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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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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滴晶瑩的雨水自檐上沈甸甸地滴落下來,在廊下的護欄上一砸八瓣,再滑落到石縫裏去。晨光慵懶地透過象牙白的窗紗落在了煙水藍的紗帳上,帳後的金鴨早就香盡灰冷,室內卻還彌漫著一股暧昧的味道。

張儀正睜開眼,空茫地望著帳頂發了會兒呆,直到聽見外間仆婦掃地的沙沙聲才轉過頭去看許櫻哥。許櫻哥睡相霸道,獨自一人占了半張床,手腳全都攤開了去,擺成一個大字型。大抵是因為太過疲倦,睡得很熟,豐盈的嘴唇微微張開,唇角還有一滴疑似口水的晶瑩物質。

這般睡相,全不似個學士府養出來的閨秀。雖則他知道這丫頭從小的賢惠溫柔全都是裝出來的,且還只是在大人和陌生人面前。可便是不論學士府,就論從前,她也該是從小就被嚴格約束著學習規矩禮儀的,怎地就長成了這般模樣?只能說災難可以很大程度地改變一個人,如同自己,如同她。張儀正心情覆雜地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替許櫻哥擦去唇角那滴口水。

“做什麽?”許櫻哥卻警覺地醒了,張儀正不聲不響地將自己潮濕的指尖遞到她面前,許櫻哥難得的臉紅,翻身坐起就推搡了他一把:“你栽贓。”

張儀正瞥了她一眼,不屑於與她爭辯,自顧自地在巾帕上擦了手,起身披衣下床。許櫻哥呆了呆,顧左右而言他:“要走了?”

張儀正轉頭問她:“你不送我?”

“當然要送的。我是最賢惠的。”許櫻哥起身隨意收拾一下便要叫丫頭們進來,張儀正見天色還早,便道:“先別忙,我有話要交代你。”

許櫻哥見他神色嚴肅,曉得是重要的事情,忙斂了容色坐過去,先遞了一杯清水:“早起空腹飲一杯清水利於養生。”

張儀正一口氣喝了,正色道:“最近不獨是賀王府亂,便是宮裏也夠亂,且怕是會越來越亂。誣賴你和大嫂打死人那事兒宮中並不在意,過不得幾日便會妥善解決,所以不必放在心上。”

她之前也覺著那是個荒唐鬧劇,誰敢往康王府裏來拿她和世子妃?所累的不過是聲名而已。從前她沒嫁人怕聲名受損連累了梨哥,如今她已嫁人,且婆家人全數站在她這邊,又還有什麽可怕的?許櫻哥覺著張儀正要交代的不止是這個,便道:“然後呢?”

張儀正看著她道:“我日後都會忙起來,夜裏若是不回家或是晚回家,你不必擔憂掛懷,該做什麽就做什麽。若我不在,你出門時必得多帶幾個人,雙子身手不錯,也夠忠心,但他不夠機靈,所以我會給你身邊安排幾個得用的人,你出門時都要記得帶著,別貪清凈。”

許櫻哥乖乖應了:“我都記住了,斷不會胡來。”又道:“我還能知道什麽?”

“知道得多了對你未必就好,不過徒增煩惱。該知道的我會告訴你。”張儀正摸摸她的鬢發,輕聲道:“說來,安六真正是個人物。我實是不及他許多。”

他從前不是和安六彼此最看不順眼的,出門一趟便突然變得清醒了?許櫻哥忍不住挑了眉毛含笑道:“怎麽說?”

“人最難的是看清自己,他從前瞧不起我是應該的。”張儀正笑笑,站起身拉開了房門,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甘甜的空氣。許櫻哥不知道,他此番前去林州,除了探接張儀先與去蒲州這兩件最重要的事外另有一件緊要事。賀王狀告張儀先和許多將領存私不聽指揮,所以才吃敗仗,但真實場景是,賀王與其親信只手遮天,西征前線戰事不利,連戰連敗,卻被隱瞞無數,不該死的人死了,該領軍功的沒領著,不該領軍功的人則領了軍功。密報送到皇帝面前,恰逢他要去林州,便陰錯陽差當了一回皇帝的眼睛,這眼睛卻不好當,只看到不夠,只說也不夠,因為年邁的皇帝其實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的判斷。

這一行,長的不止是見識,更是膽氣和胸懷,天地很寬闊,不是他從前所認知那麽的窄。張儀正仰頭看著天邊的魚肚白認真道:“我不想再這樣渾渾噩噩地下去了。不然什麽都護不住,什麽都要仰人鼻息,看人臉色,離人便一事無成。便是不能做安六那樣的快刀和小四那樣的黑刀,我也該能挺胸擡頭立於天地之間,才不算枉活這一回。”言罷大步走了出去,大聲道:“準備衣裳早飯,我先練槍。”

聽到他嚷嚷,仲夏跌跌撞撞地抱著那桿鐵槍跑出來,張儀正伸手接了槍,沈聲道:“日後你不必跟著我了。”言罷回頭看著許櫻哥粲然一笑:“我去了。”

果然是嶄新的開始呢。許櫻哥斜靠在門框上,看著張儀正大步離去的背影微微笑了起來。一夜雨水,所有的植物都呈現出一種吸飽了水分之後的鮮亮感,空氣既清新又濕潤,令人格外愉快舒適。許櫻哥瞬間覺得身上充滿了力量,她也學著張儀正大聲道:“該做什麽的做什麽,我先練拳!”

嚷嚷過後,轉頭瞧見仲夏呆呆站在那裏,滿臉灰敗之色,想哭又不敢哭的,便招手叫她過來溫柔安慰道:“三爺不是不要你在這院子裏了,是說日後這擦槍的事他會自己做。一個女孩子天天抱著桿大鐵槍也著實吃力,你平日最擅長什麽?我讓綠翡另外給你安排個差事。”

“婢子謝奶奶恩。”仲夏的臉上這才有了幾分血色,大著膽子道:“婢子其實不愛抱槍擦槍,婢子愛的是種花。”

“依得你,後頭梅林園子正無專人管理,日後便都交給你了。”許櫻哥趁便問了個早就疑惑的問題:“我看其他院子裏給爺們管馬管兵刃的都是小廝,當初三爺怎會想到讓個小姑娘來做這事兒?”要說文人都愛紅袖添香,那麽張儀正這假裝的半文盲便是弄了個女子來擦槍,那也該尋個美人才有意思,可仲夏明明就是個壯實丫頭,五官不過端正而已,力氣據說倒是真大。

仲夏忙回道:“自從三爺學槍便一直都是如此。前一個姐姐在三爺前年生病時被打發出去了,那日婢子跟著爹娘在園子裏修剪花木,三爺從那裏經過,瞧見婢子力大,一人便可拖走一段枯木,便問管事要了婢子過來。”

許櫻哥不由失笑,這可真是,她初見仲夏之時,還以為仲夏要不是有後臺就是張儀正看其特別順眼,不然怎會得了這樣一個莫名清閑體面的差事?誰會想到人竟然是這樣挑出來的。張儀正這怪癖可謂是夠怪,但這個答案,恐怕只有張儀正一人能回答她了。

外院演武場上,張儀正已經結束了晨練,就著朱貴遞過來的一桶涼水擦了擦,邊穿衣服邊朝著一旁正打得熱火朝天的幾個王府侍衛走過去,大剌剌地開起了玩笑。

遠處康王與崔湜前後走來,瞧見了,便停腳朝這邊張望。康王眼裏由不得的露出幾分滿意之色,崔湜笑瞇瞇地給他行了一禮:“恭喜王爺,三爺成材了。”此番林州之行,原本誰也沒指望張儀正能在這短短的日子裏把事情探查個七七八八,都覺著他只要能把他自己和張儀先囫圇弄回來就不錯,可他偏偏做到了。不是做得很好,但也不差,依稀已可以瞧見他身上潛藏的某種特質,心細膽大,不要命的狠,並不全然似他們之前以為的那樣粗莽。

康王擺擺手:“他且嫩著呢,離成材還遠得很。”

崔湜正色道:“在下瞧著三爺昨日行事與從前相比不可同日而語,昨夜聖上不也誇讚他此番差事做得極好?便是現在還嫩,再歷練幾次也就妥了。”

康王沈沈嘆了口氣,意興闌珊地道:“他不過是借著二哥的手打我一巴掌,再借著我的手打二哥一巴掌。只要死的人是他覺著無用的,或是他覺著該死的,他便可以裝作不曾看到。若不是他留著老二還有用,多少還掛著娘娘,此番老二只怕早就死在了林州,哪會只是奪了官爵?”

他難得抱怨,崔湜卻不好接這話,便只默默聽著。康王也很快便轉了話頭:“安六是個厲害的。誰會想得到他竟是最先給聖上密奏的人?卻又能巧之又巧地避開了要害,讓馬氏兄弟做了替罪羊。”

崔湜輕聲道:“他是個聰明的,曉得西征軍中眼線不知凡幾,所以先下手為強。此人斷不能留,心黑手辣,又最是敏銳奸詐,假以時日必是大敵。”

康王回頭看向他,二人的目光直直地撞在一起,然後又迅速分開,康王輕聲道:“此時還動不得他。且再等等。”二人沈默地往前走了一回,康王嘆息似地道了一聲:“許侯眼光精準,此戰必敗。”

崔湜輕聲道:“咱們該做準備了。”

康王沈著地招手叫過一個侍衛,道:“你去把三爺叫過來,我有事要吩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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