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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最新]夜飛鵲(正文終)一葉隨風下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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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最新]夜飛鵲(正文終)一葉隨風下揚州。……

花樓簾影掛斜陽, 屏山掩映金翠畫,春光已逝,秋光再追, 夏也將散了。

刑部將審核潘鳳收賄授官的供詞整理呈遞內閣, 奚甯看到牽扯官員是單煜晗,又瞧審核的官員是奚桓,半點都不意外。與內閣商議了, 還是擬了批條上呈禦案。

惠德凝眉想了好一陣,適才將供狀上單煜晗三字敲一敲, “這個單煜晗,是否就是定國侯單堂的後人?”

“回主子,正是定國侯單家。”金巧跟在其滿踱的步子後頭,笑意謹慎小心且冷冰冰,“到這單煜晗,已是定國侯的第六代子孫了, 說起來,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從前定國侯是何等叱咤之人?往後的子孫, 雖說都封了蔭官,終歸沒什麽大作為。倒是這單煜晗, 當年沒向朝廷請封蔭官, 是正經科舉出身, 沒曾想, 竟也是靠結黨營私,阿諛奉承升到了禮部。”

“可惜啊……”隨著一聲嘆息,惠德落到榻上,“奚大人, 你怎麽看?他賄賂潘鳳的那些東西,可都是你家的財物,你說說,要不要法辦。”

奚甯躬著腰拱手,“回皇上,臣與內閣的意思,如今官場風氣不正,許多當權之人索受賄賂,以賄授官,非以才授,以致底下的官員收刮民脂,用以賄賂上司,非但是朝廷納賢之大阻弊,天長日久,恐怕結黨成患。此等不法之行,必該嚴懲,好震懾震懾底下那些貪腐之人。”

“有理。那這個單、單什麽晗的,叫人抓起來,交由都察院定罪,審出的供狀,拓成冊本,下發各省各級官員,讓他們時刻看著,也好引以為戒。”

如此這般,奚甯傳令刑部與都察院拿人,刑部正是奚桓領命,帶著幾個差官,與都察院季安一道往單家去。

彼時單煜晗還半點風聲不知,剛由禮部歸家,吃過午飯,正欹在榻上看出。榻側擱著個鎏金三角鼎,裏頭盛著好些冰,丫頭秋桂在邊上打著扇,便有絲絲涼意朝他撲來。

書頁簌簌翻動的間隙裏,他擡眉看了一眼那張架子床,紗帳被風吹的一落一鼓,好像裏頭裝滿了空空的孤寂。要不了多久,床上將迎來另一位新主人,把舊時的痕跡完全掩蓋。

不曾想,還沒等到他心裏淡淡的刻痕被掩埋,畢安便風急火燎地跑進來,頂著滿腦門的汗,急得顛三倒四,“爺、不好了,廳上來人,太太一個勁兒只曉得哭,老爺昏了過去,不好了……”

單煜晗心裏咯噔墜一下,端正起身板,“到底什麽事?你慢慢說。”

“外頭來了都察院與刑部的人,”畢安狠狠吞咽一下,捏著袖管子揩了一把汗,“說是要請爺到都察院問話,是問、是問賄賂潘鳳推舉爺升官的事情,他們手上已經有了罪證,說是、說皇上有諭,要、要都察院審查如實後,嚴懲。”

“都察院和刑部哪裏來的罪證?”仿佛有一把大火,頃刻將單煜晗的眼睛燒成一捧灰燼,裏頭還有點難以置信的火星,他一把拽著畢安的衣襟,腮角咬得硬如堅石,“我再三與你交代過,送給潘鳳的東西,一定要匿名!”

“小的不敢有差錯,的確都是匿名的。可、可那些東西,是老太太一手備下的。老太太用的、用的是先前太太帶來的嫁妝,偏那些東西,都是奚家替她預備的,那日奚小大人去抄潘鳳的家,恰好被他搜檢出來,他順藤摸瓜,就、就……”

聞言,單煜晗怔忪地松開他,“母親真是糊塗!”

“爺,都察院的季安與奚小大人,還在廳上等著呢。”

沈默裏,氤氳著涼涼的空氣,單煜晗睨一眼畢安急得發汗的臉,倏地笑了,淡然地拔座起來,“先更衣,再去見客。”

斜眼窗外烈烈的陽光,骯臟汙穢無所遁形,他展開雙臂,背影在絕境裏顯得格外安穩。

未幾,奚桓就在廳上見到了單煜晗,穿著玉白的圓領袍,衣襟與袖口都用銀線繡著修長的竹枝,戴著頂鏤雕銀冠,大難當頭,也如從前溫文爾雅,風度翩翩。

他脧一眼奚桓與季安,泠然地坐到上首椅上,抖了抖衣擺,“不知兩位大人光臨寒舍,有何賜教?”

季安歪在椅上笑笑,“賜教不敢當,是潘鳳的案子,牽扯進單大人,有聖諭,叫我們請單大人往都察院問幾句話。”

單煜晗卻不看他,兩眼只盯著奚桓,噙著淡淡笑意,“許久不見世侄,像是又長高了些。奚大人回京,還未拜見,聽說他病了一場,如今可大安了?你姑媽也一向康健?”

奚桓有些說不清他到底是個重名重利、還是個澹然生死的人,可他知道,單煜晗修薄的眼裏一定藏著絕望,還藏著些不為人知的感情,沒人知道,大約只對花綢曾說起。

思及此,奚桓心裏有些不痛快,好像他們背著他,懷揣著一個他不知道的秘密。他陪著花綢長大,她的什麽他都了解,唯獨她離開他的那段時光,他不能透徹的知道。

他唇角一勾,擱下茶盅,冷意朝單煜晗撲過去,“勞大人惦記,闔家都好,只是如今已不好再說什麽‘你姑媽’了,該是‘尊夫人’,我與綢襖成婚了,沒大操大辦,她不喜歡,我就隨她。”

“噢?”單煜晗半點不意外,笑著頷首,呷了口茶拔座起來,撣了撣衣裳,斂了笑意,“咱們走吧。”

他最先走出去,背影不言不語,炙熱的陽光似一場猛火,漸漸將他的輪廓、以及心裏的不甘與委屈吞噬。那些不甘委屈沒人過問過,他也只對一個人提起,但遺憾的是,她從不在意。

是的,當花綢聽見這一則訊息時,正在炕桌上闐香粉,香纂取出來,點燃了玉爐裏一朵蓮花,旋即把香爐擱到圓案上去,鴨堆的寶髻似一團迷霧,裏頭傳來淡淡的一個音節:

“噢。”

奚桓歪著腦袋窺一窺,只瞧見她半張臉上掛著笑意,還未回頭,已旋出門去。他獨自在榻上垂了垂眼,在她到底是在意與不在意間想了又想,笑意有些失落。

未及片刻,卻見花綢端著碗燕窩進來擱在他面前,“我的兒,你瞧又熱得你這樣,趕緊吃了,一直拿冰鎮著的。”

那琉璃碗上起了薄薄一層冷霜,瞧得人清心涼爽,奚桓心下快意,一把拽住她的腕子掣在膝上,“單煜晗被都察院收押了,趕上朝廷要正風氣,他賄賂的數目又十分大,大概是要拿他殺一儆百了,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啊,”花綢翻翻眼皮,拈帕搽他腦門上的汗,“關咱們什麽事情?我倒有要緊的問你,他送出去的那些東西給都察院做了贓證,那剩下的呢?你可要回來了?”

奚桓噗嗤樂了,一掃陰霾,把臉貼上去親她,口水汗水濕噠噠地糊了花綢一臉。她攢著細眉左右躲閃,一壁推他的肩,“熱死了,你怎的跟條小狗似的,快撒開、我喊了啊,我真喊了啊!”

他退開了臉,兩手握著她的腰,濕漉漉的臉上嵌著兩只璀璨的眼,笑盈盈地盯著花綢。花綢覺得他眼裏從來都流淌著一條靜謐的河流,她常年上頭愜意泛舟。她笑笑,一點點蘸去他額上的汗,“怎麽老這樣傻兮兮的?真是叫人疼不過來。”

他又把毛茸茸的腦袋在她頸窩裏蹭蹭,嗓子有些黏糊糊的,冒著咕嚕咕嚕的氣泡,“想你。”

花綢仰著頭好笑起來,“天亮了才出門去,天沒黑就回來,有什麽可想的?快把燕窩吃了,一會子咱們擺晚飯吃。”

太陽還有半個冒在西山,熱浪與蟬鳴未散,吃了燕窩,奚桓爽快許多,適才瞧見墻根下幾個箱籠都揭了蓋,鋪上還亂堆著許多衣裳。

順著他的眼,花綢笑笑,“咱們不是要往揚州赴任?我正收拾行裝,等我這裏收拾了,再去你屋裏盯著采薇他們收拾。除了外頭的管家小廝,你屋裏帶著哪些丫頭去,你快告訴我,我好使她們都打點好行李。”

“采薇自然要帶去,別的倒罷,還有椿娘,也就夠了。咱們也不要那些人伺候,真缺人使喚,到揚州再買就是。”

說話間,紅藕游廊而來,將花綢叫到正屋裏去。奚緞雲在理幾封信函,封好了擱在榻上,拉花綢坐下,“我的乖,這裏有我寫的幾封信,給你二嬸嬸她們帶回去,你走時,我再給你裝點銀子,也不要多,一家五兩銀子,你總要去拜見的。還有你爹,他的墳上你常去看,可曉得?”

“曉得的,不用娘囑咐。”花綢笑笑,挪到她身邊,將她隆起的肚皮摸一摸,“我見不著弟妹出生,只怕回來他都能講話了,娘可千萬記得告訴他,他還有個姐姐呢。”

奚緞雲笑嘻嘻嗔她一眼,“還用說?”說話輕撫她的鬢,“我的乖,路上顛簸些,你千萬要保重身子,不要急著趕路。桓兒長這樣大,還沒離過家,在家都是萬人捧著,在外頭,你勸著他些,不要輕易與人結仇結怨。揚州那地方你曉得,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萬事平安為重,切不可意氣用事。”

“娘回頭再囑咐他,過了中秋才走,還有十來天呢。”

“晃眼就過了。”奚緞雲兩眼在她臉上流流連連,頃刻間,已見淚光,“你還沒離過我這樣久,要自己當家做主了,凡事都要顧著些,與那些太太奶奶打交道,留著心眼。”

花綢見她要哭,忙摸了絹子揾她的眼,“曉得了娘,我二十好幾的人,未必連這還不知道?不要哭,哭多了孩兒長得不好。”

門外光暈晃一晃,奚甯走進來,與花綢點點頭,花綢知趣地辭出去,留他兩個說話。奚甯走近瞧見奚緞雲眼瞼掛著淚花,心登時軟了,忙坐著摟她在懷裏,“必定是為他們要走的事情,你放心,揚州那裏的府臺我寫了信去,等他們到了,一應住處都是張羅妥帖的,不費什麽事情。”

緘默半晌,奚緞雲半仰著臉,脈脈的笑,“那年帶著綢襖從揚州到京來,可萬萬沒想到,我竟在京裏安了家。原是打算著綢襖的婚事辦了,我就回揚州去,買兩間屋舍,自過日子,了此餘生罷了,誰知竟還與你有了孩兒。”

“世事難料嘛。”奚甯撫著她的臂膀,埋低了親她一下,回想起來,也有些好笑,“我記得頭一回見你,是我十四歲,與我父親到揚州,父親說既與你們家聯了宗,就該去拜見。走到你家中,四間瓦房,你瘦瘦的,幫著你娘在廚房燒飯,端著一口鍋,我當時想,那鍋能把你胳膊壓折了,我往後娶妻,絕不娶這樣幹幹瘦瘦的,沒滋味兒。”

“我也沒想過要嫁你這樣的呀。”奚緞雲退出他的懷抱,飛了一眼,“那時候我已與常青定了親。”

他們都沒想過,卻成了事實。奚甯望著她笑,寵溺的目光要把她融化了。她偶爾覺得自己命苦,偶爾,又覺得自己太過幸運。

無數的悲歡離合在今年的中秋隨煙火綻放,中秋後,單煜晗判了下來,聖意要重振官風,殺雞儆猴,於是他就成了那只可憐的雞,定了個次年秋決。

聽見這一消息,花綢只覺有個路人由她身側走過去,從此路途迢遞,不再相逢。她撩開車窗簾子,外頭是山水重重,前頭是輕揚的塵土,三輛飭輿,十幾個小廝趕押著行李,隊伍最前頭,隱約見奚桓,鮮衣怒馬,風袖比天地還廣。

花綢夠出個腦袋,朝他喊:“桓兒,停一停!”

他拉轉韁繩,遠遠打馬過來,等在車旁。花綢丟下簾子,扭頭握住韞倩的手,“就送到這裏吧,都出城了,一會子你回去益發遠。我叫你不過在家中送送,你卻不肯聽,非要套了馬車送到這裏來,等你歸家,只怕天也要黑了。”

韞倩有些呆呆的,勉強笑了一笑,“不妨事,這個天,且還長呢。”

“我知道你的心,我娘大哥哥二嫂嫂二哥哥這些人,我也不過叫他們送出家門便罷了。”花綢擠擠眼,俏皮地逗弄她,“許你跟到這裏,就是叫你多瞧瞧我,存在心上,惦記個二三年,我們不過二三年就回來了。”

只此一句,便將韞倩傾盆的淚雨招了出來,幾番攥著花綢的手,哭得句不成句,“這一去,就,二三年不得見了。我長這樣大,就你這麽個朋友,我親娘早早死了,有爹只如沒爹,有親人只當沒親人,我只當你,比我親姐姐還親,”

花綢心頭一酸,不由毗淚盈盈,“我曉得、我曉得。你放心,家在這裏,必然要回來的,你給我寫信,我也給你寫信。我看你們府上那個四娘是能做事的,你別太勞累,擔子也分她一些,她必不是那等忘恩負義之人。我去了,啊。”

時值新秋,山野梧桐紛飛,花綢從韞倩車裏鉆出來,奚桓也下了馬,舉著她兩個胳膊,將她抱了下來。韞倩忙撩了簾子也要下車,花綢則旋裙在車前握她的手,“不要下來,山野風大,你外頭雖瞧著好全了,裏頭可知怎樣呢?到底不要吹風的好。”

韞倩蹲在車簾子外頭,死拽著她的手,哭斷柔腸,“千萬保重,記得時時給我寫信。”

“知道。”花綢抽出手來,往前頭椿娘馬車上叫來蓮心,細細囑咐,“你陪著你們姑娘回去吧,勸她別哭。好丫頭,你別慌著嫁人,在你們姑娘跟前服侍幾年,自然有你的好處。平常勸她多吃些,家裏那些銀子,還怕吃窮了不成?”

說得蓮心也哭起來,花綢也哭,幾人對陪著眼淚。奚桓不忍,朝韞倩作揖,“大表姐萬望保重。”便摟著花綢往前去了。

鉆進馬車裏,奚桓吩咐啟程,回眼將花綢摟在懷裏,不住安慰,“又不是不回來,不過在揚州二三年,仍舊回京的。快別哭了,哭得我心都亂了。”

花綢抽抽搭搭,掀了車窗簾子伸出腦袋朝後張望,見韞倩的馬車也啟動,往城內方向去,遠遠望著,蒼山孤影,長長旅途,十二分的寂寥。

她落回車裏,伏在奚桓胸膛,且嘆且掉眼淚,“你大表姐命苦,我這一去,不知她的日子如何難熬呢。莊大嫂子與紗霧兩個,至今還打她的主意,處處問她伸手要銀子。她雖不給,可時常叫他們左右煩著,清凈日子也不給人過。”

奚桓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將她摟緊了,說笑話哄她,“我告訴你,範貞德聽見朝廷裏要正風氣,亂了手腳,嚇得躲在家裏好幾日不敢出門。從前來往巴結的那些官員,他都不敢走動了,人家來上門去找他,他就一味稱病不見,不想把太常寺卿得罪了,在衙門裏處處給他小鞋穿。”

聞言,花綢稍稍解氣,仰起涕淚縱橫的一張臉,眨眨滿眼框蓄的淚,“你如何知道?”

“我編的。”

花綢一霎癟了臉,將他捶一下,“害我白高興一場。”

他吭吭笑兩聲,握住她的手,湊下去鼻尖往她濕乎乎的鼻尖上蹭蹭,“想也想得來嘛,範貞德是個什麽樣的德行?快別哭了,我頭一回出遠門,光顧著哄你,連好景致也沒功夫瞧,你體諒體諒好吧?”

花綢翻了個白眼,淚花熒熒地掛在睫畔,“瞧你這出息。”

“我就是沒出息,人都說我如何如何金尊玉貴,要什麽有什麽,實則見的市面有限。不像你,什麽事情都經過瞧過,十歲就從這麽遠往京城來,路上不知遇見多少稀奇事。”

他把花綢的眼淚揾幹,摟著她撩著簾子往外瞧,翠微在遠,白雲天外,蜂蝶花間,而她在懷,沒有比這更叫他暢快的事情了,他歪在車角,將花綢的腰緊一緊,笑吟:

人間狂客繁錦來,一葉隨風下揚州。

他們朝前,關於“姑侄亂婚”的流言才剛剛在錦繡京師沸騰起來,就被甩在了身後。耳朵聽見的,唯有清風簌簌。

城內桂香暗撲朔,韞倩的在馬車裏漸聞喧聲,撩開車簾一瞧,業已日薄崦嵫,街市熙熙,各家鋪子攤販忙著上門板收貨。她的心也似暮晚的斜陽,靜待墜落。

正欲丟下簾子,忽見由後頭走來一匹馬,一位玉質珊珊的青年騎在馬上,穿著件靛青的直裰,綢帶綁著袖口,未戴冠子,只用碧青的錦帶束著髻,背上背著一輪弓,像是剛出城打獵回來。

韞倩覺著他有些眼熟,正欲丟簾子,卻見他扭頭睨來一眼,“川貝煎雪梨,你吃了麽?”

一聽這話,韞倩便猜出他是誰,一把丟下簾子,不說話。誰知郭昭骨子裏是個十分倔強的人,竟握著馬鞭挑開車窗簾,彎著背湊來一張臉,“我問你話呢,你怎的不理我?”

韞倩覆將簾子理罷,硬著嗓子在裏頭,“大庭廣眾,請官人懂些禮數,挑婦人家的簾子,成何體統?”

“哼,”郭昭笑了,又挑起簾子來,“我曉得,你死了丈夫。”

“就是姑娘家,也不該挑人的車簾子!”韞倩怒瞪他一眼,眼圈紅紅的,裏頭還隱約有淚。

郭昭瞧見,半斂了笑,臉仍嵌在車窗上,“你為什麽總不高興?上回見你,也似個不高興的樣子,這會見你,竟還哭了,你有什麽不如意的事情,不如告訴我,或許我能替你解難呢?”說著,自己凝眉想一想,歪著點點下頜,“哦,你死了丈夫,是該不高興的。”

韞倩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一把將車簾子拽好,死活不松手。傾耳細聽,外頭是噠噠的馬蹄,伴著他一籮筐的咕噥:

“這有什麽的?人要朝前看才好,天底下,並不止他一個男人,這個沒了,還有下一個。我告訴你,寡婦再嫁多的是,真立貞節牌坊的有幾人?那玩意兒,不過是面上瞧著光鮮,苦的確是你們女人。你孝期三年,算一算,我三年後整二十三,正好婚配。我姓郭,單名一個昭字,我家的鋪子是你在租著,想必是曉得我家的家境的。我在異地長大,耽誤了親事,至今還未婚定,此番回京,一是為後年科舉,二就是為了我的親事……”

蓮心車裏聽見,捂著嘴嘻嘻直笑,韞倩瞪她一眼,端直了腰,外頭還有他唼喋不休的嘮叨:

“我覺著京裏的姑娘都嬌滴滴的,我不大喜歡,可瞧見你,我卻喜歡。”說到此節,郭昭笑了,騎在馬上,一副浪蕩模樣。但他心裏,卻十分正經,“我想了想,我要娶你。”

他看了眼車簾子,裏頭毫無動靜,他滿不在乎地笑笑,毅然拉著韁繩,“我先回家去告訴祖父一聲,免得他們先替我定了別家。你請慢去,改日我再往府上拜訪。”

旋即聽見他踢了馬腹,韞倩只敢偷偷撩開簾子往外瞥,長街雕零,沒了他的影子,只有殘陽照著空巷。

蓮心挪坐到她身邊,跟著往簾縫外瞧,笑著窺她,“姑娘可不如從前膽大了,從前可是敢撩著簾子與人說話的。”

那個“人”是誰,韞倩想起來,寥落地笑笑,丟下簾子,垂著下頜,沈默不語。施兆庵不會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他殺死了她作為一個女人敢愛敢恨的勇氣。

或許別人看來,她依舊沒有任何變化,連她自己也一直這樣認為。但在這一刻,當一個男人在她的馬車旁說下這麽一大堆傻話,她卻半點不肯相信時。她終於清楚地知道了,她失去的,是對愛赤忱的信任、與天真的渴望。

而獲得的呢?是空茫茫無邊際的寂寞。

夕陽落了,又將是花老黃昏,韞倩歸到家中,擎著一盞燈走到榻上,坐下來。到這個時候,天色混混沌沌,周遭都在暗下去,人間陸沈,面前的燈成了一座孤島。

她支頤著臉,看這座島一點點壯大,孤獨便跟著黑夜逐寸膨脹起來,脹得像黑漆漆的天空一樣龐大,再把她瘦弱的肩壓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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