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易腳下頓了一頓，不過很快就又再瞪出眼珠子來：“放屁的道理！我乃當朝禦筆親點的特使，皇宮裏來去亦無問題，今日一個區區的世廟，就難倒我了不成？！”

心裏不覺有些鄙夷，八皇子你不過是個流放在外不受當今聖上青眼的少年罷了，跟本大人擺什麽譜？若不是本大人有事相詢，哪裏放你在眼裏？！

侍衛不敢再說，小沙彌本從前面趕來欲行阻攔，聽見這番話也不便開口，只得憑宋易去了。

特使畢竟底氣不足，走到佛堂前時，來時的勇氣已失了一半，不敢造次上前通傳，只得先將眼睛湊近門縫，看看裏頭什麽情況。

佛堂裏，文玄屈膝盤腿坐在青石地面上，雙目微闔，雙手合十，如老僧入定，如磐石穩立。

宋易看了許久，脖子都有些僵硬了，也不見裏面的背影有絲毫動靜，夜風瑟瑟吹過，他身上不覺打了個寒戰，想想這樣下去也不是法子，回頭看去，自己的侍衛與小沙彌都離得遠遠的，卻也都看在自己身上，於是面子上也過不去，心下遂發狠，將門推開三分，口中便輕輕地道：

“八皇子，臣有事求見！”

回應他的，是更加長久的沈默，文玄聞所未聞，依舊貌似虔誠地，低低垂首於佛前。

宋易心裏動了氣，自己這樣小心，你這破落皇子還擺上譜了不成？！

“八皇子！”音量愈發大了些，夜深人靜，將這聲音又放大了八成，焦慮的回響在深謐無聲地佛堂裏。

按說這動靜，只怕連佛龕裏的菩薩也聽見了，可文玄依舊無知無覺地盤坐著，門縫裏簌簌吹進一陣野風，將他衣袖拂動，其實不過是普通的粗麻灰布，可不知怎麽的，特使心頭一松，透過那疏朗的經緯，恍惚間竟看見了流蕩的白雲和高遠的藍天。

多年浸淫於宮廷爭鬥，十年前的宋易不過是中原小小地方官而已，十年後已榮登東盛國朝廷重臣，其中黑暗艱辛不言而喻。

一向他是只看腳下如履薄冰的，十年過去，從不曾仰首細看藍天白雲，不細今日，竟於深夜，從眼前一裘布衣上，找回了些年少時的舒朗。

文玄依舊紋絲不動，外界如何怎樣與他無關似的，只是默然垂首，憑它去。

宋易黯然失神，轉身退了下去，走下臺階時步履已有些蹣跚，侍衛和小沙彌對視一眼，眼中皆有深意。

聽出佛堂外腳步聲漸漸遠去，文玄雙目愈發闔得緊了，口中默念佛經。

佛前青燈本被外來的寒風吹得晃動不已，片刻之後，終於抗拒不住，撲地一聲燈繩倒向油面，光亮滅了下去，油未盡燈已枯，微明的佛堂剎那間陷入徹底的黑暗之中。

好在頃刻之後，燈繩不屈不撓靠慣性再度揚起頭來，於是光明大作，佛堂裏又有了生氣。

不過令人驚異的是，光亮下人影洞去，地上空餘灰布衣一裘，再無他物。

文玄於燈光將滅那一瞬間，扯去身上灰袍同時拔身而起，燈繩浸入油面那一刻，他人已到了門前，宋易留下的那三分間隙已足夠讓他從其中游離竄出，待到燈繩再起，文玄早已人在丈遠之外了。

小沙彌目送宋易離去，回身向佛堂轉去，伸頭向裏看了看，恍若無事般，將微開的門板輕輕推回原處，緊緊合上，然後坐上門前臺階，打坐念起經來。

此時文玄早出了山門，腳尖從奇峻的山石上略點上幾回，瞬間起落，人已到了世廟後的野山間。

此時的他，灰袍已去，全身被黑衣覆蓋，整個人便徹底融入黑暗之中，如靈蛇游走於山石之間，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要去哪裏？他這樣匆忙，所去何處？

月亮依舊躲在烏雲後頭，不肯示人，亦不肯將自己光華遍示大地，於是天地間唯有忍受黑暗。

這黑暗同樣籠罩了文玄的身心，他咬緊牙關登上最高峰頂，老地方如常堆著火把，幾乎是落腳的瞬間，他劃亮了火石，頓時，手中擒出高高的一只火炬。

於此同時，他的雙眼焦急地向西方相隔甚遠的另一座山頭看去，期待著自己心頭的希望，如期降臨。

人總因有了期待而心生希望，而希望，才是生命中最不易泯滅的一盞明燈，漫漫長路上下求索時，總因有了希望，人生方能堅強向前。

天地間仍然深黑一片，黑若千年沈寂的靜淵，水波不興，仿佛世間萬物都已沈沈墜入，永久深埋，不能掙紮得出。

文玄焦急地向遠處張望，明知什麽也看不見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更壓抑不住自己越跳越快的心率，對面山頭那人是從不遲到如滴漏一般準時的，自己世廟來了近十年，總在這個時候現身。

不過今天，還會來麽？像昨天一樣？

每一夜，每一晚，將見面前他總會這樣拷問自己，知道答案不由自己卻總忍不住要問，如此折磨身心，直到。。。

死寂一般的黑暗中，驟然閃過一絲白練，似利劍頓時便將沈重黑幕撕拉扯開一條裂縫，一抹翩若驚鴻的銀色身影如電掠過，沈睡中驚醒的人若看到那一道電光，定會以為是流星滑過。

文玄初見時便有這般錯覺，不過現在他知道，哪裏是流星？

是她來了！

銀色身影矯若驚鴻地越過低處，目不暇接時，人已站到了頂端，與文玄遙遙相對，中間所隔的，便是那座小小的城鎮，哲州。

文玄狂亂的心境安定下來，他不知道對方能不能看見自己，許是不能，因一身夜行黑衣裹住了身體，火光又在前，人便在陰影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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