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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玉山頹(四)“又不是沒看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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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玉山頹(四)“又不是沒看過。”……(1)

粉褪紅綃, 別處染起新燈,燭光滑過泱泱案牘,似在茫茫宦海中浮沈, 起伏終難定。

裊裊茶煙將奚甯的臉稍稍模糊, 衛珺目不轉睛睇著他,等了一會,方才擱下茶盅道:“荊州後補五十萬兩的回執, 本該在戶部給你的,可我等了你一天, 你卻在內閣忙得脫不開身,只好拿到尊府給你批紅了。”

奚甯將回執擱下,呷一口茶,看向監察禦史季安,“你們送銀子去,順便查出什麽了?”

那季安朝衛珺笑一笑, “瞧, 我就說奚大人明察秋毫, 什麽都瞞不過他老人家的眼睛。”

“要是沒查出什麽, 你也不會跟著閔文一道往我家裏來了。說吧。”奚甯回以一笑。

季案端正腰板,臉色漸凝, “這回施大人派下官與貴部周主事一齊往荊州押送那五十萬銀子, 下官到了荊州, 府臺便派河道巡守領我們去看了堤, 走了三裏,倒沒什麽問題。可下官後來與周主事又暗中往下游去看,發現下游所用石料與上游有些出入,上游用的都是山東的一等石料, 下游用的卻是當地的二等石料。”

篤噠篤噠,是奚甯將兩個指頭在案上輪敲著,“下游有田戶多少?”

那季安正要答,倏見豐年進來回稟奚桓在外等候。奚甯緘默少頃,請他進來,隨手最下指了一座,“你也坐下聽一聽。”

季安偏著腦袋朝奚桓點一點,又朝上望去,“那一段的田地倒是不多,攏共是十傾良田,離河道較遠,倘或真是沖了堤,一般的洪水大約淹不到那裏。可沿岸有五六處村莊,共計四百多戶人家,一旦河道沖潰,就有一千多口人要流離失所,只怕還有性命之憂。”

“哼,”衛珺鼻管子一動,不屑地笑一聲,“死千把口人,對潘鳳來說,何值一提?年初他來補請那五十萬兩我就知道,他是不會有所顧忌的,就算咱們盯得再緊,他與他下面那些人,也能找著空子撈錢。依我的意思,眼下皇上對潘懋只有制衡,還未生誅殺之心,咱們與他周旋來周旋去,不知何日才到頭。索性不要去管他,什麽時候沖了堤,咱們也好拿那一千條人命問他的罪,正好師出有名!”

季安望他一望,若有似無地把腦袋點點,像是認同,爾後又窺一窺奚甯。奚甯兩個指頭篤篤噠噠越敲越快,漆黑的瞳孔漸漸黯然,稍刻頹然一笑。

眼瞧他話即要出口,奚桓登時從椅上拔起來,“父親,不可。”他搖搖頭,將三人脧一眼,“外祖父與父親還有鐘老大人這些年為什麽竭力要與潘懋父子相爭?難道不是因他們不顧民生中飽私囊?若咱們為了治他們的罪棄百姓不顧,與他們又有什麽區別?對史書與百姓來說,你我這些人與潘懋那些人,不過都是一個名字罷了,沒有區別,唯一的區別,是誰真正以社稷蒼生為重。兒子請父親三思。”

一席話將奚甯面上的霧霭撥開,他倏然一笑,面帶悵色點點光潔的下巴,“好小子……我們這些人,浸淫黨爭已久,漸漸把為民之初心給忘了,今日虧得你提起。”

說著,眼鋒一轉,望向衛珺與季安,“他說得對,幾萬百姓的命是命,一千百姓的命也是命,咱們不能因為要掃除奸佞而忘了根本。荊州的事,我去跟潘鳳打擂臺,提醒提醒他叫他補修。季安,你去與施大人商議商議,福建鹽場你還是要去盯著,那個曹潛,或許就是潘懋倒臺的關竅。”

二人領了命便辭去,暝暝天色裏,兩盞燈籠相繼飄遠。奚桓走去闔攏門,換到了上首坐下,將昌其沖的話轉述一番,攢起濃眉,“聽老師的話裏,潘懋往寧夏去信,大約另有意思,兒子有些拿不準。老師讓我問問您,可知不知到潘懋的用意?”

奚甯緘默一陣,拔座起來,慢悠悠在滿墻書海下踱步,“這個常志君是潘懋的學生,這些年在寧夏與瓦剌韃靼周旋,甚少吃敗。兵部確有軍情,瓦剌近日在賀蘭山一帶集結兵力,皇上與內閣以及兵部定下的意思,是趁他們還未整合,讓常志君迎頭痛擊。這消息才令八百裏傳往寧夏,潘懋又另寫信與他,那恐怕……是一些與軍令相悖的話。”

“爹的意思是,潘懋會陽奉陰違,令常志君故意拖延軍情?”奚桓擱在案上的手攥一攥,掌心裏起了薄汗,“軍機大事,他怎麽敢?”

“看樣子,他有些狗急跳墻的意思了。”奚甯轉過來,陰沈的臉色浮起一絲笑,仿若密林裏輕撒的一片月光,幽幽寂寂,“這兩年,皇上將我提進內閣,意欲何為,朝堂皆知。他原以為,你外祖父卸任之後,內閣會是他當家。如今他雖是首揆,卻封我為次輔,這次科舉,施家的小子被安插在通政司,連家的小子去了吏部,此舉是何意思,昭然若揭。他大概想以寧夏的戰事,提醒皇上他這些年的功勞。”

“那皇上的意思,爹能否揣度出一二?”

“眼下寧夏還沒傳回來消息,誰也不知道皇上會有何聖意。只有等兵部有了消息,我才知道下一步棋該怎麽走。”奚甯頓一頓,舒展濃眉,“或許……潘懋這回是自尋死路的也未可知。”

“爹是說,可能因為這件事,皇上會生誅其根本之心?”

“不好說,天子之意,深不可測。”奚甯笑一笑,有些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冷靜,“倘或皇上對他還有顧忌,恐怕他這一逼,倒黴的就是我了。可自古以來,又有哪位君王喜歡受制於人呢?”

奚桓神色凝重,微垂著下頜,“那依兒子之見,這個時候,讓他潘懋到皇上面前逼一逼,咱們按兵不動,或許皇上反而會對他存厭。”

“你修書一封給周乾,叫他先穩住那些糧商,手上的東西先握好,擇日回京,用不用得上,得等兵部的消息到京一搏了。你說得對,潘懋既然已經開始咄咄逼人,咱們反而不能逼皇上,或許咱們讓皇上松一口氣,局勢才能有回旋的餘地。”

“兒子這就去寫信。”

奚桓作揖出去,其堅壯背影後,天色又昏幾度,星月黯淡,夜已闌珊。

烏逐兔奔,夏已過半,看不見的暗湧中,峨眉又畫新樣,晚鏡再添花妝,閑暇閨閣,覆添新愁。

天尚昏沈,便聽見吱呀一聲,正屋裏有人開門出來。花綢星眼初開,在枕畔豎起耳朵聽覷,叫奚桓沈重的呼吸一吵,半晌沒聽見開院門的聲音。她索性坐起來,捏著奚桓的鼻子,再聽,適才聽見院門開闔,那一陣低鏘的腳步聲飄然遠去。

不想聽得認真,忘了松手。奚桓夢裏頭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險些窒息,兩眼一睜開,忙將腦袋擺一擺,“你是不是趁我睡著了想謀殺親夫?!”

花綢適才回神松手,噗嗤笑出來,“對不住對不住,你呼吸太重,我什麽也聽不見,這才捏了你的鼻子。”

“差點捂死我了。”奚桓一頭笑,一頭坐起來,束著高高的馬尾,睞目見她薄薄的寢衫敞著,露出裏頭蜜合色的肚兜,胸口上一片空蕩蕩的肌膚像張白紙,叫人想著墨一點。

他心一動,爬起來親在她鎖骨下空白的地方,仿佛是晨起叫醒她的心臟,讓它來溫柔地愛他。

馬尾掃著花綢的皮膚,像只毛茸茸的小狗,搔得花綢咯咯笑,拍打他袒裼的肩,“做什麽?拱在人家懷裏,你還吃/奶不成?!”

奚桓擡眉睇她一眼,頑劣一笑,掀她的肚兜,“沒錯,我還吃/奶呢,你餵我一些,大早起我正肚餓!”

他掀下頭,花綢便捂下頭,他又改掣上頭,花綢忙用胳膊護著,鬧得床架子嘎吱嘎吱晃蕩,系在脖子上的帶子也散了,她橫抱胳膊緊撳著,笑得拿腳踹他,“別鬧了、笑得人肚子疼,我要上不來氣兒了!”

她最怕癢的,漲得滿臉通紅,不知是笑的還是臊的。奚桓怕她真喘不過氣,不敢再鬧她,輕輕掰開她的胳膊,重新把帶子給她栓上,“好好好、我不看我不看,你跟捂命似的,又不是沒看過,瞧你這小氣樣。”

“去!”花綢嗔他一眼,把臉偏向裏帳,有些欲語還羞的嬌態,眼角笑出水星,沾在睫毛上,在半明半昧的溫帳裏瑩瑩閃爍。

奚桓跪在她旁邊,漸有些重了呼吸,“我也不知怎麽的,早起就有些……也不好太勞累你,借你的手一用你願不願意?”

真叫人不知道是應是拒好,花綢轉回眼來,朝他腰臍下瞟一眼,幽幽怨怨地嗔到他臉上去,悶不做聲,也不動作。奚桓知道她這是願意了,三兩下扯了腰上的帶子,抓著她的手來蹭一蹭。

一觸碰,花綢便被那鮮活的熱溫燙了一下手,幾個指端似一株含羞草,輕輕蜷攏了。奚桓垂眼看她星眼朦朧,朱唇微張,像是小小的驚詫,大大的羞赧,是因他而迷了眼色,亂了心跳。

只要一想到,他的十萬八千個毛孔都悉數張開,沸騰的血液像要燒滾出來。他沈重地嘆息一聲,膝蓋跪在她身旁,像是預備把自己的生命獻祭給她。或者,是她趟在祭臺,等待他將她的靈魂剖出來。

“你抓著他,你原來試過的,你忘了?”

這大約就是個獻祭的儀式了。花綢心內有些忐忑,擡起另一只手背擋住自己發燙的眼,她怕身不由己地去看,太可恥了。但她心底裏汩汩冒出個念頭,止不住地想去看。

“想看就看。”青山不與我,我來與青山,她不動手,奚桓只好把自己塞到她攤開的手裏,闐滿她溫柔的掌心,再滿脹出來。

花綢只覺握住了一尾長著硬骨頭的、黏滑滑的魚,一不留神他就躥出去,十分粗魯,十分調皮。她也就有了十分好奇,從手背的指縫間別過眼來瞥一瞥,就一眼,便灼得她滿臉滾燙地轉回去。

睨著她的臉,奚桓止不住笑了,帶著失衡的呼吸,橫沖亂撞地,使這張軟媚迷疊的綠綃帳,在將亮未亮的天色裏流露英風,“自古以來,只有男人,對女人評頭論足,你也可以,對我評頭論足啊,你瞧瞧我怎麽樣?”

他像棵大樹,根在她手裏,氣息如蔥郁的枝葉在搖動。而她是樹下歇腳的旅人,帶著一身風塵在他堅壯的庇佑下,抖落麻木的疲倦,放縱地把每一面在他提供的陰涼裏展露。

她怯怯地把指縫又再打開,轉過臉來看他頑皮地亂竄,活脫脫的,元氣大滿。她把指縫闔攏,繚亂地氣息裏帶著笑,“像小時候的桓兒,沒頭沒腦的。”

奚桓的三魂七魄都被殛殺,他俯下來罩著她,好像是童年走失的心臟又在她懷抱裏找回。那個稚嫩得傻氣的奚桓,還不懂得什麽是愛的奚桓,一早就已經把他全部本能的愛都貢獻給她了。他想不到,她還記得他。

有一種奇異的感動襲擊了他。所以他在亂糟糟的芙蓉錦褥與鮫綃裙下,也襲擊了她,“本不想勞累你的,可你這麽說,我就放不過你了。”

她也順從地把四肢與他糾葛,纏綿沒有顏色,卻有氣味,是帶著豆蔻香的呼吸,與蘭麝香的分泌。

帳外起了天色,寶鴨冷了香,悶熱還沒來,涼爽已經去了。奚桓帶著黏黏的汗,像剛由熱浪風波的慾海裏跋涉出來,往床頭靠著,手臂將她摟進懷裏,“大清早,你剛剛在聽什麽?”

花綢竊竊地笑,像半隱在天色裏的月亮,“你這時候才想起來問呀?我方才是替你哨探哨探,免得你起來出去,沖撞了人。”

“沖撞了誰?”

她折頸在他肩頭,俏皮地挑挑眉,“沒誰。”

奚桓從她竊細的笑聲裏聽出了什麽,眼往正屋那個方向斜一斜,捏一捏她軟得沒骨頭的手臂,“綢襖,要是等你與單家斷了關系,我還是不能娶你怎麽辦?”

門外偶然間“吱”一聲,是早起的蟬兒,吵得人倦意全無。若奚緞雲與奚甯果真有了什麽,他兩個倒真是“法不容情”了。思及此,花綢杏眼半垂,似如荷下靜水,微微泛愁。

愁不及一刻,奚桓想起“同姓不婚”來,倏地兜一兜她的手臂,笑起來,“我真是杞人憂天,險些忘了這碼事。”

“什麽事啊?”花綢扇扇睫毛,懵懵懂懂。

“沒什麽,”他伸出食指撥弄她靈秀的鼻尖一下,掀帳下床套衣裳,“我得走了,今日恐怕有事要忙,得晚些回來。”

“你近日來去匆匆的,在忙些什麽?”花綢系了衣帶紮好裙,掛起帳下來為他更衣,一壁回望綺窗外的天色,“往常這時候你還沒睡醒呢,這幾天卻走得早,你又不上朝,慌什麽呢?”

“翰林院下值,我還約了施兆庵到拜月閣去議事,叫他聯絡原來地方上上疏參潘鳳的官員。”

花綢敏銳地嗅出些不平常,一壁為他栓腰帶,一壁擡眼瞧他。“你從前說,地方上凡上疏參潘懋父子的,都在通政司被壓了下來,怎麽如今又要聯絡那些人,莫不是朝中有什麽動向?”

“哎唷,你還懂這些?”奚桓架著眉趣她。

“我怎麽不懂?”她翻個眼皮,微微撅起嘴,“你當我只是在閨閣裏就目光短淺?哼,小看我。”

奚桓轉去鏡裏照照,又回轉來握她的手,“不是我小瞧你,只是這些麻煩事,何苦又來煩你的心?眼下,可能朝局有變,因為這些事,我還不得空理一理你與單家的事,你別急啊,我一定不叫你回單家就是。”

花綢擰起月眉,倒不是為單家的事著急,“什麽叫朝局有變,怎麽個變法?你不會出什麽事情吧?還有你爹。”

他笑一笑,偏著臉親她,像是撫慰,“一時跟你有些說不清,等我忙完這陣再與你細說。你別擔心,你們是遠親,就是我與爹真出了什麽事,也牽連不到你與姑奶奶。”

“要死!”花綢狠拍他一下,“我是怕這個? ”

見她蛾眉含怨,真有些動怒神色,奚桓心內像撥倒了蜜罐,泛起些清甜。他知道,她是把她自己的平安與他的生死牽掛在一起了,好像從此後,就要與他命運與共。

此刻,他前所未有的滿足,捧起她的臉銜住那那片丹唇,在她的鼻尖蹭一蹭,“是我說錯話了,咱們是一家人,自然要同甘苦共富貴。你放心,暫且還沒什麽大事,別操心,你就記住,你在家裏,不論單家誰來接你,你都不要回去。”

花綢驀地有些不安,木呆呆將下頜點一點,“我曉得,你也放心,我如今不怕人說的,只要他們不到順天府告官,我死也不回去。”

“告官也不怕,二叔在順天府當差,你敢是忘了?”

花綢眉鎖暫解,不想叫他掛心,提起笑臉來送他到廊下,見他背影蒼蒼,仿佛一片深藍的海,看不見底。她似一葉孤舟,停泊與航行,都靠他的浪來推進。她忽然提著一口氣喊他:“桓兒。”

奚桓“嗯”了一聲,又走回來,垂眼望著她,等她後頭的話。她卻沒話了,掣掣他的袖口,“早些回家。”

“嗯。”他點點頭,無限繾綣地笑一笑,轉背出去,像一陣時光,沒有回頭。

花綢獨自回房,倒回帳中補覺,輾轉枕畔,總有些睡不著,好容易迷迷糊糊睡過去,夢裏亂糟糟的人與事,總也扯不清。

到日上紅窗,隱約聽見外頭有人說話,驚得她一個激靈醒來,側耳傾聽一陣,像是在說單煜晗來了。

她忙洗漱出去,走到奚緞雲屋裏,奚緞雲正在鏡前梳妝,菱花鏡裏瞧見她虛籠籠的頭發,額前耳畔還散著幾縷碎發,便扭腰過來對她招手,“你可聽見了?單煜晗來了,估摸著是來接你回去的。你梳好頭發換了衣裳,往別處去逛逛,我與他說話。”

“我往哪裏逛去呀?”

“隨便哪裏,我打發了他你再回來就是。”

母女倆一合計,花綢坐了軟轎往盧家去找韞倩坐坐,奚緞雲梳妝好,換了件寶藍黑鑲滾的通袖袍,鬢邊橫插一支金鳳釵,銜一串珍珠墜翡翠珠子,挑出一身太太的氣派。

坐在榻上轉著眼想一陣,又叫紅藕去請了馮照妝來。人一到,先將她高高擡起,“照妝向來一副俠肝義膽,上回聽見綢襖因病被單家驅逐出門的事,就氣得那樣,可見是一派慈悲心腸。今日我有一件作難的事情,請你來,想讓你幫著說一說。”

馮照妝一顆虛榮心頃刻被擡得水漲船高,無有不應,“什麽事兒姑媽只管說,少不得我盡力而為就是。”

心知她最怕人在家分財,奚緞雲一壁說原委,一壁撇清,“我呢,也不是不叫綢襖回去,只是心裏實在氣不過,我就這一個女兒,倘或就這樣松松快快地跟他走了,往日的罪豈不就白受了?我想著,就刁難刁難他,讓他多跑幾回,來之不易的,他才曉得稀罕,往後,大約就能對綢襖上點心,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稍作忖度,馮照妝忙不疊點頭,“是這個道理,我往日就說姑媽太過軟弱,總讓單家牽了鼻子,今番也牽著他家的鼻子轉一轉才好!”

說話叫丫頭將單煜晗請進來。那單煜晗,因與潘鳳籌謀了一番事業,只怕花綢在奚家,日後奚甯敗落,牽連了他單家。又聽見魏夫人回去抱怨了一筐話,沒奈何,只得親套了車來接。

這廂穿著湛藍的直裰,戴著白玉冠子,頗有玉樹臨風之姿。進門先朝奚緞雲與馮照妝問安,又問起:“怎麽不見媳婦?”

奚緞雲請他座,慈眉善目地看著他,“不知道你要來,範家要嫁女,綢襖與她家大表姑娘商議著幫忙去了。你吃過午飯沒有?我使人擺飯你吃。”

“多謝岳母大人,來前用過了。”

說話間,奚緞雲叫人看茶,單煜晗撩了衣擺坐下,正要開口說迎花綢回家的事情,不想先被馮照妝搶了去,“你不要客氣,沒吃現擺了飯吃就是,我們家一向待客有道,哪裏有讓客人空著肚子的道理?”

話是這樣講,卻不叫人擺飯。單煜晗見她扶一把鬢,狹長的眼尾朝上挑著,不像是待客有節的樣子。

他心知這二人有意刁難,索性挑開了說話,“岳母大人,媳婦回來叨擾多日,我因公繁忙,一直不得空來接,今日特來接她回去,請派人去傳個話使她家來,我在這裏等著。”

奚緞雲笑著,端起茶飲一口,眉黛輕展,朱唇含笑,一副傾城之貌裏總透著股疏遠之意,“她與別人幫忙,我也不好去叫得,倒像是不想叫她幫,故意使人去催她似的。人情世故的事情,你也體諒體諒。”

明擺著是推脫,單煜晗哪裏會聽不出來,果然如他母親所說的,奚家像是不想放人回去的樣子。他心裏隱有疑惑,頃刻化出潺湲笑意,拱了拱手,“媳婦既然不在家,我明日再來接就是,既是我單家的人,總是該回家的。”

榻那頭倏地“噗嗤”一聲,馮照妝翻著眼皮子發笑,“原來是你單家的人,我還當是你單家的‘犯人’呢,妹妹不過是到家來住些日子,你們三朝五夕的便拿著追魂符到這裏來催一催,這會兒倒沒頭腦地急起來了。”

單煜晗臉色稍變,笑顏泛冷,“二嫂此話有差,自古嫁為人婦,便有內外親疏之分,夫家為內,後家為外。我來接她,總不是錯吧?”

“錯倒無錯,只是你今番這話說得動聽,怎麽妹妹病時,又是你內家推脫,我外家照料?如今外頭誰不說你單家苛待媳婦,你在這裏竟還說起內外來。”

將單煜晗堵得一霎失言,要爭辯,卻又無從辯起,只好先伏低認錯,“那遭事情,是我單家做得不體面,可從沒有苛待媳婦之事。母親平日說媳婦兩句,也是因她總外在外頭亂跑,她是年輕媳婦,生得又美貌,倘或不防一點半點,在外頭吃了虧,豈不是我單家的大過?媳婦病了,也並沒有不請人醫治,只是父母年紀大些,不好常去探望。我又公事纏身,一時失了照顧,請岳母寬恕。”

奚緞雲漠漠一笑,絹子輕拂著裙面,“我有什麽寬恕不寬恕的?日子是你們兩口過。只是因此番的事,綢襖心裏存了些憂悒,你若有心,寬她些日子,多來哄哄她,女人家嘛,哄哄就好了,倒不必急著接她回去,你說是不是?”

半晌無言,單煜晗點頭起身告辭,踅出府門時,湛藍的衣袍上浮著濃濃的雲翳,似凝著一片恨意。

畢安忙迎上來,窺一窺他面色,陪著小心,“爺百忙中抽空來接奶奶,奶奶還不願意回去?”

單煜晗鼻稍翕動間,哼出個笑音,回首望一望閎崇的府門,“恐怕眼下不止是她不想回去,是整個奚家都不想讓她回去。”

“爺的意思,奚甯已經曉得咱們與潘懋有來往了?”

二人相繼登輿,靛青的錦簾一落,蓋住了單煜晗黯淡的臉,低沈的嗓音由簾子裏透出來,“打上回我進戶部的事情沒了著落,本來也沒想瞞他。如今他們家這樣的行事,恐怕不單是因為一點夫妻間的嫌隙,是刻意要與我撇清幹系。只是為什麽要急在這一時……”

車裏沈寂下去,畢安掣動車馬,猶豫再三後扭頭搭話,“爺,到了這個關口,奚甯是好是歹就等寧夏的消息了,若他被治罪,咱們到時候來接奶奶,也是一樣的。”

悶沈沈的靛青簾子後頭飄出格外鎮靜的聲音,“怕就怕,皇上不肯治他的罪。”

畢安卻把心一跳,“爺既然沒有十足的把握,怎麽還給潘鳳出這麽個主意?要是失勢的是潘懋,爺豈不是也要被牽連?”

單煜晗靠在車壁,把幹澀的眼望像車頂,“人這一生莫如一場賭局,前三十幾年,我不過是賭局上的一個小角色,如今既然坐了莊,不防豪賭一場。送給潘鳳的那些東西,你平日都沒有留下什麽痕跡吧?”

“爺放心,送去的東西,都是匿下姓名的,連貼子也沒有下過,就算往後潘家被抄,也查不到咱們頭上,咱們不過是與他因公往來罷了。”

簾子裏“嗯”了一聲,像一塊巨石沈了底,再沒有動靜。

而高懸金烏似火,天色尚早,游人如蟻。花綢恐怕單煜晗還在家沒走,不敢擅回,與韞倩吃茶說話。

坐了半個多時辰,韞倩便吩咐人設下席面,擺放酒菜,令椿娘與蓮心到在一旁安放小桌擺飯吃飯。

不多時便上來八/九樣菜,一壺茉莉花酒,案邊還放著不大不小一個火爐,上頭現蒸著七/八屜螃蟹。蓮心待了一會兒,端下來一屜,才見是兩只碗大的蟹,蒸得黃澄澄的,往二人碟子裏各分一只。

花綢瞧見還有蟹,滿嘴裏嗟嘆,“你過的這日子真是奢華靡靡,我們兩個人,又這些雞鴨魚肉,又這樣多螃蟹,哪裏吃得了啊?你向來不是個愛擺排場的人,怎麽今番如此豪費?”

嗤嗤地,是蓮心的笑聲,“姑媽還不知道吧,我們姑娘往日吃飯就是這陣仗,不擺她五六樣,她是不肯吃的。”

將花綢說得心驚,忙把韞倩睇住,“你一個人,怎麽吃得了那些,別是有身子了吧?”

“呸、”韞倩笑啐一口,眼皮一翻,把宮腰端起來,“吃不了我也要擺,橫豎他盧正元有錢嘛,放著也是白放著。”

“你這樣子,不像是恨他,倒像是恨銀子一般。”

韞倩嘻嘻放下腰,笑倒在花綢肩上。花綢敲了螃蟹殼,細細吃起來,“得,既然是你家的銀子,我不吃白不吃。只是我來了這一個多時辰,也沒聽見你們老爺在家,我瞧他也不像個案牘勞形的人吶,怎麽這會兒還不回家?”

“他在外頭有一班狐朋狗友,成日裹著他們吃酒耍樂呢。就是回來,也是往櫻九屋裏去。”

花綢眨眨兩扇濃卷的睫毛,好似鵝毛浮點清波,“這麽說起來,他與櫻九還十分要好了?”

下席上,蓮心接了話去,“正是呢,就為著這個,櫻九心裏要把我們姑娘恨死了,成日挑撥著老爺往這屋裏來,像跟我們姑娘鬥氣似的,偏偏老爺愛她愛得要死,十天半月也離不得她,她便氣得要死。從前在家時,要不是她暗裏做太太的眼線,我們姑娘還挨不了那許多打,如今風水輪流轉,皮肉之苦,也算轉到她頭上去了,真是痛快!”

屋裏正笑,倏聞廊下飄來縷縷香風,其後緊跟著春鶯笑聲,“聽說太太在這屋裏宴客,少不得我也來蹭杯酒吃,不知太太樂意不樂意呀?”

花綢朝門口望去,先見一只金蓮跨進門檻,循上望去,是一位秾桃杏艷的年輕婦人。又見韞倩笑嘻嘻起身去拉她,“快來快來,正蒸好的蟹,你最會掐時候。”說著與花綢薦引,“這是我們四房裏的,叫翠煙。這位是單家……奚家的姑媽,長我一輩。”

“那自然也長我一輩了,姑媽康安。”

“四娘康安。”花綢忙回禮請她坐。

那翠煙坐下,蓮心緊著來添了碗筷,又端了蟹來。翠煙見韞倩十分周到,素日除了櫻九外,待她們幾房小妾又十分親厚,心裏打了主意,一壁剝蟹,一壁將來意婉轉說起:

“前些日,櫻九見我穿了那件織霞鋪裏裁的比甲,說十分喜歡,問我哪裏裁的,我沒理她。她又問了丫頭,今日使人到鋪子裏請了那位小裁縫過來,方才被我撞見,我走過來特意告訴太太一聲,若是太太還有要緊的衣裳要裁,先把他叫過來吧,省得在櫻九屋裏,說錯了什麽話,得罪了她,就不大好了。”

說話間,歪著眼遞了個眼色,韞倩接了,目光漸凝。花綢在一邊,不懂二人打什麽啞謎,可瞧韞倩臉色有些發白,難免過問一嘴,“什麽小裁縫啊?”

韞倩看翠煙一眼,把下巴垂了不出聲。翠煙見她如此,忙丟了個蟹腿殼,兩手在絹子上搓著笑,“太太素日是最與我要好的,什麽東西都要與我分一分,我自然也要有良心。請裁縫做衣裳嘛,好尋常不過的事情,我今朝來多這一句嘴,不為別的,就為太太平日待我的情分,太太可千萬別多心。”

連花綢也聽懂了話裏的安慰,只是摸不清事情的原委,望一望韞倩,見她笑擡了頭,篩了一盅敬請翠煙,“四娘的好意,我記住了。”言訖扭頭吩咐蓮心,“你往櫻九屋裏,將‘林裁縫’請過來。”

眼見蓮心出去,翠煙吃了酒,也捉裙起來,“得,我的話說到了,又討了太太一只蟹吃、一杯酒喝,趕著回去睡覺去。太太與姑媽好坐。”

等人沒了影,花綢忙將韞倩的袖管子掣著,“你與你們家這位四娘到底在打什麽啞謎?我聽她話裏有話的,是什麽事情,那林裁縫又是誰?”

“一會兒人來了你就知道了。”

花綢見她神色些微凝重,心裏七上八下地跳一跳,兩眼巴巴地往門外瞟,目光似一片溢彩的妝花緞,在霞光裏左搖右晃地擺動。

緞面上紡的是纏織萱花紋,花團錦簇,密密糾葛。櫻九拿在身上比一比,對著牡丹雕花鏡偏著身子照了又照,聽見丫頭奉承了兩句,適才滿意點頭。

這廂將緞子擱下,見這位“林裁縫”雖穿著粗木麻衣,卻隱隱透著器宇軒昂,便對他媚眼一轉,舞弄風情,“就這匹料子好了,回去與你師傅說,做一件比甲,做一件襖我穿。要多少銀子,你算一算,我先付下定錢。”

施兆庵始終半低著腰,姿態本分,說話卻透著買賣人的精明,“哪裏敢要奶奶的定錢呢?尊府這麽大個家業在這裏,還怕您跑了不成?等師傅做好了,我給您送來了您再給銀子是一樣的。”

那櫻九見他十分乖巧,偏著眼去撈他低垂的半張臉,看著看著,隱隱泛出些熟悉之感,“嘶……我似乎在哪裏見過你,只是這會兒卻想不起來。”

說得施兆庵心神一跳,片刻心竅一動,把一張輕佻的笑臉擡起來,“大約……是在夢裏?”

“呸!”櫻九梨渦泛春,桃腮暈紅,腦子裏剛剛起的影兒一霎煙消雲散,千嬌百媚嗔他一眼,“鬼頭,敢是在你的夢裏?真真是胡說八道。”說著,眼兒一飛,朝門口睇一眼,又媚眼游絲地轉回他身上,“叫人聽見了,你還要命不要?”

施兆庵混過一劫,心裏長籲一口氣,擡眼見她纖指拂裙,把繡鞋尖露出來半點,刻意賣弄那一對金蓮。施兆庵心上不耐煩,正要請辭,忽見蓮心捉裙進來,暗瞥他一眼,到榻前與櫻九笑道:“聽見你請了林裁縫來,我們姑娘使我來順便請他過去做件白綾襖,你這裏可量完了?”

那櫻九也不拿正眼看她,欹在扶手上閑甩著絹子,“我不說裁衣裳,你們姑娘也不裁,見我裁她也裁,像是刻意學我似的。帶了去吧。”

蓮心懶怠駁她,朝施兆庵招招手,便帶到轉韞倩房裏。進去時,韞倩在與花綢說話,花綢拿小金錘正敲蟹殼呢,冷不丁一見他,怔得錘子掉在碟子裏,叮鈴當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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