痛，被喬月一句話翻了出來，幽深黑暗的陋室中，濃厚的死氣再度籠罩她全身，自己面對家宅裏一地屍首時，那痛不欲生的心情，女兒被生生拉離自己時，那淒厲絕望的喊叫。。。

“不，不，”團娘當啷一聲丟下手中鍋鏟，圓滾滾的身子由不住地向後退去，口中無意識地求道：“不要，不要！”眼中閃現出驚懼之色。

喬月眼明手快，立刻將她摟進懷中：“團娘別怕，團娘別怕！是我，喬老板！”

不知是被團娘二字叫回了魂，還是喬老板三個字威風太大，團娘眼中混沌之色漸漸散去，很快就不好意思地從喬月懷中直起身來。

“看我，”團娘攏了攏垂在耳邊的散發，臉上訕笑道：“看我這小膽子的耗子樣！”

喬月的聲音溫柔之極：“沒有的事，”手裏順便向天井處後門丟了根筍根：“除了我這裏沒人看見！”

煤球被砸得向後縮頭，躲避不及。

也是齊叔命不好，趕巧在這時候進了廚房，看見團娘又怯又訕然的樣子，瞬間掉了下巴。

這一整天，齊叔便被團娘找茬找了個沒完沒了，來歸莊吃飯喝茶的客人都聽見了廚房裏的惡聲惡語，無不對齊叔同情不已。

這情形直到晚上關門上板，依舊不斷上演。飯店規矩，一向是客人走光下門板時方用晚飯，此時齊叔煤球便都聚集在廚房裏，圍坐桌邊，眼巴巴等著團娘上飯。

“叫你走道沒個聲兒！叫你行事鬼鬼祟祟！”團娘邊向齊叔飯盆裏盛菜，邊不住嘴地罵：“當你是個人你就抖起來了是不是？沒我你吃屎去吧！”邊說邊預備將盆遞給。。。

桌下一只野狗。

齊叔忙不疊地咧開了嘴，抄手將飯盆搶了過來，團娘還不肯松，齊叔連陪了幾個笑臉，直笑得臉上肌肉要痙攣了，方才得手。

煤球不住向外張望：“我姐怎麽不吃？她又去哪兒了？”

才說關門，喬月便不見了影兒。

團娘重重將飯碗頓在他面前：“吃你的吧話多！老板有事要跟你匯報？！你當這個家還是她當這個家？人能跟你一樣輕閑？“

煤球扒了口飯入口，低頭抱怨：“我問下都不能？她是我姐我問下都不能？我又不曾招惹你，有氣也別。。。”

團娘大喝一聲，將飯勺壓在了煤球手上：“你跟這短命的都是堂倌，”眼睛斜看在齊叔臉上：“你二人不是一路？才鬼祟的沒有你？你姐那根筍打得不是你？”說著愈發動氣：“都不是好貨！”

最後五個字飽含了丹田之氣，幾沒將屋頂掀翻了。

好容易陪著小心說著軟話，將飯吃完，趁團娘收拾之際，煤球悄悄走到齊叔身後：“齊叔你也看見了？”

齊叔簡直要哭出來：“別提了好不好的的小祖宗！她，”伸手指了指團娘的背影：“她的舊事一向不讓人知道，我今兒運氣背，其實哪裏是成心要知道？”

眉頭皺得就要貼在一起。

煤球信了，搖頭嘆氣，本想跟齊叔討論下聽見的內容，這時也不敢開口，只得順嘴安慰齊叔幾句，轉頭去自己屋裏躺下了。

齊叔一人站在黑洞洞的天井裏，看看左邊燈光猶明的廚房，團娘忙忙碌碌的身影，眉頭舒展開來，眼神卻深沈了下去。

當年她夫家在京裏勢大力壯，人脈甚廣，宮裏內務府，宮外大宅門，幾乎沒有他家進不去的地方。

卻說倒就倒了，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人都傳說，家裏出了內奸，不然怎麽朝堂上一告就倒？若沒有內部人傳信遞話，參上去的折子裏，本不該知道得那樣詳細。

再說，最後娘家夫家的，又只剩下她一人。

當真出去進香？人都到街口了，聽見人家說一聲就跑了？也真能跑得脫？禦林軍是那樣沒用的？

齊叔可是宮裏伺候過多年主子的老人，抄家滅門看得不算少，知道那種時候整條街道都要封住的，前門後門都有人，一個娘們再帶個孩子，這麽容易就走得脫？

更別提路人一說。

皇上辦事，路人閃還來不及呢，上趕著給她通風報信？

怎麽可能嘛！

看團娘今天下午受驚時恐懼的模樣，齊叔心頭的疑惑愈發成團成結。

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當真她清清白白，怕提什麽金鑾殿？

歸莊裏，果然人人都有秘密的。

哲州城邊，一處半荒廢的古剎中，孟宇正吩咐了竹童，拴好馬取下鋪蓋來。

“爺，”竹童有些不太滿意這地方：“鋪蓋就這裏取出來？”嘴角就勢撇了下去。

好好的歸莊不住？有吃有喝有人伺候的，再不濟，驛站總可以將就將就吧？

這破地方有什麽好？！

孟宇環顧四周，大殿裏頹垣敗井，佛像傾欹，還西邊坍了一角，風搖樹動，落葉成堆，淒涼已極。

佛像前的長是有燈是他二人進後來方才點上的，夜風拂過，人形飄忽如鬼影，竹童身上打個寒戰，手下愈發慢了。

“有什麽不好？”孟宇朗聲大笑，聲音在殿堂裏回響，更比平時宏亮三分：“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雜，此地有佛相伴，就真有鬼，又有何懼？”

竹童沒得話好應，知道自己這小爺但凡定下心意，憑誰無論如何，也是拉不回頭的。

好好的客棧不住，偏要到如此破敗的地方來，不用說孟宇一定是別有用心的，可這用心是什麽？

竹童搖頭嘆氣。

“要不然爺到後頭院裏去歇息？”竹童還不死心，邊將簡陋的鋪蓋設在佛前地上，邊繼續勸道：“後頭廂房倒還周全，雖則窗戶上漏了些紙，到底比在這裏強些。”

孟宇竟然點頭了：“確實，剛才我去瞧過，是挺不錯，床幛且是幹凈。”

竹童大喜過望，以為自己的話終於起到效果，沒想到孟宇話鋒一轉：“你就去睡，想必很好。”

撲地一聲，竹童本來抱在雙臂內的綢夾被，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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