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娘擡頭向外張了張，湊近喬月耳邊低低地道：“當真叫那潑皮得勢？我聽著先就不服！亂世也罷了，眼巴巴望著，局勢將要安定了，反要受這種貨色的氣？不如依舊回杭州算了！”

喬月聽得杭州二字，猛地擡起頭來，常年攏住臉頰的玉色面紗上方，眉心倏地一凝，二道幽冷銳光從春水般的眸子裏閃出。

杭州？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其實說遠不遠，不過近十年前，說近呢，也不算近了，畢竟世態炎涼，亂世裏一天要當一年過的。

當年的杭州，乃團娘得意之處，夫家風光，娘家勢壯，誰又能想到，十年後只是南柯一夢罷了？

不過要說得意失意，這歸莊裏只怕也不只團娘一個。

團娘自知失言，情不自禁低了頭，口中咀嚅道：“我也是亂說說罷了，你又何必當真？”

喬月收回目光，手不抖心不顫地繼續收拾點心：“當真也好，當假也罷，天下平定之後，你要回去我也不會攔著，當初我救下你時就說了，不圖你回報的。”

團娘一下急了，口中尋不出合適話來開脫，心頭亂起，圓滾滾的身子就向地上跪去，雙手隨即抱住了喬月大腿：“喬老板這是怎麽說？我真是開玩笑的！喬老板這樣說，直埋汰死人了！”

喬月忙拉她起來，團娘身子不輕，又有心不肯起來，可不知為何，喬月纖細皓腕輕輕一提，團娘情不自禁，如被雲托，身子就直立起來。

“看你又急了，”喬月雙眸裏寒光隱去，兩彎清清亮亮的小月亮高懸於面紗上：“我不過順嘴說說罷了，哪裏就當真了？你肯在這裏，是我，是歸莊的福氣，願意跟我的人，都跟我是一心的。其實你也不必著急，我才話裏意思不過是，你想怎樣，我不會攔著罷了。”

歸莊裏誰沒傷心往事？誰心裏不是窩著多年的舊火，目中滴著血欲報仇煞恨的？

團娘眼中溢出淚來，怕喬月看見，忙低了頭用袖子去擦：“自喬老板救下我，我便說了，這賤命已是喬老板的了，隨時要就拿去，我想怎樣？我只想跟著喬老板一輩子而已。”

她這裏哭得傷心，不妨頭頂上卻冷不丁響起銀鈴似的笑語：“看我們團娘子，好硬氣一個人，怎麽說掉金豆就掉金豆了？這可是奇事！煤球呢？拿盆來接！她的眼淚是多少難得的東西？我得收下來，將來得了癡病，好拿來過藥！”

團娘聽見個癡病二字，實在忍不住，眼淚來不及收，人已經笑了出來，實在尷尬，只得轉過身去吼煤球：“叫你拿盆你就拿，一點子心眼沒有！白瞎了這唬人的好皮囊！”

煤球擡了盆過去也不是，不過去也不是，只得呆在當地，嘴裏叫道：“有完沒完，我那頭包子還沒吃完呢你們就這樣指使人！”說到這裏，放下盆來，猶豫間瞥了喬月一眼：“那什麽，肉包子冷了不好吃，害腥。。。”

喬月瞪他：“生肉你也吃得不少，也不見你害腥！”

煤球嘴裏咬著包子皮：“那不是，以前的事麽，那時候，不是還沒吃上團娘的包。。。”隨這聲音越來越小，人已經躲去了天井。

“吃完就出來幹活！今兒外頭人多，別總想著偷懶讓齊叔給你打掩護！”喬月沖其背影嚷了一句，不肯放過的意思。

天井裏傳來含混答應的聲音：“唉，嗯，哦。”

喬月哼了一聲，這才再次看向團娘：“今兒的話往後不可再提，再提我可就惱了！”

喬月並沒明說，到底指的是回杭州的話，還是報答的話。可團娘卻是心知肚明。

這丫頭也是忒硬氣，自己的命是她救的，一歸莊人的命都是她和那幾只狼兄弟救下的，卻從不肯接受報答二字。

不過團娘也是個硬氣人，嘴上自然不說，可心裏，總歸是一本明帳，一筆欠債。

且不止如此，回杭州的話，於喬老板來說，也是大忌。

為什麽？

原因很簡單。

想了十幾年，幾乎活到現在也想到現在的問題，怎能容忍別人一提再提？

好比心底裏有個瘡疤，不到徹底痊愈那天，不得揭開。

那麽，什麽時候才能徹底痊愈？

這問題團娘不知道，放眼天下，想必也沒人能知道，就連三國的皇帝，也不能知道。

因要三家合一的，哪一家自個說了，也不算數，又都是沒有默契的，彼此恨不能生吃了對方，卻只有楞頭楞腦的怨氣，對方心裏怎麽想，半點不知。

跟三位君上相反，亂世之中，歸莊眾人能凝聚成結，靠得卻正是默契二字。在這店裏，喬月甚至不用開口，因面紗籠面，也看不清表情，可她一雙美目便是最好的明示。

要說的話，都盛放在那春水盈盈，清冽幽深的雙眸中了。

外間，炎三好容易盼到蝦餃，卻又有些做腔做調起來：“我說堂倌，”不大的眼睛斜著看齊叔：“這蝦餃看著不怎麽新鮮似的？”

因當了眾人的面吹下大牛皮，不得不多撐些門面，多裝裝矯情。

齊叔不氣不驚，淡然自若地道：“若說個新鮮，歸莊是這哲州再沒有的新鮮了。”邊說邊看桌上一位：“這不是趙六？你舅舅早起才搖回來的船，我親自從他手裏稱的貨，哪，字據還在櫃臺下收著呢！”

說著掉頭又看張二麻子：“澄粉是你二叔家供的，說是中原來的好貨，難道不真？”

炎三看看一桌子眼睛都盯住了自己，心裏直罵齊叔是只老狐貍，嘴裏咳嗽一聲道：“且吃起來看看！”說著便是一筷子，二只蝦餃頓時被塞進血盆大口裏。

團娘子的蝦餃是這裏出了名的美食，外皮明透鮮美，內餡鮮嫩肥碩，吃進口中嫩而滑爽，又有些脆勁，咬起來不是軟爛，倒有幾分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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